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2

“该死的……”狄迪耶轻声重复,笑得更为灿烂,直到那两人再度转身背对我们,“要不是他们生意做得那么好,我才不想和他们做买卖。”

他说话时只有嘴角动,就像是狱卒监视下的犯人,叫我觉得好笑。在澳大利亚监狱,那种低声说话的技巧,叫作侧阀发声。那种说话表情,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说话姿势,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狱中生涯。我闻到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听到金属钥匙的咔嚓声,摸到渗水的石头。往事突然重现脑海,乃是出狱者、警察、士兵、救护车司机、消防队员、其他见过和经历过创伤的人共有的经验。有时,回忆重现得太突然,与当下的环境太格格不入,这时唯一正常的反应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狄迪耶愤愤地吸着烟。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是真的,我真的没骗你。为了抢那生意,曾爆发小战争。瞧,正说着,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也来了。那是拜拉姆和他的手下。他是伊朗人,是个打手,替埃杜尔·迦尼办事,埃杜尔则替这城市的黑帮老大之一,阿布德尔·哈德汗(汗,Khan,对领导者的尊称)卖命。他们赢了那场小战争,现在由他们掌控护照买卖。”

他微微点头,要我注意刚走进拱门的一票年轻男子。他们身穿帅气的西式牛仔裤和夹克,走到经理柜台,跟利奥波德众老板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在店内另一头的桌边坐下。这票人的头头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三十出头。他抬起圆圆的笑脸,从手下的头顶扫视店里,由右往左向其他桌的熟人一一点头、微笑致意。他瞄到我们这桌时,狄迪耶挥手示意。

“血迹,”他低声说,满脸堆笑,“短期内,这些护照仍会沾有血迹。对我而言,那没区别。就吃的来说,我是法国人;就爱情来讲,我是意大利人;就生意来说,我是瑞士人——非常瑞士,严守中立。但为了这些书,还会有人流血,我非常肯定。”

他转向我,眨了一次眼,再一次,仿佛要用他的浓眉斩断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肯定是醉了。”他说,带着令人高兴的惊讶,“我们再来一杯。”

“你喝吧,我喝完这杯就好。那些护照要多少钱?”

“从一百到一千,当然是美元。你想买一本?”

“不用……”

“啊哈!你的‘不用’是孟买黄金贩子的‘不’。那种‘不’表示说不定,‘不’说得愈斩钉截铁,就愈是说不定。需要时来找我,我会替你搞定,当然我要拿点抽头。”

“你在这里赚了不少……抽头?”

“嗯……嗯,马马虎虎啦,能赚多少是多少。”他咧嘴而笑,蓝眼珠因为酒精而发红闪烁,“我安排双方碰头。碰头时,我从双方那里拿取报酬。就在今晚,我安排了一笔买卖,两公斤的马尼拉大麻。你看那边,水果旁边的那些意大利游客,留着金色长发的男人和穿红衣的女孩,看到了吗?他们想买。有个人,你看到没?就是外面街上那个脏衬衫、赤脚、等着拿佣金的家伙,他会把货交给我,我再把货交给阿杰。他做大麻买卖,厉害的坏蛋。看,他跟他们同桌,每个人都在笑。交易搞定了,我今晚的工作结束了,自由了!”

他敲敲桌面,示意侍者再来一杯,但小瓶酒送来后,他双手握着酒瓶一会儿,盯着瓶子瞧,陷入沉思,显得忧心忡忡。

“你打算在孟买待多久?”他问,眼睛没看我。

“不知道。怪了,最近几天,似乎每个人都在问我这件事。”

“你已经待了出奇地久。大部分人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城市。”

“有个导游,名叫普拉巴克,你可认识?”

“普拉巴克·哈瑞?那个满脸笑容的人?”

