第23章 神药 正义之贼

赵步理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昏昏沉沉地走,直到看到远处有一个亮点,亮点越来越大,原来是个出口。

“哟,他来了啊。”

“他也好意思回来!”

“这大夫,这辈子应该是玩儿完了吧,毕竟这么大的事故。”

赵步理刚刚清醒一些,看着眼前的一切又蒙了起来,但是他说不出话,似乎正被一个躯体操纵着。

“我没有错,病人,就是右肾。”

一道聚光灯打下来,赵步理就站在一群黑色的人影中间,这些人影,有的哭泣,有的难过,有的吃惊,还有的露着白牙大笑。

“但是病人右肾没有肿瘤,手术后仍然存在血尿,你怎么解释?”

身体外面那个温暖的躯壳说道:“右肾并非没有肿瘤。右肾有一个良性肿瘤,这和手术前的预判是符合的。至于手术后为何仍然有血尿,这个,我不清楚。”

哄堂大笑。

“不清楚?一句不清楚就可以撇清了?左右弄反乃医者大忌,我想,您这位名医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能证明病人为何仍然有血尿,但我能够明确的是,我没有弄错方向。”

“胡扯!”

一个妇女说道:“我是手术室的护士,我明明看到器械护士把切口画在了左侧。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劝,方大夫硬是开在了右侧!”

“没错,他手术的时候还唱歌!”

“一边做手术一边唱歌的大夫,能专心做手术吗?对生命有基本的敬畏吗?”

赵步理努力捶打这个躯壳,但是躯壳纹丝不动。赵步理想挣脱出去,看一眼这个躯壳的样子,哪怕看一下他此时的神态,是否和自己此刻的内心一样焦躁难安。

“方主任,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迷魂药,让这位大人物不向公众披露这次严重的医疗事故,甚至还帮你说话。但是你犯下的错误已经没法弥补了,你主动辞职吧,不要影响医院的名声。”一个阴翳的面孔诡笑着说道。

方老,你说话啊!我不相信!赵步理心痛得百爪挠心。

赵步理感觉身处一群人的包围中,“自己”轻轻张开嘴,居然轻蔑地笑了笑:“既然你们这般想我,我也懒得辩解什么。医院的声誉自然重要,我离开便是。”

远处有很多人在哭泣,但他们像被人捂上了嘴,说不出话。

“百年之后,自会有人了解这一切。”

赵步理仿佛从幽暗的水底被一把捞出,发出沉重的呼吸。他手里捧着笔记,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一个人会在日记中撒谎吗?

身上的刷手服已经湿透了,不知是因为刚刚的手术,还是因为读到了笔记。

笔记的下半册中很明确地写到,方鸿铭某次给某个大人物手术时,发生了“切肾弄反左右”的事故,被医院从外科排挤到了公共卫生科。其后又私自给患儿输成人的血抗体,虽然救了一大批患儿,却被医院的领导不容,去西南联大待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辗转去了寒城市人民医院。

透过泛黄的笔记,赵步理能够感受到时空那头的悲切。他想到了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废柴,在被欺负、冷落,流放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来之后,也会思考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永远如此了,自己是不是失去了更多可能性。而方鸿铭本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外科天才,事业在如日中天时戛然而止。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被迫走向那个看起来不那么光鲜的未来,让自己屈于这个世界的角落,看着同龄人一个接一个无情地把自己超越,然后哂笑自己。

赵步理明白。

有些人离开是因为失败,而有些人离开是因为太优秀。这个世界不会温柔而公平地对待所有人。

方老,你离开之后,还是成就了一番事业,而且,你成就了我……如果没有你,很多人甚至会因为我死掉。因为你,他们的生活得以继续,海狸的家庭也不会因为我这个废柴而破碎。

赵步理随手翻了翻后面的笔记,全是方鸿铭亲手画的关于手术操作的图谱。虽然很多器械现在已经不用了,但是使用的要义和诀窍是所有手术共通的。赵步理甚至觉得,以前的很多疑惑都明朗起来。

此时他无暇顾及这些。他又翻到开头,仔细研读起当时那个轰动时代的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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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维新变法时代的大人物,因为肉眼可辨的血尿求诊于当时全国闻名的协和医院。自然,医院派出了彼时业界声誉最高的方鸿铭来接诊。方鸿铭在笔记中详细记录了问诊和体格检查的所有情况,这让赵步理也得以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这位历史课本中的人物。笔记中连他的心跳、血压、肠鸣音、肛门指诊都一一记录,这样一位风云人物,也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

