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田信弘躺在朱台医院特等病房的**,上半身罩着氧气帐。从入院第一天起就用上了氧气帐,信弘本人好像也被吓着了,在**没精打采的,一半时间都在迷迷糊糊地睡着。氧气帐也不是一直用,塑料的罩子罩住胸到头的部分,罩三小时收走,休息三小时后再罩上。

“重症患者不分昼夜都要罩上氧气帐,好在您丈夫症状轻,这样就可以了。”

佐伯院长不光说给伊佐子听,当泽田醒来时,他对罩在帐中的病人也是这么说的。塑料罩上发光的部分掩住了泽田的脸。院长头发花白,脸型短而肥胖,容貌和当律师的弟弟有点儿像,但松弛的面部带着一股柔和的威严。与弟弟的干练有所不同,他的动作总是慢条斯理的。

伊佐子想,其实发作后已经过了三天,很大程度上泽田已恢复原状,可这一住院,治疗手段也夸张起来了。

“一定要罩氧气帐吗?”

伊佐子来到诊疗室,询问主治大夫浜岛。浜岛还是三楼病房的负责人。直接找院长问这问那的还是有些顾虑,而小个子的浜岛为人活泼,伊佐子这边也觉得轻松。最关键的是,浜岛是主治大夫,问他什么都可以。

“是啊,对年长者来说,这样比较安全。”

不说“老人”而是用“年长者”,从中可窥见主治大夫的良苦用心。不过伊佐子已经习惯了人们看待老夫少妻的目光。如今,对方的种种顾虑形态会让她觉得有趣。浜岛看上去有三十六七岁,柔软的头发总是掩住狭窄的额头。

“要频繁地做心电图是吧?”

“是,心肌梗死的话,这种检查是诊断的基础。不过,心电图反映出来的结果并非百分之百靠得住。”

“我丈夫的情况怎么样?”

“图形良好,不算坏。我问下来,说是基本没有肩膀酸痛的情况,这也是一个不错的迹象。”

“肩膀酸痛不行吗?”

“也不好一概而论,如果是心肌梗死引起的,当然还是不要有比较好。如果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则另当别论。”

“我丈夫的心肌梗死算是良性的吗?”

“一年前的第一次发作没出什么事,最近的第二次发作也只是这种程度的,可以说相当幸运。大多数情况下,第一次发作时就该住院了。”

“我丈夫根本就没告诉我第一次发作的事,这次发作了,才知道他以前瞒着我。”

浜岛的薄唇边浮出苦笑,似乎已猜到老夫为何要对少妻保密。形形色色的病人,医生见得多了。

“难得这次您丈夫住了院,我们想好好为他进行诊断和治疗。再过个四五天,我打算给他照一次X光片。”

“他来这里后整天都在睡觉。”

“为了减轻心脏的负担,我们给他用了安眠药,因为病人需要绝对的安静。”

“伙食也净是些牛奶和半熟的鸡蛋啊,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现在还只是进来后的第三天。虽然食欲有减退,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所以从明天起我们就换成粥吧。”

“躺着不动、保持绝对的安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大致计划是一个星期,所以接下来还有四天。然后就可以让他坐起来,再根据情况让他下床慢慢地锻炼腿脚。毕竟还是要让病人早日回归正常生活的。”

“大夫我问你,第三次发作的时候会不会一下子死掉啊?”

“不好说会不会立刻死亡,但确实有这样的危险。不过,第三次发作的时间是因人而异的。从五六年到十年,都有可能。”

“十年?我丈夫这样的老年人也有可能吗?”

“相比年轻人,年长者在身体条件上确实有点儿吃亏……”浜岛脸上稍有为难之色。

“大夫,请不要顾虑,告诉我实话。我丈夫已经是那样的一个老人了,所以我也想及早做好心理准备。”

浜岛不知如何是好,躲开了对方的视线。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病历簿。

“从以往的报告来看,第二次发作后死亡的病例大多发生在最初的三年内,全都是心脏死亡。当然,第二次发作后的预后情况和第一次发作后一样良好,最终回归职场的例子也不少。”

“也就是说,就算治愈出院了,三年之内也是很危险的啰?”

“从报告来看确实如此。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预后情况良好的病人就不一定了。别过度劳累的话,自然能活得长。”

“大夫,我丈夫已经六十七岁了。我感觉他活不过三年了,你以为呢?”

“呃,人的寿命这种事,怎么说呢……”

“你不是说老年人比年轻人的条件差很多吗?”

“啊,这个当然是要吃点儿亏的,不过也有个体差异……夫人,我们会竭尽所能的。”浜岛手足无措地说道。

伊佐子离开诊疗室后,浜岛对护士长嘀咕道:“这位夫人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想让我们治好她丈夫,还是想让他早点儿死啊?”

高个子、大眼睛的护士长扑哧一笑,边帮忙整理病历簿边告诉浜岛:“大夫,那位夫人现在就住在千谷旅馆。”

千谷旅馆就在医院附近。朱台医院标榜全天候看护,不允许家人在病房过夜,所以才和旅馆签约,为重症病人的家属提供方便。医院还开通了直达电话,紧急时可与病人家属联系。医院和旅馆相距约五百米,走路连五分钟都用不了。

泽田信弘的病症相对较轻,发作后情况也很稳定,住院说穿了是为了做精密检查兼完全治愈,还没到需要家人住旅馆的地步。不过,病毕竟是病,刚入院的时候,家属比较担心,在旅馆住宿也不奇怪。

“可是,那位夫人好像是一个人在旅馆住。”护士长说。

“哦。”身穿白大褂的病房主任分开双腿坐入椅中,往病历簿上写着什么,“他们是不是没孩子?”