“就是他。他带我四处参观了几个星期。我去过所有神庙、博物馆、画廊,还有一些市场。他说从明天早上开始,要带我看看这城市的另一面,他口中真正的孟买。听他说得很有趣,我会为此再留一段日子,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不急。”

“不急,那真可悲。我如果是你,可不会这么大剌剌承认这事。”他说,仍盯着酒瓶。他不笑时,脸松垮垮的,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有病,那种一定得治疗的病。“我们马赛人有句俗话:不急的人,久久一事无成。我已经不急八年了。”

他的心情突然改变,拿起酒瓶将酒哗啦啦倒进杯里,笑着看看我之后,举起酒杯。

“来,喝一杯!敬孟买,一个让人不急的好地方!敬那些温文有礼、愿意收受贿赂的警察,他们受贿,尽管不是为了法纪,但也是为了秩序。敬baksheesh(贿赂)!”

“就敬那个!”我说,举起酒杯和他的酒杯相碰,“那么,狄迪耶,你是为了什么留在孟买?”

“我是法国人,”他答,专注地看着他举到半空中的威士忌,“我是同性恋,是犹太人,是罪犯,差不多就是这顺序。孟买是唯一能让我同时保有这四种角色的城市。”

我们大笑、饮酒。他转头凝视宽敞的酒吧,渴望的眼神最后落在一群印度男子身上。那群人坐在店门口附近。他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边打量边缓缓啜饮。

“好吧,如果你决定留下,那你还真挑对了时间。眼前是改变的时代。大改变。你看那些人,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的那些人,他们是塞尼克(Sainik,士兵),替席瓦军(1)卖命的人。用当红的英语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打手。你的导游跟你谈起席瓦军了吗?”

“没有,我想没有。”

“我要说,那是刻意的遗漏。席瓦军是孟买的未来面貌。或许他们的模式和政治手法是每个地方未来的走向。”

“哪种政治手法?”

“噢,地域性的,以语言为基础的、种族的、搞分裂对抗的。”他嗤笑着回答,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同时扳着左手手指,列举这四个特点。他的手很白、很柔软,指甲长,指缘底下藏污纳垢,黑得明显。

“恐怖的政治。我讨厌政治,更讨厌政治人物,他们把贪婪打造成宗教,不可原谅。人和贪婪的关系是非常私人的,不是吗?席瓦军控制了警察,因为他们是马哈拉施特拉的政党,而下层警务人员大部分是马哈拉施特拉人。他们也控制了一些贫民窟,还有许多工会、一些报纸。他们事实上无所不有,唯独缺钱。噢,他们有糖业大王和一些商人的支持,但真正的大钱,工业钱和黑钱,都掌控在帕西人和来自印度其他城市的印度教徒,以及他们最痛恨的穆斯林手里。就此上演了争夺战,guerre économique(经济战),他们嘴里讲着种族、语言、地区,背地里真正在搞的却是这个。

“他们正在改变这城市,每天拿掉一些,增加一些。甚至连名字都改了,从Bombay改成Mumbai。他们目前还没办法改变各派的势力范围,但终有一天会成功。而且为达目的,他们几乎什么都敢做,几乎和任何人都可以合作。有的是机会、好运。就在最近几个月,一些塞尼克——噢,不是台面上位居高位的那些——和拉菲克及他手下的阿富汗人、警方谈成交易。警方把这城里的鸦片烟馆关到只剩几家,好换取金钱和特种利益。几十家上等鸦片馆,已经为吸鸦片者服务了数代的地方,就在一个星期内统统被关掉,永远被关掉!平常我对肮脏的政治没兴趣,也对杀得你死我活的大企业斗争没兴趣。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比政治的交易更残酷、更心狠手辣,那就是大企业的政治手段。但这一次,政治和大企业联手摧毁鸦片,我就火大了!我问你,孟买没有chandu——鸦片——和鸦片馆,还叫孟买吗?这世界是怎么了?真是浑蛋!”

我看着他说的那些人,他们正埋头扒饭,吃得很起劲。几个大盘子摆满餐桌,每一盘里都有几个小盘子,分别盛着米饭、鸡肉和蔬菜。围桌而坐的五个人全没讲话,大部分时间低头对着餐盘,一口接一口把食物快速舀进嘴里,很少看一眼同桌的伙伴。

“很妙的一句话,”我说,张嘴大笑,“政治交易和大企业的政治手段那句话,令人激赏。”

“哈,老哥,那我可不能掠人之美。那最早是卡拉跟我说的,后来我就常拿来用。我对自己犯下的许多罪感到愧疚,老实说是犯下的大部分罪,但我从没有把别人的厉害说成是自己的。”