查体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但是在当时最先进的X光机器下,发现了患者右肾有一个樱桃大小的阴影。于是,方鸿铭给大人物做了一项检查,就是**镜。赵步理甚至能通过笔记感受到病人接受检查时经历的痛苦:一个直勾勾的硬镜子进入他的尿道,探查到两侧**的开口,一侧尿液“其清如水”,另一侧则“血水汇入清流”。看来那个时代的病人殊为不易,连最顶尖的人物都不得不经历现在最穷的病人都不会经历的痛苦检查。

方鸿铭又做了一系列肾结石和结核的检查,排除这些病因之后,便判断病人的右肾存在肿瘤,自己主刀进行了切除。

肾脏切除之后,病人恢复得十分顺利。然而,所有人发现了另一个可怕的事实:病人的血尿仍然存在。

考虑到手术后血尿是正常现象,方鸿铭起初没太注意。但是过了几个月,血尿仍然和手术前无二致。医院内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把这件事发表在新闻报纸上,引起社会一阵动**。甚至有人认为西医是洋鬼子来骗取中国钱财、谋取中国器官、殖民中国的工具,而西医医院的医生,自然都是被洋鬼子操控、卖国求荣的人。

一时间,那位大人物的家门口也被报社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连其学生、当时的著名诗人也写了一篇檄文《我们病了怎么办》,气势汹汹地要求协和医院给个说法。

多日之后,大人物却走出家门,发表了著名演讲,告诉世人,他信任医院、信任医生。

“右肾是否一定该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但是那三次诊断时,我不过受局部迷药,神志依然清楚,所以诊查的结果,我是逐层逐层看得很明白的。据那时的看法,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后来回想,或者他‘罪不该死’,或者‘罚不当其罪’也未可知。当时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专家,很难知道。但是右肾有毛病,大概无可疑,说是医生孟浪,我觉得冤枉。”

后面的事情,就如赵步理在笔记中看到的经历那般。方鸿铭顶不住压力,被迫离开医院谋求生计,一切似乎就此画上了句号。

“百年之后,自会有人了解这一切。”

方老,我就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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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我车呢?!”

楼下的一声怒吼打破了冬城医院的平静。

一个中年人气势汹汹地冲进医院,刚进来就看到绿茵茵的草坪上,一群孩子正围绕着坐在轮椅上的女病人玩耍,这个病人自然是海狸的妈妈。旁边,林小棠和柳晴川也坐在草坪上聊天。

林小棠看到江河来了,立马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指了指不远处正和主任们聊天的赵步理。柳晴川有些抱歉地站起来。

江河皱着眉头,径直朝赵步理走去,一把抓住他。

“车钥匙,还我!”

“不是,江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

“你少来!车在哪儿呢?”

只见旁边的陈飞漱眼珠一转,赶忙咳嗽了两声,分开了两人。

“哟,小江啊,你来得正好。我们这正说举办个义诊呢,让街坊们都来医院检查检查身体,我和领导们说你自告奋勇参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不符合你的作风啊!”

“什么义诊啊,我哪知道……”江河见陈飞漱眼睛微眯,知道这个家伙又准备拿以前的黑料要挟自己,于是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老师啊,”江河欠了欠身,“要不,咱们……借一步说话?”

陈飞漱爽朗地笑着离开了,江河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赵步理一眼,赵步理挠了挠脑袋,一脸无辜。

两个人在远处聊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江河,竟垂头丧气的。

“大家伙儿啊,难得江主任不嫌弃咱们庙小,他主动提出参与咱们这次义诊!”

负责这次义诊的志愿者和工作人员带头鼓起掌来,赵步理明显看到江河脸色很是难看。

陈飞漱慷慨激昂道:“好,那么我也参与!咱们这次一定要帮着小赵把这个体检做起来,不仅要让冬城老百姓享受到,也要让昆城那边的人知道,咱们冬城医院是响当当的大医院!”

王九斤站在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王大治见状凑上前去:“您看人家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多有干劲儿啊!我看咱们医院很快就要发达了,王主任!”

