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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井武八打开了宫永漂亮别致的格子门。

底井武八从外面走进玄关,只觉得亮得晃眼。玄关式样风流雅致,走廊擦得镜子般锃亮,他站着发呆时,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佣,睡眼惺忪的。

“这是我的名片。”

底井武八把名片递给她。

“我想见见老板娘。”

女佣俯下身施礼,垂着沉重的眼皮看了看名片,说:“老板娘还没有起床呢。”

底井武八一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那我回头再来,几点来合适呢?”

“一点左右的话,应该起来了。”

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招呼女佣的声音。

“哟,老板娘已经起来了。”

女佣自言自语道。她快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后消失在右边。

女佣自语“老板娘已经起来了”,可能是老板娘听见了在玄关的对话,所以呼叫女佣的吧。底井武八这样猜想。果然,那个女佣又回来了。

“您里面请吧。”女佣这么说着,给底井武八摆好了拖鞋。

底井武八在滑溜溜的走廊上跟着女佣走到一个房间外面,女佣隔着隔扇跪下来:

“他来了。”

“请进吧。”

里面回应。女佣拉开隔扇,是一个茶室模样的客厅,矮桌跟前坐着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白白胖胖的女人。好像是急忙换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化妆。

“请这边坐。”

底井武八没有想到会被马上请到这里来。以为最多是在玄关应酬自己一下,受到这样的待遇实属意外,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

“请坐吧。”

宫永的老板娘笑着请他坐在坐垫上。

“大清早就来打扰您,不好意思。”底井武八很惶恐。

“哪里,我这个样子真是让您见笑了。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起得晚。”

“谢谢您!”

底井武八身体僵硬地施了一礼。

老板娘虽然肥胖,但风韵犹存,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曾在花柳界独领**。她的笑容很迷人。

在她背后,排列着有年头的杉木水屋(1)、桐木小柜子、配有吊着红灯笼鸟居的稻荷神社摆设等,靠墙壁还立着两把装在绸布套里的三弦琴,除了长火炉被朱红色矮桌代替外,整个就是世相狂言舞台的布景。

端坐在这背景前面的老板娘,果然气度非凡。

“是这样,”底井武八畏畏缩缩地开口道,“我来拜访,不是为别的,我在名片上的那个报社工作。两天前,我们报社的总编,他叫山崎治郎,突然不知去向,虽然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这个消息。”

底井武八还没有说完,老板娘已经瞪圆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啊,让刚才那个咖啡店的女孩子送信来的,就是你吧?”

老板娘好像已经看了那封信。如此一来,底井武八反而可以省去说明来意了。

“是我。”

“一大早的,我还纳闷呢。”

“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们得到消息,说是山崎总编失踪之前,曾和出入贵店的艺伎见过面。”

老板娘默默地望着底井武八。

“我们在全力寻找山崎的行踪,至今找不到任何线索。所以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想着哪怕有一丝可能也不放过,冒昧前来打扰,想了解一下关于他的情况。”

“我看到信是写给山崎的。”老板娘脸上没有了笑容,开口道,“上面写着‘请马上回来’。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看这意思,就好像那个叫山崎的人住在我家里似的。”

她的眉宇间微微露出了严厉之色。

“对不起。”

底井武八挠着头皮道歉。

“您这样说,我真是无话可说。实际上不光是我,大家都在寻找山崎的行踪。其中一个人听说了这个消息,就以为在您家里,所以写了那封信。”

“这我可担待不起啊。”

老板娘绷起了脸,拿起一支烟叼在嘴上。要是在舞台上表演的话,她应该会在火炉上砰地敲一下烟袋锅吧。

底井武八终于明白了老板娘立刻把他请进屋里来的原因了。大概是看到那封信很生气,所以特意叫他进来,想把自己撇清。不过,从她最初的表情却丝毫看不出生气了,真是让人佩服。

不过,老板娘对山崎治郎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吧。如果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话,就不会把初次见面的自己请进房间里来了。底井武八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冒犯之处,还望谅解。”

底井武八低下了头。

“可是,因为同事们都担心山崎的安危,我想请教老板娘,关于山崎治郎曾经和出入贵店的艺伎见面的事,您了解多少?”

“这个嘛,”老板娘眯起眼睛,吐出烟雾,“我对他并不是没有印象。”

“真的?”

“说实话,我也听说过山崎这个名字,但是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他给我家打过两次电话。”

“是吗?是什么电话呢?”

“他找一个名叫玉弥的姑娘。”

“玉弥小姐是艺伎吗?”

“是啊,很当红的。如果说山崎和我家姑娘有来往的话,大概就是那个玉弥了。”

“她多大了?”

“我想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她在神乐坂很长时间了吗?”

“从半玉(2)的时候就在这儿了,干这行有十几年了吧。”

“她不是你家的艺伎吧?”

“我家是茶屋,有客人的时候才请她们来。她本人在一家叫森田家的置屋挂牌子。”

“是吗?那就是说她住在那个森田家了?”

“不是。现在的艺伎和以前不一样,就像上班族似的,都住在公寓里。”

要是打听出那个女人住在哪个公寓,底井武八想去拜访她。他对老板娘这么一说,老板娘回答:

“听说是在牛入柳町那边,不过,您还是去问我家的女佣吧,她可能知道。”

“谢谢您!”

“她马上就来,你直接问她吧。”

老板娘不知怎么地变得热情起来。

“由于山崎给我家打过两次电话,找玉弥小姐,我就猜到他不是她的客人。如果是客人的话,就不会打电话,而是通过置屋来请。山崎到底为什么事情找玉弥小姐呢?”