“好样的。”我大笑。

“这个嘛,”他吐了口烟,“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毕竟,文不文明,主要得看我们禁止什么,而不在于我们允许什么。”

他停下,以右手手指敲打着冰冷的大理石桌面。好一会儿之后,他上下打量我。

“那是我的原创。”他说,对我没特别注意到这句话似乎很恼火。看我没反应,他又开口,“关于文明那一句……那是我的原创。”

“真他妈的妙。”我立即回应。

“算不上什么。”他谦虚地说,然后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两人放声大笑。

“冒昧问一句,那对拉菲克有什么好处,关掉所有鸦片烟馆那件事?他为什么赞成?”

“赞成?”狄迪耶皱起眉头,“哎呀,那就是他出的主意啦。嘎拉德(garad)——赤砂海洛因——比鸦片更有赚头。如今,每个吸食鸦片的穷人都改吸嘎拉德。拉菲克控制嘎拉德。当然,不是全部。从阿富汗经巴基斯坦进入印度的赤砂有几千公斤,没有人能完全掌控。但他掌控了其中一些,孟买赤砂海洛因的一部分。这可是大有赚头,老兄,大有赚头。”

“政客为什么赞成?”

“哎,从阿富汗进入印度的东西,不只赤砂和大麻,”他压低音量,再度从嘴角出声,向我透露秘密,“还有枪、重武器、炸药。在旁遮普邦,锡克人正在用这些武器;在克什米尔,则是穆斯林分离主义分子。你知道,有了武器,就有力量,替许多贫穷穆斯林发言的力量,而穆斯林是席瓦军的敌人。控制了毒品买卖,就能左右枪支买卖。席瓦军党急着想控制枪支流入他们的地盘,马哈拉施特拉邦,急着想控制金钱和权力。看看那边,拉菲克与他手下的隔壁桌,那三个非洲人,两男一女,看到了吗?”

“嗯,我先前就注意到那女的,她很美。”

她年轻的脸庞上颧骨突出,鼻孔微张,嘴唇非常丰满,整张脸好像是奔流的河水在火山岩上雕凿而成。头发编成无数的细长辫子,上头缀有珠子。她跟朋友说了笑话,开怀大笑,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

“美?我不觉得。就非洲人来说,我认为男人帅,女人只能算是迷人。欧洲人刚好相反。卡拉很美,而我从没碰见过像非洲男人那么帅的欧洲男人。不过这是题外话,我只想说那些尼日利亚人是拉菲克的客户,他们在孟买和拉各斯两地之间的生意,乃是与塞尼克人那桩交易的特许利益之一,也就是所谓的附加产品。席瓦军有人手在孟买海关,许多钱被私下贪污了。拉菲克的小阴谋是跨国阴谋,包含阿富汗、印度、巴基斯坦与尼日利亚在内,包含了警方、海关、政治人物等势力的阴谋。这一切全是某个更大斗争的一部分,那斗争的目的就是掌控这个我们又爱又恨的孟买。那一切的阴谋,全从我心爱的老鸦片馆被关闭的那一刻开始。真是可悲。”

“这个拉菲克,”我嘀咕着,语调不知不觉间流于轻浮,“很有男子气概。”

“他是阿富汗人,他的国家在打仗,老哥。套句美国人的话,那使他占尽了优势。他替瓦利德拉拉帮派联合会做事,那是势力最大的帮派联合会之一。他最亲密的战友是楚哈,孟买的狠角色之一。但在这里,在孟买这区,真正呼风唤雨的人是帮派老大阿布德尔·哈德汗。他是诗人、哲学家、黑帮老大,人称哈德拜(Khaderbhai),意思是哈德大哥。还有人比哈德拜更有钱,军火更强,但你要知道,他是很有原则的人,许多有利可图的事,他不愿干。但这些原则给了他——我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不朽的崇高地位,或许吧!而在孟买这一区,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实质的权力。许多人认为他是圣徒,拥有超自然能力。我认识他,我敢说哈德拜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容我夸大地形容一下,这使他成为真正了不起的人,因为我这辈子已碰见过许多有趣的男人。”

他停顿片刻,我们互看着对方,这番话在彼此心中激**。

“来,你没喝!我不喜欢一杯酒喝了这么老半天的人,那就像戴上保险套**。”

“不会吧,”我大笑,“我,呃,我在等卡拉回来。这时候她应该随时会到。”

“噢,卡拉……”他讲她名字时把颤音拉得老长,“你对我们神秘的卡拉到底有什么企图?”