王九斤的眼神颇为复杂。

这时,柳晴川推着海狸的妈妈从旁边经过,海狸在旁边跟着,看到赵步理,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叔叔!我妈妈这个伤口都两周了,怎么就是长不好啊?”

赵步理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傻孩子,你妈妈这次估计伤得比较重。她身体条件太差,记得给你妈妈吃点好的。”

海狸皱着眉头,奶声奶气地说:“我让姥姥弄了那么多好吃的,妈妈每天都吃很多,明明一点也没有亏营养!”

赵步理陷入了沉思。理论上,胸外科的手术切口很少有感染。就算是外伤导致,像这次是肋骨扎破了肺,也并没有发生严重感染。但是术后一周,赵步理发现病人的切口下红肿得厉害。他赶忙拆开伤口的线,从下面挤出很多黄色恶臭的脓。连续换了两周药之后,病人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的趋势。

而且,病人的白细胞数目也异常高。赵步理以为是严重感染,一直用着抗生素,但感染丝毫没有受控制的趋势。

柳晴川走过来说:“是啊,步理,我也帮阿姨弄了不少有营养的食物补身体,可是伤口怎么不见好呢?”

“这个……我也是尽力了。晴川,你可能不太懂,这个感染……”

赵步理正要解释,林小棠跳了出来,挥舞着小拳头,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捶。

“柳姐姐不懂关你什么事,你说了不就懂了!快给人家解决!”

赵步理揉揉脑袋,看了看眼前红白色衣服的林小棠和蓝白衣服的柳晴川:“你们两个现在……还挺……好的?”

赵步理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二女脸上都是一阵绯红。

赵步理正心里美滋滋的,突然脑袋上又是一捶。

“想什么呢你,快点啊!”

赵步理赶忙定了定心思。

《怪医笔记》中也写过这么一个病人,手术之后感染一直不见好。不过那个是有特殊情况的呀,和这个病人……

对了!

他赶忙蹲下身子,把海狸吓了一跳:“你妈妈以前有没有得过红斑狼疮,或者哮喘之类的疾病?”

海狸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你妈妈有没有长期吃什么药?”

海狸眼睛斜了斜,看了看后面正和柳晴川说话的母亲,悄悄凑到赵步理耳旁说了句什么,赵步理的眼神立刻严肃起来。

“这件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妈妈他们觉得,这么大手术,肯定很伤元气,所以才偷偷吃了几颗百病消。”海狸气鼓鼓地说道。

赵步理想了想:“海狸,你手里还有没有百病消?给我几颗。”

海狸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药丸。赵步理接过来,看到上面拙劣地印着“百病消”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女性尊享”。

“这个百病消,难道还分型号的?”赵步理指着药问海狸。

“对啊,我这边还有给我爸爸带的药。我爸爸不是之前也住院了嘛。”

“快给我,给我!”赵步理赶忙催促。

海狸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了几包差不多的药,唯一不同的是,包装上写着“男性尊享”。

“海狸,你和你妈妈说,最近先别吃这个药了,就说是我说的。如果他们非要吃,你就把所有药都藏起来,说找不到了。听到没?”

海狸很少看到赵步理如此严肃的样子。他这次难得正经一回,海狸变得尤其服从。

“没问题,交给本少就好!”

赵步理端详着手里的药丸,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我马上更新,最近一直在写呢,不会断更的,你放心吧。我明白,我明白……不过现在有个急事找你帮忙……”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周,冬城人民医院在老当益壮的陈飞漱的帮助下,有声有色地开展起了“献爱心 送温暖”大型义诊活动。

趁这次机会,赵步理发现原来冬城人民还真不少。虽然这里平时都以留守儿童和老人为主,但是医院一打出义诊送赠品的旗号,人们都忙不迭地把远方的亲戚、朋友、孩子都召唤回来,就是为了能多一口人领香皂或毛巾。

