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替阿布德尔·哈德汗卖命,是我第一次真正学习组织性犯罪。在那之前,我不过是个铤而走险的家伙,干些愚蠢、懦弱的事,好满足愚蠢、懦弱的海洛因瘾,然后亡命天涯,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买卖赚取微薄佣金。那些事虽然算犯罪,而且有些是重罪,但在我拜哈德拜为师之前,我从来都称不上是个罪犯。在那之前,我是个犯过罪的人,却不是罪犯,这两者之间是有差别的。那差别,一如人生中大部分事情的差别,在于动机和方法。在阿瑟路监狱所受的折磨,给了我跨过那条界线的动机。比我还精明的人,走出那监狱后,可能会立刻逃离孟买。我没有,我不能那样做。我想知道是谁让我身陷牢狱,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要报仇。最万无一失、最快速的报仇方法,就是加入哈德拜的帮派。

他指导我作奸犯科之术(首先就是把我派到那位巴勒斯坦人哈雷德·安萨里身边,学黑市货币买卖),让我知道如何才能成为我从未试过或想过的角色:职业罪犯。感觉不赖。在帮派兄弟的保护圈里,感觉还真不赖。我每天搭火车到哈德拜的住所,在哐当作响的火车上跟其他小伙子一起,把身子探出车门,任炎热的干风吹拂,心中满是狂野、不顾一切地自由驰骋的快感。

哈雷德,我的第一位导师,他把自己的过去放在眼里的圣殿之火中,且以一块块破碎的心添旺火势。我在狱中,在战场上,在走私贩子、佣兵和其他流亡者厮混的巢穴里,见识过哈雷德这类的人。他们有某些共同之处:他们凶狠,因为最深的悲哀里藏着某种凶狠;他们坦率,因为他们遭遇里的真相不容他们说谎;他们愤怒,因为他们忘不了过去,或无法原谅过去。他们也很孤单。我们大部分人都假装生命中的时刻是可以与人分享的,差别只在于伪装得成功或失败。但对我们每个人而言,过去是座无人岛,像哈雷德那样不知不觉被流放到孤岛的人,则永远摆脱不了孤单。

哈德拜向我上头几堂课时,跟我说了哈雷德的一些过去。我得知,哈雷德在三十四岁时失去了所有亲人。他的父母都是知名学者,在巴勒斯坦的独立建国运动中相当活跃。父亲死在以色列狱中,母亲、两个姐妹、姑姑叔伯、外公外婆,全死于黎巴嫩夏提拉的大屠杀(1)。哈雷德在突尼斯、利比亚、叙利亚受过巴勒斯坦游击队训练,在许多冲突区参与了数十场作战,战斗生涯长达九年。但他母亲和难民营所有受难者的惨死,让他崩溃了。他的法塔赫组织指挥官看出他崩溃的迹象和可能带来的危险,因而解除了他的军职。

尽管他仍把巴勒斯坦建国大业挂在嘴边,但事实上,他已失去任何目标,只执迷于他所受的痛苦和他要带给别人的折磨。游击队中有位资深战士认识哈德拜,在他的引荐下,哈雷德转移阵地来到孟买,被黑帮老大纳入旗下。哈德拜联合会的常任成员赏识这位巴勒斯坦年轻人的学识、语言能力和忠心,不断提拔他。夏提拉事件三年后,我遇见哈雷德·安萨里时,他已经掌理哈德拜的黑市货币买卖,这个职位也让他进入联合会。离开阿瑟路监狱后不久,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强壮,学习个一整天也没问题,于是这位满怀仇恨、孤单、带着战争伤疤的巴勒斯坦人,开始对我授课。

“有人说钱是万恶的根源。”我在他公寓与他碰面时,他告诉我。他的阿拉伯话和印地话都讲得相当好,英语也带着浓浓的纽约腔、阿拉伯腔和印地腔。“其实不然,正好相反。钱不是万恶的根源,恶才是所有钱的根源。世上没有干净的钱,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钱都是脏的,因为没有干净的赚钱方法。有人付你钱,就表示有人在某个地方正因此而受苦。为什么几乎每个人,甚至从未因其他任何事情犯过法的人,都乐于到黑市多换到一两块钱,我认为这就是原因之一。”

“你是靠这一行吃饭的。”我说,很想知道他如何回答。

“所以?”