“又来了。”

“或许应该问她对你有什么企图,对不对?”

他把那一升酒瓶里剩下的酒倒进他的酒杯,加上剩下的苏打水。他已持续喝了一个多小时,双眼像拳击手的手背一样布满血丝,但凝视的眼神并不飘忽,双手动作并不含糊。

“在刚抵达孟买几小时后,我就在街上看见她,”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我想我会在这里待这么久,她是原因之一。她和普拉巴克,我喜欢他们,见到的第一眼就喜欢。我是个平凡人,如果你了解我意思的话。就马口铁搭的棚户和泰姬陵两地而言,如果棚户里的人有趣的话,我会待在那里,而不会去泰姬陵。虽然我还没去过泰姬陵。”

“那里会漏水。”狄迪耶轻蔑地说道,三言两语把那栋建筑奇迹说得不值一顾,“但你说有趣?卡拉有趣吗?”

他再度放声大笑,笑声出奇地尖锐,近乎歇斯底里。他往我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使他手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

“哈!说得好,林,我欣赏你,尽管我的称赞没什么公信力。”

他喝干杯中的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用手背擦拭他修剪到齐根的唇髭。看我面带疑惑,他把脸凑近我的脸,近到只隔几厘米。

“我解释给你听。看看这四周,你算算看有多少人?”

“嗯,六十到八十。”

“八十个人。希腊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美国人。来自各地的游客。吃东西、喝酒、聊天、大笑。还有来自孟买的人,包括印度人、伊朗人、阿富汗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但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有真正的权力、真正的天命、真正的dynamique(力量),可以掌控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时间、数千人的性命?我要告诉你,四个!这店里只有四个人很有力,其他人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样:无力、醉生梦死、anonyme(默默无闻)。卡拉回来后,这店里有力的人士就会变成五个。卡拉,你所谓有趣的人,就是这样的人。小老弟,从你的表情看来,我知道你没听懂。这么说吧,卡拉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可以是很可怕的敌人。判断别人拥有什么权力时,得从他们与你为友、为敌两方面的能耐来看。而在这城市,一旦卡拉成为你的敌人,那可怕或危险的程度无人能及。”

他盯着我的眼睛,在寻找一些东西,从一眼移到另一眼,又移回原位。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权力,对不对?真正的权力。让人大红大紫或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力。神秘莫测的权力,可怕至极又神秘莫测,可以活得毫无悔恨或遗憾的权力。林,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有,我想我……”

“你当然有,我也有,后悔……我所做过的事……或没有做的事。但卡拉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像其他人,这店里少数的其他人,拥有真正的权力。她的心肠和那些人一样,而你和我都没有那样的心肠。啊!对不起,我差不多醉了,我看到我的意大利朋友要走了。阿杰不会等太久,我得走了,得趁我完全醉倒前,去收我那微薄的佣金。”

他坐回椅子,两只柔软白皙的手抓住桌子,身体重重靠着桌边,猛地站起来。他没再说话,没看我一眼就走人。我看着他走向厨房,迈着老练酒鬼的步子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地从桌子间穿过。他的运动外套背部因靠着椅背而皱得厉害,长裤的屁股部位垂着几道松垮的皱褶。在还不是很了解他之前,在还不知道他靠着犯罪和**,在孟买住了八年而没和任何人结怨、没向人借过一毛钱所代表的意义之前,我只把他当作是个逗趣但无可救药的酒鬼。这是很容易就会犯的错误,他的言行让人容易产生这种误解。

不管是哪个地方,黑市买卖的第一条规则,都是切勿让人看透你的心思。狄迪耶从这条规则演绎出:随时掌握别人对你的看法。破烂的衣服,纠结卷曲的乱发,某些地方还留着前一晚睡觉的压痕,甚至他爱喝酒,把他塑造成一个软弱无能的酒鬼,而这其实是他刻意要营造的形象。他把那角色演得惟妙惟肖,像个职业演员,让人相信他无害且无助,因为真正的他其实正好相反。

