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断想

一个东西方文化交流史的盲点深深吸引着我:丝绸之路的东端是中国,西端是意大利,这两端恰恰都是光辉灿烂的美术大国。通过这条世纪前就开通了的丝绸之路,东西方把他们各自拥有的布帛、香料、陶瓷、玻璃、玉石、牲畜等彼此交换;中国人制造丝绸的技术最晚在七世纪就传到西西里,但为什么独独在美术方面却了无沟通?

我曾面对洛阳龙门石窟雕刻的那“北市香行社造像龛”一行小字发呆——在唐代,罗马的香料已被妇女作为时髦物品,为什么在这浩大的石窟内却找不到欧洲雕刻的直接影响?

在十六世纪,当米开朗琪罗等人叮叮当当把他们的**与想象凿进坚硬的石头,中国人早已告别石雕艺术的时代;如果马可·波罗把霍去病墓前那些怪异的石兽运一个回去,说不定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就会以另一种景象出现。而当聚集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画家们,用无与伦比的写实技术在画布上创造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时,中国画家早就从写实走向写神,以幻化的水墨,随心所欲地去表达内心非凡的感受。当然,意大利画家也是从未见到过这些中国画家的作品。直到十八世纪,郎世宁来到中国时,东西方艺术已全然是两个世界了。

比较而言,西方艺术家尊崇物质,东方更注重自己的精神情感。由此泛开而说,西方人一直努力把周围的一切一点点弄清楚,东方人却超乎物外,享受大我。一句话,西方人要驾驭物质,东方人要驾驭精神。经过十几个世纪,西方人把飞船开到月球,东方人仍在古老的大地上原地不动,精神却遨游天外。

东西方文化具有相悖性。

相悖,才各自拥有一个世界,自己的世界对于对方才是全新的。人类由于富有这东西方相悖的两种文化,才立体和完整。

最大和最完整的事物都是两极的占有。

现在看来,丝绸之路主要是一条贸易通道。对于文化,它只是在不自觉中交流了文化,而不是自觉交流了文化。

正因为如此,东西方艺术便在相互独立的状态中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幸亏如此!如果它们像现代社会这样在文化上互通有无,恐怕东西方文化早就变成一只黄老虎和一只白老虎了。

我联想到现在常常说到的“文化交流”这个概念,并为此担虑。文化交流与科技交流本质不同。科技交流为了取消差距,文化交流只能是为了加大区别。谁能够做到这些?

文化是有个性的。文化的全部价值都在自己的个性里。文化相异而并存,相同而共失。因此,文化交流不是抵消个性,而必须是强化个性,谁又能这样做?

可是,天下有多少明白人?弄不好最终这世界各处全都是清一色的文化“八宝饭”,或者叫“文化的混血儿”。

与别人不同容易,与自己不同尤难。比如这三座同为意大利名城的罗马、佛罗伦萨和威尼斯——

罗马依旧有股子帝国气象。好似一头死了的狮子,犹然带着威猛的模样。这恐怕由于它一直保持原帝国都城的规模和格局,连同昔时的废墟亦兀自荒凉着,甚至那些古老建筑的碎块,遗落在地,绝不移动。原封不动才保住历史的真实。从来没有人提出那种类似“修复圆明园”的又蠢又无知的主张。建设现代城市中心则另辟新区。对于一个城市的文化史来说,死去的罗马比活着的罗马还要神圣。

罗马的美,最好是在雨里看。到处的中世纪粗大笨重的断壁残垣在白茫茫雨雾中耸立着,那真是一种人间神话。我从斗兽场出来,赶上这样的大雨,小布伞快要给雨水浇塌,正在寻求逃避之路,陡然感到自己竟是站在历史里。那城角、券洞、一根根多里克或科林斯石柱、一座座坍塌了上千年的废墟,远远近近地包围着我;回头再看那斗兽场,已经被雨幕遮掩得虚幻模糊,却无比巨大地隔天而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罗马的遗迹里还是在罗马的时代里。它肃穆、雄浑、庄严和神奇……这独特的感受是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曾得到的。古建筑不是死去的史迹,而是依然活着的历史的细胞。如果失去这些,我们从哪里才能感受真正的罗马的灵魂?

我痴迷立着,任凭大雨淋浇,鞋子像灌满水的篓儿。

然而,这种罗马气象在佛罗伦萨就很难看到了。佛罗伦萨整座城市干脆说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象征。从乌菲齐博物馆二楼长廊上的小窗向外望去,阿尔诺河的两岸连同那座廊式老桥的桥上,高高矮矮一律是文艺复兴时期红顶黄墙的小楼,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与河水的对比下,明丽而古雅。比起罗马时代,它轻快而富于活力;比起后来的巴洛克时代,它又朴素和沉静。看上去,佛罗伦萨是拒绝现代的。也许由于文艺复兴时代迸发的人文精神仍是今天欧洲精神的支柱和源泉,它滔滔汩汩,奔涌不绝。人们既把它视为过去,也作为现在。佛罗伦萨是文化的百慕大,站在其中会丧失时间的概念。

黄昏时在老街上散步。足跟敲地,好似叩打历史,回声响在苔痕斑驳的石墙上。还有一人的脚步声在街那边,扭头瞧,哎,那瘦瘦的穿长衣的男人是不是画圣母的波提切利?

