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天是特别的,空气中的潮气预示着快要下雨了。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了体育馆的天台中央。

“说起雨和星星,就会想到流星吧。以某种恒定的频率经过夜空,然后消失的短暂生命,感觉就和你一样。”我的背后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身体下意识地转了过去,对方就站在那里,头上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手上拿着一把特殊样式的手提式电筒,以肃穆而隐忍的表情注视着我。这简直就像是在模仿监控摄像头里的那个女孩。

“你——”

“我是给你送行的。”这是某种下了巨大决心的冰冷语调。

“那个时候,父母的去世、升学的压力以及周围人的冷漠加重了你的抑郁。”声音一步一步靠近了我,然后与我交错而过,“从那之后,你的世界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在无法入眠的深夜,你只有看着夜空,才能感觉到某种安慰。”

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没有叙旧,直接进入主题。

那么我也得拿出与之相应的觉悟才行。

“在高三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前,你终于决定去死。并把地点定在了这里。”

“你在说什么,之前不是说,第二个人的存在已经足够反驳这个结论了吗?”

对方摇了摇头:“但与此同时,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可以给出相反的结论:无论在场的第二个人是否计划好杀你,都不应该选择这个有摄像头的不利地点;并且,你的身体如此干净整洁,完全没有反抗的痕迹,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除非你是自愿死亡的。你计划让另一个人,在你选定的终点,结束你的生命。”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这也说不通,因为接下来帮助你自杀的另一个人将你抛下了天台,这同时自断了他离开的后路。正因为你的尸体被早起的学生发现,警察和老师才会如此迅速地到达。同时摄像头也未拍到陌生人离开的身影——明明只要将尸体留在天台,那个协助者大可以在第二天开馆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这种解答显然会让你难以接受。

“因此,我考虑了另一种更好的说法:自杀的确是你一个人的行为。”对方依旧以那种不掺杂感情的眼神看着我。

“那第二个人……”

“他想阻止,但没有成功。想必你采取了服毒自杀的办法,他想阻止为时已晚。并且,出于某种理由,绝对不能让你的尸体在天台上被发现,这才伪装成坠楼自杀。”

“太荒唐了,你在开玩笑对吧?我如果真的要自杀,为什么要当着另一个人的面?让别人目睹我的死亡……我绝对、绝对不会做那么令人痛苦的事情。”

“嗯,没错。你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对方也顺从地点了点头,“所以这完全是个意外。那个人完全是无意间,通过某种方法目睹了你的死。”

“按你的说法,好像他不是直接看到的一样。”

“不,他的确亲眼看到了,但当时他并不在这个天台。”

“……就当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他不在天台的话,我又怎么看到他?我在意识消失之前,的确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容我之后再说明,你现在只需要接受这一点,然后继续听我说就好了。”对方的态度坚决得不容我置喙。

“他目睹了你在天台倒下的瞬间,然后立刻决定起身,前往天台直接确认你的安危——那个时候是1点20分。摄像头里拍到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另一个女生匆匆赶来确认你是否死亡的背影,现场的电筒也并非你的物品,而是那个女生特意留下的。

“换句话说,你才是在闭馆之前就潜入天台的那个人。尸检结果证实你是在1点到2点之间死亡的,而实际上你在闭馆前就到达了天台,那么这段时间你究竟干了什么,你还能回忆起来吗?那就是关键,洛菲,那就是关键。”

“……”

“好吧,让我们跳过那点。现在那个女生来到天台了,她也确实看到了失去意识的你,并且确认了你的死因并非外伤,而是服毒自杀——先这么假定吧。

“其实她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也目睹了你倒下的瞬间。出于内心的担忧,她来到了天台。你的突然死亡是她没料到的,她迫不得已做出某些考量:如果就将你放在此处不管,第二天你的尸体或早或晚也将被发现。而对于这具离奇死亡的尸体,警方一定会调查监控以及进行尸检。监控已经拍下了自己上楼的样子,为了掩盖自己曾到访现场的事实,必须诱导警察以为1点20分上楼的人是你——也是因此,她才把被摄像头拍到的手电筒放在你的手边,让这把样式奇特的手电筒加深警察的印象。

“然而,做到这一步还并没有结束。因为现场留下了某个无法轻易隐藏的线索,指明了你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到了天台。她为了破坏那个线索,为了从这个事件中抽身而退,才会把你伪装成坠楼致死。”

话语响在我的耳畔,但是对方的推理转换成了哭喊。那一团混沌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啊,没错,那把特殊的手电筒的确是放在手边——那根本不是我的手电筒。我感受到巨大的如同怒涛的回忆穿透了我,然后转化成了无数的雨滴,把我击打得体无完肤。

不,这雨不是幻想中的雨,是现实中的。

我抬起头,才看见漫天的水珠从我的身体里穿过。黑压压的云呼啸着席卷天空,并且把所有星星都淹没。

“那个女生将你抛下楼,只是为了自己不被追究。可是她到底为什么不想被发现?因为她必须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怀疑。说得简单点吧,她会出现在此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当时正潜入对面那栋楼,调查试卷被盗的案子,并通过窗户看到了这边天台上自杀的你。