“所以,你对这一行有什么看法?”

“完全没看法,反正就是这样。受苦是事实,说没受苦是在骗人。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

“但毫无疑问,有些钱附带较多的苦,”我锲不而舍地说,“有些钱较少。”

“钱只以两种方式出现,林——你的钱和我的钱。”

“或者,就眼前情况来说,哈德拜的钱。”

哈雷德笑了。那是短暂而悲伤的笑,他只能发出这样的笑。

“没错,我们替阿布德尔·哈德汗赚钱,但我们所赚的钱,有一部分会归我们所有。我们愿意继续玩下去,就是因为所赚的钱里有那么一小部分归我们所有,不是吗?好了,我们正式开始。为什么会有金钱的黑市交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换个方式问。”哈雷德微笑。他有一道粗疤,从左耳下方的喉咙开始,划过脸上,直到嘴角。因为那道疤,他的微笑显得左右不对称,叫人看了心里发毛。那有疤的半边脸完全不笑,意味着当他竭尽所能地和颜悦色时,另外半边脸就显得很吓人,或很痛苦。“在银行,一美元只能换十五或十六卢比,为什么我们可以用,比如说,十八卢比,买游客的一美元?”

“因为我们可以用高于十八卢比的价钱卖出去?”我回答。

“很好。那我们为什么能这么做?”

“因为……我猜,有人想用那价钱买。”

“答对了。但我们要卖给谁?”

“听着,我顶多就是安排游客和黑市的家伙碰面,然后抽成。我不清楚那些美元接下来会跑到哪里去,我从来就没想那么多。”

“黑市之所以存在,”他慢慢说,仿佛在偷偷透露私人秘密,而非商业真相,“是因为合法市场管得太严。拿现金这个例子来说,政府和印度储备银行掌控合法市场,但他们管得太严。问题全出在贪婪和管制上,这是促成商业犯罪的两个基本因素。光有其中任何一个因素,还不足够。只有贪婪、没有管制,或有管制而没有贪婪,都不会有黑市。以馅饼皮为例,人们对馅饼皮的利润贪得无厌,但如果烘焙馅饼皮没受到严格管制,就不会出现苹果卷的黑市。政府严格管制污水排放,但没有人贪图污水的利润,因此不会有水的黑市。当贪婪碰上了管制,黑市就应运而生。”

“你在这方面想得真深入。”我下个结论,笑了出来,但很佩服且由衷地高兴,因为他想让我认识金融犯罪的本体论,而非只是介绍金融犯罪的方法供我入手。

“没什么啦。”他谦虚地说。

“不,我是说真的。哈德拜叫我来这里时,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些数据的表格,你也知道,今日汇率之类的,然后叫我自己去闯。”

“噢,我们很快就会谈到汇率之类的东西。”他再度微笑,听来很有美国味。我知道他年轻时在纽约留过学,哈德拜跟我说他在那里过得很愉快。那份愉快,似乎还有一小部分残存在他拉长的圆唇元音和其他的美式用语里。“但首先得了解理论,才能在实务上获利。”

哈雷德接着解释,印度卢比是受管制的货币,不能带出印度,在印度以外的全世界任何地方也都无法合法兑换为美元。由于人口众多,印度每天有上万的生意人和旅行者出国。这些人只准带金额有限的美元出境,他们可以把一定金额的卢比换成美元,其他卢比得换成旅行支票。

管制落实在许多方面。若某人想出国,在合法的额度内要把卢比换成美元时,得向银行出示护照和机票。银行出纳员确认机票上的出境日期,在机票和护照上盖印,表示这些文件的持有者已获准以卢比兑换合法额度的美元。一次出国只能兑换一次,旅行者没有合法渠道换更多美元。