赵步理不得不佩服姜还是老的辣,陈飞漱的招数从来都是损招,但是例无虚发。

赵步理趁机做了不少胸部的癌症筛查,还真在三四个人的肺里发现了结节。如今再提起手术时,乡亲们已经没有了开始的敌意,但大部分人还是下不了决心。

最后,赵步理发现了个好方法——但凡是需要手术的病人,他都扔给柳晴川。

之后,和柳晴川聊过的病人,大多很快确立了手术意向。他们都觉得有老师作保的医生一定不会差。

最终,不仅仅是肺,还查出不少胃癌、胆囊结石的病人,也都陆陆续续收入了病房。赵步理一打听,才发现林小棠早就把江河的生平、简历、职称全挖了出来。原来此人曾经也是一个大医院的知名外科大夫,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出来单干了,专以走穴为生,被业界称为“外科猎人”。只要有钱,无论什么手术都做,而且还做得十分漂亮。据说不少医院都请他去做过手术。

于是林小棠就打着江河的旗号全面撒网,另一边又用自己挖到的黑料去威胁江河就范。就这样,冬城医院被越来越多的病人认可。

通过赵步理亲自参与制定医院流程和制度,大部分医疗程序都变得井井有条,没再出什么大纰漏,病人的满意度也越来越高。

海狸妈妈停服“百病消”之后,伤口不到一个月就彻底长好了,赵步理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每当海狸妈妈按捺不住,让海狸去找别人借点“百病消”的时候,海狸就装傻,然后和赵步理会心一笑。

终于,赵步理接到了他等待已久的电话。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了,小茉老师。啊放心,放心,不用寄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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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城市人民医院,清晨。韩冰驶进停车场,刚好看到龙森浩也从车里出来。她一贯很早到医院,几乎每天早晨都会碰到同样早到的龙森浩。但是今天,她发现龙森浩似乎有些不同。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难得。有什么喜事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候,龙森浩也没像往常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竟然露出一个微笑:“钱,终于取走了。”

韩冰一听也面露惊喜:“真的?太好了!那是不是说明……”

龙森浩低下头:“也许吧,但是至少,她能收下这笔钱,就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了。”

韩冰上前拍拍龙森浩的肩膀:“对了,我听说最近你那边有个病人没了,解决了没有?”

“嗯,没什么问题,和手术没什么关系。是因为术后肺栓塞没了,我们能做的也都做了。”

“可是……”韩冰有些担忧,“我听他们讲,上面开会说你们老大可能不会帮你顶,让你自己担啊,你不会有事吧?”

龙森浩笑了笑:“放心吧,孙主任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都在传,不做微创是因为孙主任不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森浩欲言又止,韩冰会意,不再追问:“你今天手术不少,加油干吧,我今天从第一台陪你做到结束。”

“Yes, madam.”龙森浩脸上的神情变得很柔和。

韩冰嘴角挂着笑,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同一时间,韩雨坐在办公室里,拨通了电话。

“程鹰啊,最近干得不错。没有没有,都是你安排得好,今天的手术我不上了,你带着弟兄们做吧。对了,你最近替我去一趟冬城,我觉得……咱们也是时候收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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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湖上碧波**漾,一只棕灰色的小船缓缓漂到湖中央一片水草附近。烈日当空,湖面上满是碎银一样的光亮,偶尔有鱼儿在湖面上翻个肚皮一晃而过。

扑通!

“小棠啊,我说了这个鱼漂一起来你就要提竿呀!”赵步理在一边急得直跺脚。

“明明应该等鱼漂坠下去!”

“你为啥就是不听我的呢!这个小鲫鱼吃食儿都是往上拱鱼漂的,只有大鲤鱼吃食儿鱼漂才往下拽!”

“你自己不是也没钓上来几条吗!”

“那是因为我手残!你是脑残!”

“你才脑残!”

湖面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另一个姑娘坐在船上,把脱了鞋袜的白皙双脚浸在清凉的水里,长舒了一口气。冬城的冬天很难熬,但夏天非常凉爽惬意。柳晴川在这里待久了,已经习惯了乡下的恬静安逸,现在有这么两个活宝在眼前,她感受到久违的热闹。

这几个月确实忙碌,学校的事情,赵步理医院的事情。三个人一直心心念念的湖上钓鱼今天终于成行了,但凡是三个人一起的活动,最后都会演变成林小棠和赵步理小孩似的互殴,直到柳晴川招呼他们吃饭。

“江河又干吗去了?怎么好几天都看不到人?准是提着黑箱子到处捞钱去了。”林小棠嚼着棒棒糖,端着钓竿猜道。

“估计你说得没错。如果江老师可以把心思稍微收一收,现在肯定是某个医院的大主任了。”

“哎,赵步理,等你老了会不会也当上某个科的大主任了?还是现在好啊,想干啥就干啥。”

赵步理笑笑道:“我要是老了,我就啥也不干,每天钓钓鱼、遛遛鸟就好。晴川,你呢?”