“可能是那位夫人没孩子。”

“怎么说?”

“今天有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来过病房,长得和病人很像,多半是跟前妻生的孩子。她们还很友好地跟我打了招呼,说‘父亲就承蒙您照顾了’。”

“看这年龄,倒是能合上。她俩像是结了婚的人吗?”

“姐姐领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妹妹那边我不清楚。妹妹头发很长,穿着皮夹克和灯芯绒的裤子,也不能算嬉皮士吧,看上去像是个画画儿的。”

“当时那位夫人是不是也在病房?”

“可不是吗?那个时候啊,夫人在床头放了把椅子坐着,所以两个女儿只能微微屈身,俯下身子打量病人。明明夫人可以挪个位,让她们好好看清父亲的样子。床边不是只有一把椅子嘛,结果两个女儿都只能一直站着。”

“夫人装没看见吗?”

“是啊,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还不算什么,她对那两个女儿说:‘你们在这里站多久都没用,老爹刚打完安眠药针现在正睡着呢。’她还问我‘是吧,护士长’,催我帮腔,简直就是要她们早点儿滚蛋。我也很为难,其实病人已经睡了四个小时,就快醒了。”

“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妹妹问我:‘护士长,我爸爸大概什么时候能醒?’我回答说,说不准,应该还要过一段时间吧,就立马逃出了病房……后来我去了一楼的药房,看到姐妹俩垂头丧气地坐在外来患者等候室的长凳上。那个姐姐还哭了。她们肯定是被那位夫人赶出病房的。”

“嗯……问题很严重啊。”

“我说大夫,那对夫妇差多少啊?”

“年纪吗?呃,大概差三十岁吧。”

“老公是六十七岁对吧,那夫人就是三十八……差这么多?我以为夫人年纪还要再大一点儿。虽然她化着很浓的妆,但应该有四十出头一点儿了吧?”

“男的那边也是。五十多岁的时候还好,年近七十的话,老婆差三十岁就有点儿悲剧了。男的只有干枯下去的份儿,女的倒是会越来越丰腴。”

小个子男人的眼角蹙起了皱纹,嘴里用德语说着什么。这些都是平日听惯的猥琐话,只见护士长露出白齿,嗔道“哎呀哎呀,又来了”,已婚的护士长脸都没红一下。

“听说病人是某家公司的董事?”护士长整理了一下白帽,问道。

“好像是的。”

“听说是院长那个当律师的弟弟介绍进来的。”

“律师的名字叫义男啦。听说人虽然年轻,但很能干,可能是在哪家公司当顾问律师什么的吧。昨天,还有前天,他都来找我问过病情。”

“是叫义男啊?今天上午他也来过病房哟。病人在睡觉,他和夫人两个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聊得热火朝天。”

“义男先生跟院长不一样,一看就是一张精力旺盛的脸,不会出问题吧?”

护士长扑哧一笑。浜岛也不再吭声,毕竟是院长的弟弟,所以有些顾忌吧。

从护士收走氧气帐的那一刻起,泽田信弘一直醒着。

“喂。”信弘招呼了一声。

伊佐子正坐在接待来客用的沙发上织毛衣,闻声站了起来,朝病床走去。

“现在几点了?”

“四点二十分啦。”

窗外的阳光暗淡了下去。昏暗的病房中,枕头上,信弘的白发乱糟糟的。

“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没有,谁也没来过。”

信弘仰卧着,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

“光是在睡觉了。”

信弘含糊地说着,做了个手势。伊佐子把尿瓶从被脚塞了进去。信弘身子一阵蠕动,张开了嘴。由于假牙已经取下,整张嘴就像个空洞,只剩了下面的四颗牙。他又举了一下手,于是伊佐子拿走了尿瓶。茶褐色的尿液积留在瓶底,被伊佐子直接放进了床底。

“前天做了糖尿病的检查,结果怎么样?”信弘问伊佐子。

“哎呀,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你没问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啊。”

信弘想说些什么,但没吭声。

“老爹,你有糖尿病的迹象?”

“不,到现在为止应该没有过。”

“糖尿病是不是和心肌梗死有关系啊?”

信弘没有作答,而是语气拘谨地问:“睡着的时候好像听到丰子和妙子的声音了,是我在做梦吗?”

“没错,她俩稍微过来露了下脸。”伊佐子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已经回去了?”

“好像是回去了。看你睡着了,她们就想等你醒过来,等得不耐烦了。”

“她们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

“说不清,十五到二十分钟吧。”

信弘似乎在根据妻子的语调推测她的情绪。

“没说下次什么时候来吗?”

“啊,什么也没说,明后天会再出现的吧。她们两个是一起来的,看样子平时一直都有联系啊。”

“……”

“她们去公司找你讨零用钱时,是不是也是互相约好了的?”

“没有没有。她们不大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