在印度,几乎人人床底下都藏有一些黑钱,从工人未向税务局申报的数百卢比工钱,到犯罪所得积累的数十亿卢比都有。黑市经济的规模之大,据说几乎有合法经济的一半。手上有数千或数十万未申报卢比的人,如许多印度商务旅行者,都无法用那些钱购买合法的旅行支票,因为银行或税务局始终想知道那些钱的来源。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向黑市金钱贩子购买美元。在孟买,每天有相当于数百万卢比的美元、英镑、德国马克、瑞士法郎和其他货币在黑市买卖。

“我拿一万八千卢比,向一名游客买了一千美元,而银行的汇率是十五比一。”哈雷德总结道。“那个游客很高兴,因为比起到银行换,他多换了三千卢比。然后我以两万一千卢比的价钱把那些美元转卖给印度生意人。那个生意人很高兴,因为他用无法申报的黑钱买到美元。然后我把三千卢比放进公基金,再用一万八千卢比跟另一个游客买来一千美元。黑钱交易的核心,就是这个简单的方程式。”

为了找到游客,鼓动他们换钱,哈德拜的黑帮联合会雇用了一批人,包括街头掮客、导游、乞丐、饭店经理、旅馆服务员、餐馆老板和服务员、店家老板、航空公司行政人员、旅行社、酒吧老板、妓女和出租车司机。掌握他们的动向是哈雷德的职责之一。每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所有往来的对象,制定主要货币的汇率。一整天,每隔两小时,就有人打电话来告知汇率的变动。有辆出租车二十四小时供他差遣,两名司机轮班开车。每天早上,他走访每个地区的中间人,发给他们数捆卢比,给街头贩子备用。掮客和其他街头混混替街头贩子寻找客户,带游客和生意人去找他们换钱。街头贩子换好钱,把外币一捆捆收好,等收款人来收。中间人一整天在街头交易人之间走动,在他们需要时提供现金;收款人则在白天晚上走访各区数趟,收取街头贩子买下的外币。

至于饭店、航空公司办公室、旅行社等较需要谨慎行事的公司行号,则由哈雷德亲自指挥收款和换钱。他每天向主要地区的收款人收款,主要有两次,一次是正午,一次是晚上。每个地区的相关警员都用钱打点好,好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对地,哈德拜也保证,若有人想抢或耍他的手下,他得用暴力制裁时,动作一定又快又准,绝不会牵扯到警方,或危及警方的利益。维持纪律,替哈德拜摆平事端的重任,则落在阿布杜拉·塔赫里身上。他底下有一批印度流氓和两伊战争的伊朗退伍军人,负责防微杜渐、严惩不轨。

“你跟我一起去收钱,”哈雷德宣布,“很快你就会摸透这一切,但我希望你专注在棘手的部分——五星级饭店和航空公司。那是穿衬衫、打领带的工作。我会跟你去,特别是刚开始时,但我想,由穿着体面的白种外国人去那些地方收钱,会很妥当。你不会引人注目,他们不会看你第二眼。跟我们接头的人,和你打交道也会大大放松。然后,我要你投入旅游业,那个部分我也用得上白人。”

“旅游业?”

“噢,你会喜欢上那一行。”他说,以同样带着悲伤的微笑与我四目相对。“那会让你觉得在阿瑟路监狱那段期间没有白待,因为每次都可以搭头等舱。”

他解释道,旅游业是货币买卖特别有赚头的部分。印度有数百万人在沙特阿拉伯、迪拜、阿布扎比、穆斯喀特、巴林、科威特等波斯湾区工作,其中许多人都会跟旅游业打交道。这些印度外劳每三个月、六个月或十二个月签一次约,在国外从事帮佣、清扫、劳力的工作,通常都领外币工资。大部分外劳都设法一回到印度就在黑市换掉外币,好多拿到一些卢比。哈德拜的黑帮联合会为那些雇主和外劳提供了换钱的快捷方式。阿拉伯雇主把大量外币卖给哈德拜时,享有稍稍优惠的汇率,使他们能以印度黑市的汇率付卢比给印度籍外来劳工。如此一来,手中便能有多出来的卢比,付完工资后,还有净赚。