比起罗马与佛罗伦萨,威尼斯散发着它独有的浪漫气质。这座在水上的城市,看上去像半身站在水里。那些古色古香建筑的倒影都被波浪摇碎,五彩缤纷地混在一起晃动着。入夜时,坐上一种尖头尖尾的名叫“贡多拉”的小船,由窄窄而光滑的水道穿街入巷,去欣赏这座婉转曲折的水城每一个诗意和画意的角落,不时会碰到一些年轻人,船头挂着灯,弹着吉他,唱着情歌,擦船而过。世界上所有傍河和临海的城市都有种开放的精神,何况这水中的威尼斯!在金碧辉煌的圣马可广场上,成千上万的鸽子中间有无数从海上飞来的长嘴的海鸥……

城市,不仅供人使用,它自身还有一种精神价值。这包括它的历史经历、人文积淀、文化气质和独有的美;它的色调、韵律、味道和空间景象;这一切构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这城市人的性格、爱好、习惯、追求、自尊,都包含其中。城市,既是一种实用的物质存在,也是一种高贵的精神存在。

你若把它视为一种精神,就会尊敬它,珍惜它,保卫它;你若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物质,就会无度地使用它,任意地改造它,随心所欲地破坏它。一个城市的精神是无数代人创造积淀出来的。一旦被破坏,便再无回复的可能。失去了精神的城市该是什么样子?

我忽然想到今年年初到河南,同样跑了三座东方古城:郑州、洛阳和开封。

这三座古城对我**久矣。谁想到一观其面,竟失望得达到深切的痛苦。

哪里还有什么“九朝古都”“商城”和“大宋汴京”的气象,这分明是在内地常见的那种新兴城市。连老房子也多是本世纪失修的旧屋。郑州那条土夯的商代城墙,被挤在城市中间,好似一条废弃的河堤;从历史文化的眼光看,洛阳的白马寺差不多像个空庙;开封那花花绿绿新建的宋街呢?一条只有十年历史的如同影城中的仿古街道,能给人什么认识与感受?是一种自豪还是自卑感?

不要拒绝拿郑州、开封、洛阳去和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相对照吧,我们这三座古城和中原文化曾经是何等的辉煌!

在梵蒂冈,最令我激动的不是《拉奥孔》与《摩西》,不是拉斐尔的《雅典学院》和达·芬奇的《圣徒彼得》,而是西斯廷教堂穹顶上那经过长长十二年修复后重现光辉的米开朗琪罗的壁画。

这人类历史最伟大也最壮观的壁画,使西斯廷教堂成为解读神学和展示天国景象的圣殿。然而自从十六世纪的米开朗琪罗完成这幅壁画,历经五百年尘埃遮蔽,烛烟熏染,以及一次次修整时刷上去的防止剥落的亚麻油,这些有害物质使画面昏暗模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从本世纪六十年代起,梵蒂冈博物馆的克拉路奇教授和他的助手将壁画拍摄成七千张照片,进行精密研究,并选择了两千个部分做了修复试验,终于确定方案,自一九八二年到一九九四年展开了本世纪最浩大的古代艺术的修复工程。终于使得米开朗琪罗以非凡的才华叙述的这个天国故事,好似拨云见日一般再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我们头一次如此透彻地读到了世间对神学的最权威和最动人的解释,也如此清澈地看到了米开朗琪罗出神入化的笔触。在此之前,谁能想到那画在高高穹顶上亚当的头部,竟然这样轻描淡写?而描绘《末日审判》中基督的脸颊,居然大笔挥洒,总共只用了三笔!倘若不是这次修复,我们怎能领略到这个艺术大师如此非凡才华的细节?

请注意,修缮西斯廷教堂壁画的原则,既非“整旧如新”,也非“整旧如旧”,而是一个新的目标:整旧如初。

整旧如新,即改变历史面貌地粉刷一新;整旧如旧,虽能保住历史原貌,但对那些残破的古物,只能无奈地顺从时光磨损,剥落不堪,面目不清;而整旧如初,才是真正回复到最初的也是最真实的面貌。

这种只有靠高科技才能达到的“整旧如初”,是古物修复的历史性进步。它终于实现了先人的梦想:复活历史。

可以相信,如今我们仰望西斯廷教堂穹顶的壁画时,就同一五一一年米开朗琪罗大功告成时的情景全然一样。

我们享受到了历史的艺术,也享受到了艺术的历史。

在米兰,也在以同样的目标修复举世闻名的达·芬奇的壁画《最后的晚餐》。这个将历时七年的修复工程是开放式的,使我们得以看到修复人员的工作方式。

由于达·芬奇当年作画时不断更换和试用新颜料,这幅壁画尚未完工就开始剥蚀,如今它已成为世界上残损最严重的壁画之一。此刻,技术人员站在画前的铁架上,以每一平方厘米为单元精心修饰。粗看这些技术人员一动不动,好似静止;细看他们的动作缜密又紧张,犹如外科医生正在做开颅手术!

然而,说到最令我震动的,却不是在这些艺术的圣殿里,而是在街头——

居住在佛罗伦萨那天,晨起闲步,适逢一夜小雨,拂晓方歇,空气尤为清冽;鸟声也更明亮。此时,忽从高处掉下一块墙皮,恰有一位老人经过,拾起这墙皮。墙皮上似有彩绘花纹,老人抬头在那些古老的房子上寻找脱落处,待他找到了,便将墙皮工工整整立在这家门口,像是拾到这家掉落的一件贵重的东西。

我不禁想,如果这事发生在我们的城市里,谁会这样做?

我对一位朋友说起这事。当时我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的朋友笑道:“你的精神是不是有点儿奢侈?”

我一怔,默然自问,却许久不得答案。

1996年第2期《天涯》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