但我没多少时间思量狄迪耶和他那些令人费解的高论,因为不久后卡拉就回来了,我和她几乎立刻就离开餐厅。我们沿着海堤走了好长的路才到她的小房子,海堤从印度门延伸到无线俱乐部饭店。那条路又长又宽,又冷清。在我们右手边,一排悬铃木后方,坐落着饭店和公寓。零星的灯光映现了窗内的家居生活:一面墙上有尊雕塑;另一面墙上有个书架、一张套着木框的印度神祇海报,海报周边有花朵、袅袅上升的焚香;与街道齐平的窗户的一角,露出祈祷时紧握着的细长双手。

在我们左边是全球最大港湾的一部分,辽阔的漆黑海面上,百艘停泊船只的灯火星罗棋布。点点灯火后面的海平面上,近海的炼油厂高塔闪动着喷出的火光。天上不见月亮,已将近午夜,但气温仍然像午后一样炎热。阿拉伯海涨潮时,偶尔会带来水花,越过高及腰部的石堤:那是从非洲海岸,乘着西蒙风(2),一路盘旋过来的水汽。

我们缓缓而行。我不时抬头望天,繁星点点,缀在黑色的夜幕中。牢狱生涯意味着年复一年不见日升、日落或夜空,每天十六小时,从下午到早上,关在囚房里。监狱不是地狱,但里面也没有天堂。它自成一个世界,但和地狱一样糟。

“你善于倾听的本事可能发挥得有点过头了,你知道吗?”

“什么?噢,抱歉,我在想事情。”我道歉,把思绪拉回眼前,“嘿,趁我还没忘记,这是乌拉交给我的钱。”

她收下那卷钞票,看都没看,塞进手提包。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乌拉搭上莫德纳,好摆脱把她当奴隶一样控制的另一个人。从某方面来说,如今她又成为莫德纳的奴隶。但她爱他,因此,她很羞愧自己竟然骗他,偷藏起私房钱。”

“有些人就是需要这种主奴关系。”

“不止是有些人,”她回道,口气突然带着令人不解的悲痛,“你跟狄迪耶谈自由,而他问你做什么的自由时,你回答,可以说不的自由。虽然很怪,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说是的自由。”

“说到狄迪耶,”我轻松愉快地说,想改变话题,让她心情好一点,“我今晚等你时,和他聊了很久。”

“我想大部分都是狄迪耶在说。”她以猜测的口吻说。

“嗯,没错,是这样,但很有意思,我喜欢这样。我们第一次那样聊。”

“他跟你说了什么?”

“跟我说?”这话问得我觉得事有蹊跷,隐隐表示有些事是他不该说的,“他跟我大略介绍了利奥波德某些人的背景。阿富汗人、伊朗人、席瓦军人——或任何其他的称呼,还有本地帮派老大。”

她浅浅一笑,带着无奈。

“狄迪耶讲的话,我是不会太当真的。他有时很肤浅,特别是他很正经的时候。他是那种一直对事情表面穷追不舍的人,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曾经告诉他,他太肤浅,所以他最能理解的东西就是露骨的污言秽语。奇怪的是,他喜欢这样。我会为了狄迪耶说这种话。你不可以侮辱他。”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我说,决定不转述狄迪耶对她的看法。

“朋友……嗯,有时是,我不是很清楚何谓朋友。我们认识有几年了,过去曾住在一块,他有告诉你吗?”

“没有,他没有。”

“噢,我们在一块住了一年,是我第一次到孟买时。我们合住在要塞区一间摇摇晃晃有裂缝的公寓,四周的墙壁、天花板已开始碎裂掉屑。每天早上醒来时,脸上常有从下陷的天花板掉下的灰泥,走道上总有刚剥落的石块、木块和其他东西。一两年前雨季时,整栋建筑垮掉,死了一些人。我有时会回去那里,望着破洞里的天空,那破洞上面原本是我的卧室。我想你可能会说狄迪耶和我现在走得很近,但朋友,对我而言,每过一年,就觉得友谊这东西愈难理解。友谊像是没人及格的代数小考。在我心情糟透时,我想,所谓的朋友,顶多只能说是你不鄙视的人。”

她说得很正经,但我还是轻轻笑出声。

“太不近人情了,我想。”

她看着我,眉头紧蹙,然后她也笑了起来。

“或许是吧!我很累,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够。我不是有意挑狄迪耶毛病,但他有时候就是很烦人,你知道吗。他有跟你说到我什么吗?”