“这个嘛……”

底井武八踌躇起来,此时应该实话实说,还是编个借口糊弄过去为好呢?

事到如今已经不好编瞎话了。还是如实相告,才有可能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什么线索吧,这样做比较明智一些。

“这个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底井武八说道。

“山崎是我们报社的总编,他一直在调查冈濑正平的事。”

“啊,冈濑?”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很显然,她也认识冈濑正平。

“您认识他?”

看她的表情,不像是通过报道或者什么媒体知道冈濑正平这个名字的,而是那种听到更熟悉的人的名字时的表情。

“是的,不太熟悉。”

老板娘简单地回答,但从她的表情,底井武八确认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冈濑正平是这家的常客。

“以前冈濑先生来过这里吗?”

底井武八不失时机地问道。

“来过。”

老板娘也许是觉得无法隐瞒了,勉强答道。

“冈濑先生惨遭不测之前,常常来我家。”

“那还是冈濑先生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七八年前了吧?”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冈濑的事,我是后来在报上看到的。虽然报道中说他经常出入酒吧和夜店,可是,却没有提到他常常来我这里,可见他是很保密的。”

“那么,当时警察没有来调查过吗?”

“没有来过。”

其实,是因为冈濑正平没有对警方提过在宫永消费的事。别的地方都由于他的供词而一个不漏地被追查取证,只有这里成了漏网之鱼。由于冈濑并没有坦白所有的花销,所以这里得以逃过调查。

“这么说,当时冈濑先生最喜欢的就是玉弥吗?”

“谁说不是啊。那时候她还很年轻,比他小两岁,非常受宠,常常叫她来这里。”

“这样啊。”

果然不出所料。冈濑正平在别处也有不止一个女人,在这里也有玉弥这么个艺伎。他一出狱就立刻去找了玉弥,就是底井武八跟踪他的时候,在毗沙门天附近跟丢的那次。冈濑正平由于不知道玉弥现在的住所,所以才来造访宫永的吧。

“两个人已经到了很亲密的程度吗?”

“是啊。冈濑先生很喜欢玉弥小姐,而玉弥小姐好像也很喜欢冈濑先生。”

“那么,冈濑先生来这里的时候,很顺利地见到玉弥小姐了吗?”

“是的。”老板娘微笑道。

“有七八年没见面了。两个人都很高兴呢。”

“恢复感情了吗?”

底井武八明白冈濑正平的心情。

“可是,玉弥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老板娘很自然地压低了声音。

“真的?那冈濑一定很失望吧?”

“在艺伎的世界里,有男人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一点冈濑先生也很清楚,看样子并没有特别生气。”

底井武八突然意识到,玉弥有了别的男人,也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不知这么问是否冒昧,那位玉弥小姐的男人是哪位呢?”

底井武八有所顾忌地问道。

“这个,不能说啊。”

老板娘的回答不出他所料。这也在情理之中。对于初次见面的底井武八,她是不应该泄露这方面的信息的。特别是花柳界的女人嘴很严,可是底井武八非要问出来不可。

冈濑正平——玉弥——玉弥的男人。

这么看来,和玉弥见面的山崎的行踪之中,那个男人也占有相当的比重了。

“您说得是。”底井武八点点头。

“不过,老板娘,我很担心山崎的去向。为此才务必要见到山崎失踪前见过的玉弥小姐啊。还有玉弥小姐的男人的情况,我也很想了解。”

“怎么,你的意思是说,玉弥小姐,还有她的男人,跟山崎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吗?”

老板娘厉声责问。

“哪里,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可思议的是,坐在房间里的底井武八,心情渐渐沉静下来,最开始的畏缩感也随之消失了,对这位老板娘的威严也不那么畏惧了。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山崎到底问了玉弥小姐一些什么事情很重要。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山崎一直在调查冈濑正平的事情。我不知道山崎从哪里打听到玉弥小姐的,恐怕他来找玉弥小姐,是为了向她了解冈濑先生的情况。虽然老板娘说,冈濑先生对于玉弥小姐有了别的男人没怎么生气,但我认为冈濑先生并不能那么平静。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我觉得这里面的纠葛,正是一直调查冈濑正平的山崎采取行动的关键所在。”

底井武八终于能够流利地表达了。

“因此,请您务必把玉弥小姐的男人的名字告诉我,作为参考。我一定会保密的。”

老板娘垂着肥胖的脸庞,然后,将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我明白了。”

她那毅然的口气,让底井武八仿佛听到了敲打烟袋锅的声音。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也好打消你的疑虑。玉弥小姐的先生是从事赛马行业的人。”

“什么,赛马行业?”底井武八的脑子里浮现出山崎治郎上衣后背上沾的厩舍的一片稻草。他急忙问道:“是,是什么人呢?”

“这可不好告诉你了。”

就连老板娘也犹豫不决起来。

“拜托了,老板娘。我绝对保守秘密。”

紧蹙眉头的老板娘终于说道:

“没办法。要是被人知道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可不得了啊。”

“我很明白。这一点您尽可以放心。”

“其实,玉弥小姐的男人,叫作西田孙吉。”

“西田孙吉……”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对了,西田,不就是末吉厩务员所在的厩舍的名字吗?

“是不是在府中赛马场有厩舍的那个人呢?”

“你还知道他呀?”

老板娘显得很意外。

“你也玩赛马吗?”

“偶尔玩玩。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

“是的,西田先生有厩舍,在府中也是很有年头的厩舍了。”

(1) 杉木水屋,神社等的洗手处。

(2) 半玉,即雏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