对波斯湾区许多雇主来说,这种金钱犯罪的**让他们无法抗拒。他们豪华的床铺底下也藏有许多未申报、未交税的钱。犯罪集团应运而生,在印度外遣劳工返国时,帮他们把工资换成卢比。这些外遣劳工乐于如此,因为他们可以拿到以黑市汇率换来的卢比,又不必亲自去跟精明的黑市交易贩子打交道。老板也乐得很,因为透过那些犯罪集团,他们还能从工资中赚一笔。黑市交易贩子也很开心,因为大量美元、德国马克、沙特阿拉伯里亚尔、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迪拉姆,源源不断流入印度商人创造出来的需求之河。只有政府被排除在外,而涉及这买卖的数百万人,没有一人为此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这一行,过去算得上是我的专业研究……”漫长的第一堂课终于结束时,哈雷德如此说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无法确定他是在回忆往事,还是纯粹不想再细谈。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在纽约念书时,”他最终继续说道,“我研究一个议题……嗯,我写了一篇论文,论古代的非组织性贸易。在一九六七年战争之前,我母亲一直在研究这个领域。在她的影响下,我小时候就对亚述、阿卡德和苏美尔的黑市很有兴趣,也很好奇这些黑市与贸易路线、税赋、靠贸易路线和税赋建立起的帝国之间有何关系。我自己开始动笔写的时候,把那篇论文称作‘黑色巴比伦’。”

“很好记的篇名。”

他瞥了我一眼,确认我不是在嘲笑他。

“我是说真的,”我急忙说,希望能令他安心些,因为我开始喜欢他这个人,“我想那是很好的题目,非常好记。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完成这篇论文。”

他再度微笑。

“哎,林,人生有许多意想不到,就像我纽约的叔叔常说的,对工人来说,大部分的意想不到都不会让人开心。现在我从事黑市买卖,而不是写黑市论文。现在,那要叫‘黑色孟买’。”

他话中的辛酸令人不安。他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开始摆出阴郁、近乎生气的表情。我决定转移话题。

“你知道吗?我过去一直在干一种黑市买卖,你可能会有兴趣。麻风病人的药物市场,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他答道,深褐色的眼睛闪现兴味的光芒。他举起一只手,抹过脸,再往上抹过理成军人平头的花白短发。这手势抹掉他消沉的回忆,他全神贯注在我身上。“我听说你见过兰吉特,他很不简单,对不对?”

我们谈起兰吉特这位统领一小群麻风病患的人物,谈他们搞的全国黑市。他们那神秘的买卖令我们着迷不已。身为历史学家(或者说身为曾梦想着和他的学者母亲一样成为历史学家的人),哈雷德很好奇麻风病人那个组织的漫长演变和神秘的行事作风。身为作家,我则很想了解他们所受的苦难,和他们对苦难的独特回应。经过二十分钟热烈的讨论,我们同意一起去拜访兰吉特,以更深入了解药物黑市买卖的历史。

那是两个天涯沦落人之间的许诺,学者与作家之间的许诺。因为那份许诺,哈雷德和我有了联结,这份因尊重知识而建立的关系,简单但长久不渝。就像罪犯、军人和其他历劫归来者,在相濡以沫的环境下,我们迅速而毫不犹豫地结为朋友。我每天造访他那位于安德海里车站附近的简陋住所,每次上课长达五六小时,内容从古代史到储备银行利率政策,从人类学到固定、浮动货币,天马行空,随兴而谈。跟着哈雷德·安萨里学习那普遍但复杂的不法交易一个月之后,比在街头当贩子买卖美元、德国马克一整年的时间学到的还要多。

课程结束后,我每天早上、下午跟着哈雷德工作,一周七天无休。报酬丰厚。工资之多,往往一领就是厚厚几沓直接从银行提出来的卢比,上面还带着钉住整沓纸钞的钉书钉。相较于我在贫民窟里认识已将近两年的邻居、朋友和病人,我已是个富人。