“他……他认为你很美。”

“他这么说?”

“是啊。他说到白人、黑人的美,然后说卡拉很美。”

她扬起眉毛,微微吃惊又带着欣喜。

“好吧,我会把那当作是天大的赞美,尽管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大骗子。”

“我喜欢狄迪耶。”

“为什么?”她立即问道。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专业本色使然。我喜欢学有专长的人,而且他带有某种悲哀……那悲哀有点触动我。他让我想起一些我认识的人与朋友。”

“至少他毫不隐瞒他的堕落。”她坚定地说,而我突然想起狄迪耶谈及有关卡拉的一件事——神秘莫测的权力,“或许那正是狄迪耶和我共通的地方,我们两人都讨厌伪君子。虚伪只是另一种残酷。狄迪耶不残酷,他狂放不羁,但不残酷。他以前是很安静的,但曾有几次,他的风流事迹成为轰动全市的丑闻,或至少是住在此地的外国人人尽皆知的丑闻。有一天晚上,他那爱吃醋的爱人,一个年轻的摩洛哥男孩,拿着刀在科兹威路上追杀他。他们两个浑身赤条条,在孟买,那可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事。而就狄迪耶来说,我敢说,那可叫他大大出丑。他跑进科拉巴警局,警察救了他。印度人对这类事观念非常保守,但狄迪耶有条守则——绝不跟印度人乱搞,我想他们敬佩他这作风。有些外国人来这里,只为了和印度年轻男孩上床。狄迪耶看不起这种人,他只跟外国人搞。如果这就是他今晚跟你说那么多的原因,我也不觉得奇怪。搞不好他是想钓你,所以跟你讲那些台面下的勾当、台面下的家伙,让你佩服他见多识广。噢,你好!Katzeli(猫咪)!嘿,你哪里来的?”

我们在路上碰到一只猫,猫儿蹲坐在海堤上吃人类丢弃的一包东西,身子瘦弱,毛呈灰色。它蹲低身子,面带怒容,既低沉咆哮又呜呜哀叫,但它再度低头就食时,却乖乖让卡拉轻抚它的背。它干瘪又肮脏,有只耳朵被咬成玫瑰花芽状,身体两侧和背上有许多地方没有毛,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很惊讶这只瘦弱的野生动物竟肯让陌生人轻抚,惊讶卡拉竟然会做这种事。叫我更惊奇的是,这猫竟然那么爱吃以非常辣的辣椒为佐料的蔬菜饭。

“唉,看它,”她温柔地说,“漂不漂亮?”

“噢……”

“你不欣赏它的勇气、活下来的决心?”

“抱歉,我不是很喜欢猫。我不讨厌狗,但猫……”

“但你非爱猫不可!在完美的世界里,人在下午两点时都会像猫。”

我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表达的方式很奇特?”

“什么意思?”她问,立刻转头看我。

即使在街灯下,都能看到她涨红着脸,几乎快要生气。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着迷于英语着迷到有点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努力读、写英语,绞尽脑汁想出她谈话中那些珠玑之言。

“我只是在说你表达想法的方式很独特。别误会,我喜欢,非常喜欢。例如,呃……拿昨天来说,我们谈到真理。开头大写的真理,绝对的真理,最终的真理。世上有真理,有些东西是永远颠扑不破的吗?每个人,狄迪耶、乌拉、毛里齐欧,甚至莫德纳,都有他们自己的看法。然后你说,真理是每个人都假装喜欢的坏蛋。那句话给了我当头棒喝。你是在书上读到的,还是在戏剧或电影里听到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哦,这就是了。我自认不可能转述别人的话转述得一字不漏。但你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赞同那句话吗?”

“哪句?‘真理是每个人都假装喜欢的坏蛋’那句?”