柳晴川听到自己被提及,合上手里的书,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会去旅行吧,每天早晨在一个地方看日出,晚上在另一个地方看夕阳。”

“我要是老了……”林小棠自言自语道,“我会养两只小狗,一只叫步步,一只叫理理,每天让它们赛跑,赢的可以吃我亲手做的蛋糕。我会给孩子们做好看的小衣服,但是我可不会帮我的孩子带孩子。我会买下一家养老院,然后做院长,这样就有很多朋友,说不定还会有很多追求者。我要穿着最鲜艳的红色衣服,开着法拉利去法国的海滩裸泳……”

赵步理看着扬扬自得的林小棠,仿佛看到她五六十年后的样子,依然像现在一样热烈、鲜艳。身边的柳晴川低着头,继续看书。他不由得想,真有人会把自己五十年后的生活编排得这样真实又精彩吗?

“呆子,你想什么呢?”林小棠看到赵步理又走神发呆了,一巴掌拍到他的脑壳上。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哦,不对!”赵步理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向林小棠扑过去。

“啊!流氓!”林小棠一个闪身,紧接着一个飞踹,直接踢在扑空的赵步理的屁股上。只见赵步理飞出小船,像一块五花肉重重地拍在水面上。

林小棠和柳晴川二人赶忙站起身来,一串气泡之后,一个脑袋从水底浮上来。

“干吗踹我啊,你个妖女!”赵步理一把抹掉脸上的水。湖中央水很深,赵步理踩不到湖底,只好不停划着水。

“还说呢!你,你干吗突然向我扑过来?!”林小棠红着脸,气鼓鼓地问道。

“你的鱼漂起来了,我帮你拉竿啊!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喂!赵大夫,你怎么掉水里了,快上来啊!”遥远的岸上,有个民妇大声叫。赵步理远远地看过去,转过头对着林小棠甩了个白眼:“回头我再收拾你!”

赵步理接过民妇的毛巾擦干了身体,换上这家男主人的衣服走了出来。两个女孩看到他出来,都扑哧笑出了声。只见赵步理身上的褂子有不少洞,裤子也是补丁无数。

“赵大夫,您千万别见怪,咱们小门小户就是这样,没什么像样的衣服,这已经是我男人最干净的衣服了。我赶紧把您的衣服晒干了,外面太阳足,有两个钟头差不多就干了。”

赵步理赶忙摆摆手:“不要紧的阿姨,穿着还挺……凉快的。”他低头看看自己,其实他相貌虽然不出众但还挺白净的,穿上一身灰色麻布的衣服,仍然遮不住大城市孩子的气质。

“赵大夫啊,我有个事请你帮忙。最近地里太忙,我真是腾不出手去医院。我家男人最近得了个怪病,去了好几趟医院,花了不少钱,还是治不好,我请您帮我看看他成吗?”民妇点头哈腰地给赵步理三人递上茶水,满面愁容。

“阿姨,您别着急,您说说就是了,现在冬城医院什么都能看!”林小棠站起来笑着说,赵步理也紧跟着点点头。

“请您进来看看。”

民妇领着赵步理走进里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躺着,头上放着一块毛巾。虽然已经进入夏天,他身上仍然裹着厚厚的被子。整个屋子里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有股浓重的潮湿汗味。

“这大夏天为啥盖这么厚的被子?”林小棠刚问完,就被一边的柳晴川拉住了。柳晴川给了林小棠一个眼神,就拉着她走了出去。

“哎,柳姐姐,没事的……”

“还是小心点……”柳晴川忧虑地看着她。

赵步理,没有在意两人的举止,转头看向这个男人。他看上去三十七八岁,但村里人常年劳碌,外貌普遍偏老一些,赵步理猜想这个男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四岁。他满脸通红,似乎已经睡着了,又好像在做噩梦,不停地晃动着脑袋。

“赵大夫您救救他吧,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每天上午还稍微好点,过了中午就开始发烧,最高的时候39℃甚至40℃也是常有的事。去了医院看,医生开始说是癌症,后来花了不少钱做了穿刺,说没有看到癌细胞,又说是结核病。结果去了结核病医院又说不像,让回来先吃一段抗结核药试试。吃了三四天了,一点都不见效,这可怎么办啊……”