为使坐牢期间的伤口尽快愈合,我在印度宾馆包了一间房,由哈德拜埋单。铺了瓷砖的干净浴室和柔软床垫的确有助于我复原。但搬到这里住,不只是为了养伤。事实上,我在阿瑟路监狱待的那几个月,心灵所受的伤害更大于对肉体的。邻居拉德哈死于霍乱,和我英语班里那两名男孩的事,使我心中的愧疚一直挥之不去,让我无法平静。监狱的折磨及深深的无力感,这两件事我若是只碰上其中一桩,或许可以熬过精神的折磨,然后在复原得差不多时,回到那温馨、悲惨的贫民窟。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不是我脆弱的自尊所能承受的,我无法再住在贫民窟,连在那里睡觉过夜都没办法。

我常去找普拉巴克、强尼、卡西姆、吉滕德拉,继续到诊所帮忙,每星期花两天下午照顾病人。但那股结合了傲慢与无忧无虑的奇怪心情,使我得以成为贫民窟医生的心情已然远去,我不觉得那会再回来。每个人性格中善良的那一面,最深处都带有些许傲慢。当我未能保住邻居性命,甚至连她生病都不知道时,那份傲慢已离我而去。而每个奉献的决心,在最深处都有一份天真,不可或缺而坚定的天真。但当我踉踉跄跄走出那个印度监狱时,那份天真动摇了:我的微笑,一如我的脚步,都因为脚镣的回忆而残废。搬出贫民窟一事,与我身上的伤和心灵状态同样大有关系,或者说,与我的心灵状态关系更大。

贫民窟友人接受了我搬出去的决定,毫无质疑,没有任何意见。每次我回去,他们都热情欢迎,要我参加贫民窟的日常生活和庆祝活动——婚礼、节庆、小区大会或板球赛,仿佛我仍住在那里,仍跟他们一起干活。看到我骨瘦如柴的身子,看到狱卒在我皮肤上烙下的伤疤,他们震惊、难过,即使如此,他们仍绝口不提监狱。我想,原因之一在于他们知道我想必觉得羞愧,不想让我难堪。他们若被关进狱中,也会同样感到羞愧。另一个原因,乃是普拉巴克、强尼·雪茄,或许还有卡西姆·阿里,可能心怀愧疚,愧疚于他们没想到去找我,因而没能去救我。他们全不知道我被捕。他们以为我只是厌倦了贫民窟生活,于是回去我舒服的国家过舒服的生活,一如他们认识的每个游客或旅人。

而那最终也促使我不愿回贫民窟。我在贫民窟付出了那么多,他们竟然认为我会不告而别,尽管他们慷慨地让我加入他们拥挤、破旧、杂乱的生活,但那样的心态实在叫我吃惊且难过。

因此,当我恢复健康,开始真正赚钱后,我没搬回贫民窟,反倒是在哈德拜的帮忙下,在科拉巴区贝斯特街靠陆地一端的尽头租了间公寓,离利奥波德酒吧不远。那是我在印度的第一间公寓,我第一次享有个人空间、隐私,以及热水浴、功能齐全的厨房之类的奢侈家用设备。我大饱口腹之欲,煮高蛋白质、高碳水化合物成分的食物款待自己,强迫自己每天吃下一桶冰激凌。体重开始上升。我每天晚上睡饱十小时,用睡眠络绎不绝的修复功能治愈我伤痕累累的身体。但我常常醒来,醒来时双臂乱挥、出拳,仍能闻到噩梦里血液的湿金属味。

我和阿布杜拉在他最喜欢的健身房里一起练空手道和举重,健身房位于高级住宅区布里奇肯迪区。常有两名年轻的打手跟我们一起练,萨尔曼·穆斯塔安和他的朋友桑杰。我第一次去哈德拜的联合会时见过他们。他们身强体壮,年纪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热爱格斗的程度就和热爱**差不多,而且他们性欲旺盛。桑杰爱开玩笑,有着电影明星脸;萨尔曼较寡言、严肃。两人自孩童时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他们在格斗场上对打时,就和阿布杜拉跟我对打时一样,毫不手软。我们每星期练五次,留下两天让受伤、肿胀的肌肉复原。这样的锻炼很好,很有帮助。举重是粗暴汉子的禅修。我一点一点恢复了力气、肌肉的形状与健康。