“对。”

“没有,我不完全赞同,但我欣赏那个观念,还有你表达那个观念的方式。”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叫我定睛凝视。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开始瞥向旁边时,我再度开口,吸引她的注意。

“你为什么喜欢去比亚里茨(3)?”

“什么?”

“前几天,你说比亚里茨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没去过,没办法体会,但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里。”

她微笑,皱皱鼻子,露出不解的表情,可能在嘲笑我,也可能心里觉得高兴。

“你还记得?那看来我应该告诉你,比亚里茨……该怎么解释……我想是大西洋的缘故。我喜欢冬天的比亚里茨,那时没有游客,海边的气候恶劣得让人变成石像。只见到人们站在荒凉的海滩凝望大海,像一尊尊雕像零散矗立在峭壁之间的海滩上,望着大海时心生恐惧,吓得一动也不动。那和其他的海不一样,和温暖的太平洋或印度洋不一样。那里的大西洋,冬天时叫人不好受,残酷无情。你能感受到它在呼唤你,你知道它想把你拉走,拉下海。但那是一种美,我第一次真正望着它时感动得落泪。我想走向它,想放掉自己,让自己没入那汹涌的波涛。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害怕的。但比亚里茨的人是欧洲最包容、最随和的,我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兴奋,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表现得太出格。那有点古怪,在大部分的度假胜地,人们的脾气普遍都不好,但海却是平静的;在比亚里茨,情形正好相反。”

“你有一天会回那里,我是说到那里定居?”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我离开这里,永远离开,那就表示我会回美国。我在那里长大,我父母死后,有一天,我希望能回去。我想我喜欢那里,最喜欢那里。美国散发出某种信心、直率……一种很勇敢的气息。美国人也是。我不像美国人,至少我自觉不像,但跟美国人在一块很自在,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比在任何地方跟任何民族在一块更自在。”

“说说其他人。”我提议,想让她继续讲话。

“其他人?”她问,突然皱起眉头。

“利奥波德的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先从莉蒂希亚说起。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神情不再那么紧绷,眼神飘过路边的阴影,然后抬头凝望夜空,仍然在想着,在思索着。街灯的蓝白光映照在她的嘴唇上、大眼睛里,化作水漾光彩。

“莉蒂希亚在果阿住过一阵子,”她开始说,声音里泛着柔情,“她跟一般人一样,为了双重目的而来到印度:交友和提升精神境界。她交到一些朋友,很喜欢他们,我想。莉蒂希亚还爱上一个人。但在精神方面,她一直不是很顺。她在同一年里回了伦敦两次,但又回到印度,想在心灵方面做最后一试。她是为追求心灵而来。她说起话强势而有主见,但她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我想她是我们当中最有灵性的人,真的。”

“她怎么过活?我不是要打探隐私,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只是想知道别人在这里怎么赚钱过活。我是说,这里的外国人都靠什么过活。”

“她是珠宝专家,专攻宝石和首饰。她替某些外国买家物色珠宝,抽取佣金,是狄迪耶替她找的工作。他在孟买人脉很广。”

“狄迪耶?”我笑,十足惊讶,“我以为他们彼此看不顺眼,唉!不到不顺眼的程度。我以为他们无法忍受对方。”

“唉,他们水火不容,真的,但也真的是好朋友。如果其中一个人发生不幸,另一个人大概会崩溃。”

“毛里齐欧呢?”我问,语调竭力保持平稳。这个高大的意大利人帅得让人受不了,又自信得让人受不了,我觉得他比我更了解卡拉,跟卡拉有交情,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说说他的事?”

“他的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可说。”她答,又皱起眉头,“他父母双亡,留给他一大笔钱。他把钱都花光了,我想他因此练就了花钱的本事。”

“别人的钱?”我问。我大概问得太急切让她起了疑心,因为她拿问题反问我。

“听说过蝎子与青蛙的故事吗?青蛙同意背蝎子过河,因为蝎子答应不蜇它的那个故事?”