赵步理叫民妇拿来了病人的所有资料,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这个男人大概在两周以前开始出现发热症状,去昆城医院做了胸片和CT,提示右肺有一个巨大的肿块,肺里其他地方也分布着一些小结节。昆城医院建议做了穿刺,却没有找到癌细胞,只能看到很多坏死的组织,因此很难诊断。这个病人被打发到了结核病医院,因为没有明确的结核证据,只能先按肺结核病进行抗结核治疗。

赵步理又详细询问了一下病症,发现这个病人属于医学上的弛张热,也就是每天的最高体温在39℃以上,白天通常在37℃左右,温差很大。

“看上去还是感染性疾病,不像肿瘤……”赵步理自言自语。

“真的吗?赵大夫,那太好了,谢天谢地。我们家就指望着我男人打工挣钱呢,他本身就是个哑巴,日子已经很难过了,要是得了癌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民妇说着便开始抹眼泪。

赵步理走上前去,把被子轻轻掀开。男人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可能觉得身上冷,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但是没有声音,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赵步理突然皱皱眉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侧过耳朵,贴在了男人的胸口。

“他以前有哮喘吗?”赵步理问。

“没听说过啊……身体一直挺好的……除了小时候喉咙就有问题说不了话以外,从来没见他比画过喘气费劲儿什么的。不过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最近他好像喉咙里有痰还是什么东西,一直不是很顺畅,总是呼噜呼噜的。”

赵步理再往下看去,见病人身上有很多抓痕,胳膊和腿上还有一些疙疙瘩瘩的地方。赵步理赶忙走到桌子旁边,抓起那些化验单。

“血常规……血常规……血常规……有了!”

民妇像看到大侦探破获了什么谜案一样,赶忙凑上去。

“赵大夫,你知道是什么毛病了吗?”

赵步理摇摇头:“还不确定,但是我有一个想法,可能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检查验证一下。您能跟我到医院取几个盒子吗?我想留他的痰和大便做做化验。”

民妇皱了皱眉头。

“这个我们在昆城医院也化验过了,大夫说要查一个什么结核菌,但查下来说不是。”

赵步理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不是结核菌……而是……”

“虫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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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穿着整齐的学生上了一只小船。小船在风雨里飘飘摇摇,渔夫吹着哨子摇着桨。船舱里,一个长衫男人举着书本在讲述什么。学生们十八九岁光景,刚进入大学堂接受所谓的通识教育。

随着渔夫一声嘹亮的呐喊,收网了。学生们纷纷扔下笔记,顾不得雨水冲出去看。网里有鲤鱼、鲫鱼、田螺、小河蟹,还掺杂着几十种说不清名字的小鱼。有一种被当地人叫作火柴盒的鱼,非常小,颜色很鲜艳。据说肉质很鲜美,但是在家里根本养不活。

长衫先生扔下课本,也不顾雨水打湿了衣服,捡起一条条鱼开始讲解。例如鱼的习性、食物、特点等,连渔夫在一边也听得入神。先生放下一条鱼,拿起一个田螺一样的东西,指着它说,这是海蛳螺,是非常美味的家伙。

在角落里有个男生,脑袋上戴着个斗笠,冷冷地说,这不是海蛳螺,是钉螺。海蛳螺一般会有锯齿,这个没有。

先生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发作。另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站起来指着螺说,没错,赶快扔掉,这个东西是血吸虫的宿主。长衫先生赶忙扔掉手里的东西,尴尬地笑了几声,拿起另一条鱼开始讲。

黝黑的男生转头看向角落里那个不合群的家伙,对方也仰起脖子看他,然后摘下斗笠,走上前来。

“阁下准备选择生物学系吗?”黝黑的男生问道。

“医学系。”

“真巧,我也是。不过据说医学系的门槛很高,看来咱们两个要比一比了。”

“有几个名额?”