但不管变得多健康,我知道,在揪出那个设计警察抓我并把我关进阿瑟路监狱的人之前,我的心不会愈合,无法愈合。我得知道那个幕后主使者是谁,得知道原因。乌拉从这城市消失了,有人说她躲了起来,但没人知道她在躲谁,为何要躲。卡拉不见人影,没人能告诉我她在哪里。狄迪耶和其他几个朋友四处替我探查,想找出真相,但都未能找到足以指出是谁陷害我的线索。

有人和高级警官勾结,让我无辜遭到逮捕,被关入阿瑟路监狱。在我坐牢时,同一个人还继续设计陷害我,让我常常遭受苦刑。那是种惩罚,或是报复。哈德拜很肯定地证实了此事,但他不能细说或不愿细说,只告诉我,不管陷害我的人是谁,那个人还不知道我是通缉犯。例行的指纹核对揭露了我在澳大利亚逃狱的事。相关的警察立即明白,扣着消息不发或许可以捞到好处。因此,直到维克兰奉哈德拜之命前去找他们时,他们才拿出我的档案。

“那些死条子喜欢你,老哥。”有天下午我们坐在利奥波德酒吧里,维克兰告诉我。那时,我已经替哈雷德收了好些个月的款。

“鬼扯。”

“不,真的,他们喜欢你,所以才放你走。”

“在那之前我没见过那个警察,维克兰。他根本不认识我。”

“你不懂。”他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把你弄出那里时,跟那个家伙,那个警察谈过。他全说了出来。指纹部门有人第一个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指纹核对结果出来,得知你是来自澳大利亚的通缉犯时,那个人可乐了。那个人乐的是,压下这消息隐瞒不报,你也知道,可以捞到多大一笔钱。像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na?所以,他什么都没跟其他人说,只去找他认识的一名高级警官,递上你的指纹档案。那警察也大吃一惊。他去找另一个警察,也就是我们在牢里见到的那个警察,把那档案给他看。那警察叫其他人都不要泄漏此事,由他去弄清楚可以捞到多少钱。”

一名侍者端来我的咖啡,用马拉地语跟我聊了一会儿。维克兰静静等着,直到又只剩下我们俩时,他才开口。

“你知道吗?他们喜欢你这样,所有侍者、出租车司机、邮局职员,还有警察,全都喜欢你这样,喜欢你用马拉地语跟他们讲话。老哥,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你的马拉地语却讲得比我还好。我从来没把马拉地语学好,从来都不觉得有那个必要。所以,许多马拉地人才会那么火大,老哥。我们大部分人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学马拉地语,或者说从不关心所有来孟买住的人,从来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来自哪里,yaar。总而言之,我讲到哪里了?噢,对了,那个警察手上有你那份档案,而且扣住不上报。对你这个逃狱的澳大利亚混蛋,他想先摸到更多底细,再做打算,yaar。”

维克兰停住,对我咧嘴而笑,最后那笑变成顽皮的大笑。虽然是三十五度高温,他在白色丝质衬衫外还套了件黑色皮背心。穿着厚厚的黑牛仔裤和装饰华丽的黑色牛仔靴,想必很热,但他看起来却一副很凉爽的样子,几乎就和他冷静的表情一样凉爽。

“老哥,你真行!”他大笑,“竟能逃出那个铜墙铁壁的监狱!我从没听过这么了不起的事,林。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真是难受。”

“你还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坐在这里时,卡拉谈到秘密时所说的吗?”

“不记得了,老哥。她说了什么?”

“秘密不是秘密,除非保住那秘密会伤人。”

“真妙。”维克兰若有所思地说,同时咧嘴而笑,“那我讲到哪里了?我今天越来越不爽,老哥。是那个莉蒂的事,那事叫我抓狂,林。噢,对了,那个负责的条子,那个握有你档案的条子,他想查查你这个人,因此派了两个手下四处打听你。过去跟你一起在街头讨生活的人,全二话不说站在你这边,老哥。他们说你没骗过人,没耍过人,有钱的时候施舍一些钱给街上的穷人。”

“但那两个警察没跟人讲我在阿瑟路?”