“听说过。然后过河过到一半,蝎子蜇了青蛙。它们慢慢沉入水里时,快溺死的青蛙问蝎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蝎子说因为它是蝎子,而蝎子天生要蜇人的。”

“没错。”她叹口气,缓缓点头,眉头终于不再紧蹙,“毛里齐欧就是这样。知道这点,他就不是个麻烦,因为你不会同意背他过河。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在监狱待过,完全知道她的意思。我点头,问她乌拉和莫德纳的事。

“我喜欢乌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对我摆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愚蠢、不可靠,但我同情她。她在德国时很有钱,染上海洛因成瘾后,她家人把她赶出家门,然后她来到印度。到印度后,她跟一个坏蛋厮混,一个德国男人,像她一样有毒瘾的人。他叫她在一个充满暴力与犯罪的地方工作,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但因为她爱那个家伙,为了他,她乖乖做。为了他,她大概什么都肯做。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在我看来,大部分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你开始觉得心像是挤了太多人的救生艇,为了不让它下沉,你抛掉骄傲,抛掉自尊和独立。不久后,你开始抛掉其他人,你的朋友,你认识的每个人。而这仍然不够,救生艇仍然在下沉。这时,你也知道,你就要跟着那救生艇一起沉下去了。我在这里看到很多女孩子有这样的遭遇,我想那是我讨厌爱情的原因。”

我不确定她是在讲自己,还是在影射我。无论如何,这番话很尖锐,我不想听。

“那卡维塔呢?她有什么特长?”

“卡维塔很了不起!她是自由工作者,你也知道的,自由作家。她想当记者,我想她会如愿,我希望她如愿。她聪明、诚实、有胆识,也很漂亮。你不觉得她很性感迷人吗?”

“的确。”我附和,想起她那蜂蜜色的眼睛、丰盈匀称的双唇、修长会说话的手指,“她很美,但我认为,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好看。就连狄迪耶,虽然神情委顿,却带有一丝拜伦勋爵的气质。莉蒂希亚很可爱,双眼总是带着笑意,她的眼睛是不折不扣的冰蓝色,对不对?乌拉长得像娃娃,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大眼、一对厚唇,但那是很漂亮的娃娃脸。毛里齐欧的帅,像杂志上的模特儿,莫德纳的帅不一样,像斗牛士之类的。而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就这样,我说了出来。就在我说出内心话而犹自震惊不已的当头,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已听懂,是否已识破我赞美他们和她漂亮的话语背后的意涵,进而看出激发我说出这些话的那种痛苦:满怀爱意的丑男人时时刻刻感受到的那种痛苦。

她大笑,张大嘴巴尽情地开怀大笑,然后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臂,拉着我往前走,走在人行道上。就在这时,一阵哐啷哐啷的撞击声从阴影处传出,仿佛是被她的大笑声引出来似的。原来路边有个乞丐,骑坐在木质的小板车上,小车有金属滚珠轴承轮子,一路从人行道滑下马路。他靠双手划地前进,到了冷清的马路中央时,猛然转身,止住板车。他那细得像螳螂腿般的可怜双腿,交盘在板车上,塞在他身子底下,板车的平板只有一张对折报纸那么大。他穿着小学男孩的制服,卡其色短裤和粉蓝色衬衫,年纪已经二十好几,但这身衣裤对他而言仍然太大。

“晚安!”一会儿之后,他用英语大声说道。他举起一只手,先是举到额头放下,然后再举到胸前,动作细腻,极其谦恭有礼。再一个急转身,带着炫耀意味的转身,他双手划地上路,在划下通往印度门的下坡时加快速度。

我们看着他消失在远方,然后卡拉伸手拉着我的手臂,再次领着我走在人行道上。我乖乖让她带着我走。我任由自己被婉约的海浪低诉声、被她如快板的声音所牵引,被那黑色夜空和她那比夜色更黑的秀发所牵引,被沉睡街道上的海水、树木与石头的气味所牵引,被她温暖肌肤上令人销魂的香水味所牵引。我任由自己被拉进她的生活、这城市的生活。我送她回家,道了晚安,然后我轻声哼着歌,走过一条条寂静的街道,回到饭店。

(1) 席瓦军(Shiv Sena),印度教极端主义政党,以马拉地人所建帝国的开国君主Shivaji为名。

(2) 非洲、阿拉伯半岛等沙漠地带的干热风。

(3) 比亚里茨(Biarritz),位于法国西南部大西洋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