“林清寒,这就是将你推下天台的人的名字。如果作为学校名人兼老师眼中钉的她被发现在深夜出没于行政楼,校方一定会把她作为之前泄题风波的嫌疑人。影响成绩先不论,她更可能因此打草惊蛇,失去了找到真犯人的机会。为了自己享受破解谜题的快感,她将你推下了楼。”

“林清寒……”三个字落下,语言特殊的频率像扰动了平静的水面一般向我传来古怪的心情。而说出这三个字的对方的表情也似有松动。仿佛它有着奇妙的魔力,一举推翻了我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平衡。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同时我的身影开始闪烁,渐渐模糊了起来。

“我的那些线索……也是她提供的。也许是出于愧疚吧,她才会欺骗自己你是被人杀死的,因此也更加执着于为你搜寻新的真相——从结果而言,这只是白费工夫罢了。”

说话间,风随雨而来。

那个时候我究竟是想干什么呢?我究竟为了什么存在于此的?

“那么,还剩最后几个谜了。需要把你推下楼去破坏的线索是什么?那个在你失去意识之前徘徊在你身边的幽灵又是什么?哈哈,虽然我想卖个关子,但其实事实荒唐得可笑,说不定你也早已回忆起来了。当时你究竟在天台干什么呢?当时的水应该比现在的要深吧——而你,应该触碰到星星了吧?”

我低头,然后沉默着点头。

虽然并没有实体的大脑,但我很奇妙地记起了那个画面,仿佛亲眼看到的一样。本来星星和洛菲都一样,是永远无法和他人发生联系的尼莫点。但如果能在结束之前让彼此靠近一些,也能称得上是一种奇迹了吧——洛菲就是为了完成那个奇迹,才来到了这里。她自然不可能一步迈过四光年的距离,但洛菲还是希望用水面束缚住光,让星星倒映在自己的脚下——嗯,没错,当时洛菲就是站立在这片虚伪而简陋的星海之上,迎接了自己生命的末路。

我的视线往下延伸:在我们的足下,暴雨已经积累起一大片的水洼,平静地映衬着浓重的黑色的云。继而云朵渐渐散开,我的脚旁如镜面一般的地上终于多了几颗星星,仿佛与我们无比接近。

“当时,你应该堵住了下水口。然后从8点下雨开始,一直等到了凌晨雨停的时候……那个时候天台积攒起的水洼一定比现在更大,星星投影下的光景也许比现在这里的更加真实。‘想要在星星间遨游’,你其实想实现的愿望就是这个吧。”

月亮出现,星光在我眼中也莫名变得耀眼起来。在无任何人造遮蔽物的一片漆黑中,天体散发的能量成了唯一的光源,随着轻微波动的水面摇摆着,继而星星变得更加清晰,穿过了几万年的柔和光线环绕在我的脚边,如同呼吸一般在我不存在的肌肤上留下刻骨铭心的触感。

我终于,终于突破了天台的束缚了。而我眼前的这个人,也犹如撑伞飘浮在星河之上。

你也终于飘浮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哭。

“那时候的你,就像我这样正站在星星之上。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雨伞之下,对方的脸色笼罩着一层黑影,我无端觉得那是在哭泣。

“之后你倒在了水泊中。大量的水淹没了你,浸湿了你全身的衣物。当时林清寒为了靠近你而把水放完了。如果你在1点20分以后才到天台,不可能会有全身湿透的状态;林清寒也无法再制造一片水泊,只能将你推下,用草丛中的水掩盖你身上的水。

“而你在死之前见到的人影,不过是你倒下时自己投射在水面的倒影,是虚伪的幻象。”

——那倒影就像此刻存在的我一样。没错,我不是洛菲,我也只是虚构出的幻象。然而我心中属于洛菲的那部分真实的情感却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所谓的“真实”是什么。

我看到眼前的伞晃动了一下。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对,我想要的也并不是这个真相。我只是想再看看这样的星空,因留恋于此时的景色而不得,才久久不愿离开,甚至虚构出了你的幻象。”

说话间,对方径直朝我走了过来,那脚步是如此迅速,以至于激**起了水波,把星星的光切割得更加细碎。然后,那个人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我一般——穿过了我。

我呆呆地站在了原地,无法回头。

“好了,现在我帮你完成了任务。这是我对你的责任,也是……我对你的赎罪。”在说出这句话时,我已无法看到对方的脸,而那声音仿佛是不愿让我辨认出一般,声若蚊蚋。但我认得她。

啊……怎么会记错了?虽然总是被说和高中生一样孩子气,但我怎么会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洛菲呢。这所学校,这所我曾经生活、毕业、工作、死去的学校……我曾是这里的学生。然后,又在这里短暂地当过老师。

接着我确信了,我背后的这个人,这个带着悲戚却又坚强面容的人,这个曾经让我无比信赖的林清寒,她找回了自己的真相。

那个瞬间,我想转身,想张口呼喊。但我心底不属于我,而属于洛菲的那部分声音却拉住了我。不对,我应该继续装作还没有认出她,就这样沉默着离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谢你,林学姐。

——而这句话,我也并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