“据说只有两个。”

“那还有什么可比的,一起进咯。”男生打了个哈欠,根本不在乎其他学生看向他们时嘲笑和讥讽的眼神。

黝黑的男生有些不好意思:“你好同学,我叫汪道贤。”

“方鸿铭。”

读到这里,赵步理仿佛见到那个伟大时代开启的瞬间,也想起了那个永远离开自己的家伙。他笑了笑,如果自己可以穿越到过去,说不定可以改变那个家伙的命运。

有人闯进了赵步理的办公室。

“步理!”

赵步理抬头看,是林小棠,她气喘吁吁的,但是掩盖不住激动的面容。

“好了好了。”赵步理跟着一道走过去。

当他从病人的粪便中找到血吸虫的虫卵时,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病人一定是下水的时候被寄生在钉螺中的血吸虫感染了,血吸虫顺着血液走遍全身,在肺这个土壤上生根发芽,不断繁殖,才造成如此严重的感染。

这种情况下,医生在穿刺时经常会困惑,因为他们往往只能找到坏死的组织,却很难找到虫卵。原因在于,虽然大学里都有这一门课,教科书上也白纸黑字记录了这一种疾病,但是现在得这个病的人越来越少,大医院的医生,包括赵步理自己在内,根本就没见过。要不是笔记上的这段故事一直让赵步理记忆犹新,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病。

弛张热、过敏反应或哮喘,嗜酸性粒细胞增多,这些都提示着寄生虫的可能性。但是现在的医生,怎么能想得到呢?

用了吡喹酮之后,男人的体温很快下来了,意识也逐渐恢复正常。夫妇两人对着赵步理一通下跪,每天都送一个自家老母鸡下的鸡蛋到赵步理办公室来。赵步理一直拒绝,但是又怎么能挡住这两个可爱的人对自己的那份心意呢。

这几乎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了。

赵步理去病房探望的时候,发现有几个陌生人在。这些人的穿着也很破旧,而且每个都或聋或哑,就算有些人能说一些话,但都连不成句子。

“大姐,这些人……”

“恩人啊,这是我家男人的工友,抽空来看看他。”

“为啥都是聋哑人呢?”赵步理不解。

民妇摇摇头:“不知道,我老公说是个什么慈善机构搞的,专门给他们这些残疾人提供一个糊口的营生。唉,说到这儿,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去上工了,等过两天好了就要去,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赵步理立刻掏出钱包,民妇见状赶忙跪下,求赵步理把钱包收回去。

“赵大夫,您可千万别,您要是再给我们钱,我们可就真没脸过下去了。”

赵步理想了想,就此作罢。突然,一道电光闪过脑海。

“您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他们就是给人家搓药丸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多少能挣点钱。”民妇满不在乎地说。

赵步理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丸,交到病人的手中:“您做的是不是这个东西?”他紧张地问。

男人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点点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赵步理有了主意。

“大姐,您爱人的衣服,要不再借我穿两天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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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赵步理在一栋楼外面的草丛里猫着。

“赵大夫,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啊,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要做这件事的,不然老百姓还要被蒙在鼓里呢。”林小棠攥紧了拳头,“放心吧,柳姐姐,不会有事的。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件事,却不把它公之于众的话,那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你说是吧,呆子?”

赵步理撇了撇嘴:“你说得这么正义,那有个问题……谁进去?你,还是我?”

林小棠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看什么看,当然是你进去啦。我得在外面保护柳姐姐,这大半夜荒郊野外的!”

“我也可以保护啊。”

“我防的就是你!你要是对柳姐姐图谋不轨怎么办?别废话,快进去。”

“我白天已经以身犯险,当这么久卧底了,这么高的智商,扮成傻子我容易吗!”

“我呸,你那是本色出演。如果被发现了,你就说你回去取东西嘛。”

“我能说话吗?!”

“那……那你比画嘛……”林小棠有点没底气。

柳晴川轻声劝道:“要不,步理,你还是别进去了,我怕你出事……”

“没事的,我们呆子最有骨气了,我支持你!如果你出事,我会帮你照顾好柳姐姐的。”

“你滚开!”

“你才滚开!”

柳晴川看着二人还在打闹,忍不住露出担忧之色。

“那……我走了。”赵步理叹了口气,弓着身子向前挪过去。

看着赵步理慢慢消失在楼里,柳晴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棠,你真的不担心步理吗?不行,心跳得好快,要不然我们报警吧。”林小棠没有说话,其实她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甚至没注意柳晴川在说什么。

她紧紧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

最终她还是深深地叹口气,举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