“没讲,老哥,他们在了解你的为人,好决定要不要整你,要不要把你送回给澳大利亚警方,那全看你的底细。而且还不只这样。有个换钱的贩子告诉那两个条子:嘿,如果你们想了解林的为人,去贫民窟问,因为他住那里。这下子真勾起那两个条子的好奇心了,你想,竟会有个白人住在贫民窟。于是他们去那里瞧了一瞧。他们没把你的事告诉贫民窟的任何人,但开始打听你的为人,结果那里的人大概这么说:你看到那个诊所没?林开的,他在那里工作了很久,帮助这里的人……他们大概还这么说:这里每个人都在林的诊所看过病,免费的,霍乱发生时他帮了很大的忙……他们告诉那两个条子你开了间小学校:你看到那个教英语的小学校没?林开的……那两个条子听到一大堆林这样、林那样,这个老外做了这么多好事,回去找他们的上司,把他们听到的告诉他。”

“噢,少来了,维克兰!你真以为这有什么差别?重点是钱,就是这样,我很感激你出现,付钱救我出来。”

维克兰吃惊得瞪大双眼,然后又眯起来,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他伸手从背后拿下帽子,仔细端详,在手上翻转,掸掉帽檐的灰尘。

“你知道吗?林,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学会某种语言,去过乡下,住过贫民窟,甚至待过监狱,但你还是不了解这里,对不对?”

“或许不懂,”我坦承,“大概不懂。”

“你当然不懂,老哥。这里不是英格兰,不是新西兰,不是澳大利亚,不是其他任何鸟地方。这里是印度,老哥。这里是重情义的地方,这里是情义至上的地方,老哥。情义。所以你才会被放出来,那警察才会还你假护照,尽管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还能四处活动,没有被逮回去。他们大可以整你,林。大可以拿了你的钱,哈德拜的钱,放你走,然后叫别的警察抓你,把你送回国。但他们没有,以后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你感动了他们,老哥,你得到了印度人的情义。他们知道了你在这里做的事,知道了贫民窟的人如何爱你,所以他们想,哎,他在澳大利亚干了坏事,但在这里干了些好事。如果这混蛋付钱,我们就让他走。因为他们是印度人,老哥。我们能把这个鸟地方团结起来,靠的就是情义。两百种语言,十亿人。印度就是情义,情义把我们团结在一块。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的人像我们这样,林。印度人的情义是世上绝无仅有的。”

他哭了起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擦掉眼中的泪水,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说的的确没错。尽管我在印度监狱里饱受折磨,差点要死在那里,但我终究获释;出狱时,他们还把我的旧护照还给我。我自问,这世上还会有哪个国家会像印度那样放我走?还有,即使是在印度,只要警察调查过我后,发现的是另一回事,比如我骗了印度人,或者经营印度妓女户,或者毒打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他们会拿了钱,然后还是把我送回澳大利亚。这是个情义至上的国度。我从普拉巴克,从他母亲,从卡西姆·阿里,从约瑟夫的赎罪那里,了解到这点,甚至在监狱里了解到这点。在狱中,有像马希什·马尔霍特拉之类的人,为了走私食物给快饿死的我而不惜挨打。

“这是在干吗?小两口在拌嘴,是吧?”狄迪耶问,自行坐下。

“啊,狄迪耶你这个死王八蛋。”维克兰大笑,重新振作起精神。

“噢,是吗?你这么想可真是感人,维克兰,或许你觉得好多了。林,你今天如何?”

“很好。”我微笑。刚从阿瑟路监狱获释的时候,有三个人见到我瘦得不成人形、伤痕累累的模样,顿时就哭了起来。狄迪耶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是普拉巴克和阿布德尔·哈德汗。普拉巴克哭得稀里哗啦,我花了整整一小时才把他安抚住;哈德拜会有那反应,则出乎我意料。我去向他道谢时,他眼眶满是泪水;他抱住我时,泪水流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上。

“喝点什么?”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