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八王之乱(上)

晋帝国建立于公元280年,灭亡于公元317年,在三十七年的短暂寿命中,八王之乱(291年—311年)就占了近二十年,超过它寿命的一半。八王之乱义无反顾地摧毁了自己的帝国,它的出现源于两点,一是八王,二是司马炎的接班人问题。这两点都体现了司马炎的政治弱智。

先谈八王。司马炎建国不久,和一些大臣假惺惺地谈论治国之道。大臣们各抒己见,司马炎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这自然不怪他,自司马家族控制曹魏帝国后,稍有反对司马家的臣子,立即会被处死。长此以往,在曹魏政府中,就没有人敢说真话了,后来连假话和奉承话都不敢说,大家只好抓耳挠腮地说车轱辘话,说了大半天,听者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大家一致认为,这就是保身之道,这种说话方式后来发展成优美的传统,如你所知,它叫“清谈”。魏晋风流中,清谈是必不可少的风流之一。

司马炎听不懂大臣们在说什么,其实也不想听。他得意扬扬地分析说:“曹魏为何这么快就丢了江山,因为没有对亲戚实施分封,如果曹氏有很多亲戚都在中央政府之外有权有兵,我们司马家怎么可能夺取其江山?”

众大臣频频点头说:“皇上您英明啊。”

司马炎乐不可支地宣布他的“高度智慧”的结晶:封司马家族的男人到各地为诸侯,大国两万户,拥兵五千人;次国万户,拥兵三千人;小国五千户,拥兵一千五百人。文武官员皆由诸侯任命,这俨然已是割据一方的军阀。

皇帝把军政大权放手给诸侯,刘邦做过,但那是迫不得已,司马炎没有刘邦面临的尴尬处境,何以有如此胸怀?大概是他的权力来得太容易,所以不懂珍惜。他的家族将为他的愚蠢行为付出昂贵的代价。

如果司马炎的接班人合格,八王之乱可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在司马炎死掉的一年后就发生。但司马炎把后人认定的白痴儿子司马衷立为接班人的决策,无疑是给八王之乱制造了机会,这就叫神鬼难逃。

在世人眼中,司马衷的白痴程度板上钉钉。他听说民间闹饥荒,连粥都吃不上,于是疑惑地问:“怎么不吃肉?”宫中池塘中有青蛙叫,他问身边的人:“它们是为公叫还是为私叫?”

仅他问青蛙是为公还是为私而叫这件事,不能充分证明他是白痴。这是一种后来的王阳明心学的最佳体悟:天地万物皆为人类存在,青蛙叫不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人类赋予它意义,意义本身就是事物本身,因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换个说法,问青蛙是为公还是为私而叫,是一种老子所谓的赤子之心。你可以说司马衷这一问充满了哲学意境。

至于他问“何不吃肉”一事,更不足以证明他是白痴。清王朝末期,慈禧太后向西方列强开战,当西方军队抵达北京城外时,有学富五车的大臣自信地说:“洋鬼子最怕的是污秽,可以收集北京城的粪便,从城墙倒下去,洋鬼子就会如同野鬼见到道符一样,惨叫着四散逃亡。”

你当然不能说这个学富五车的大臣是白痴,司马衷问的“何不吃肉”,是信息单一化造成的盲人摸象之问。

司马衷长于深宫,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深邃广大的皇宫就是他人生信息的全部来源。他都不如同样在深宫中长大的老爹司马炎,司马炎还有机会和外面的大臣聊天,通过大臣透露的信息了解外面那个虚构的世界。人的判断力固然不来自闻见,而来自内心光明的良知,可如果没有任何闻见,那良知绝不可能自我光明,司马衷的闻见太少,其信息来源是单一的,即皇宫中的一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所以他不可能具备正确的判断力,判断出遇到饥荒的百姓没有任何食物。他脑海里存储的所有信息只有粥和肉,吃不上粥,自然应该吃肉。

若想获取正确的判断力,必须接收更多信息。然而这种论调显然有太大的缺憾,人喜欢舒适圈,正如司马衷不想离开衣食无忧的皇宫而去民间体验挨饿受冻一样。所以凡是不能具备正确判断力的人,其掌握的信息来源都十分单一,司马衷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然,司马炎也不可能让他去体察民情,这和当时帝国崇尚清谈的价值观相违背。于是,司马衷就被帝国价值观训练成了“白痴”。心外的任何障碍都不足以把我们训练成白痴,所以,司马衷是被自己训练成了白痴。

前面我们谈到过,任何家族都有固定的命数,这命数就包括运气和智商。司马家族从司马懿开始,运气和智商出奇地优秀,司马懿和他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把家族命数用得差不多了,司马炎就成了二把刀,到他的儿子司马衷,家族命数连渣滓都没有剩下,司马衷的智商肯定高不到哪里去,然而,智商低和白痴是两回事。司马炎也知道儿子司马衷智商不高,可他只能硬着头皮把遗产交给司马衷来继承。

第一,司马炎当初继承老爹司马昭的遗产时,经历了一点小风波。司马昭的老哥司马师没有儿子,所以司马昭把自己的儿子司马攸过继给老哥。司马攸的才能和名声要高于司马炎。司马昭始终想把位子传给司马攸,但司马攸名义上已不是他的儿子,所以最终下了狠心,把位子给了司马炎,但他叮嘱司马炎,百年之后要把位子还给司马攸。司马炎同意老爹的意见,因为司马昭的位子也是哥哥传给他的。可司马炎做了皇帝后,马上就改变了主意,283年,司马攸生病,司马炎马上派医生去问诊,结果医生按照司马炎的命令宣布:“司马攸的病不需要治疗,靠自身免疫力即可痊愈。”结果,司马攸的免疫力偷懒,被动拒绝医疗救助后他一命呜呼。很多大臣都对司马攸的去世抱有同情,司马炎趁势说:“如今司马攸已死,接班人传递就要改了,我要传给自己的儿子。”

第二,司马炎的长子早夭,司马衷是次子,司马衷还有二十几个兄弟,智商都比司马衷高。司马炎本来也想越过司马衷,在其他儿子中挑选一个作为继承人。可司马衷的生母、皇后杨琼芝死活不同意,对司马炎软磨硬泡,终于让司马炎立了司马衷为太子。杨琼芝知道自己儿子的智商水平,于是把她叔叔杨骏的女儿杨季兰送到司马炎怀抱中,杨琼芝一死,杨季兰就成了皇后。看上去,司马衷的前途一片光明。

第三,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一步就刹车,后来的八王之乱也不可能发生,杨琼芝处心积虑稳定儿子的宝座时,又做了件愚蠢透顶的事。权臣贾充用重金贿赂杨琼芝,把自己的女儿贾南风嫁给司马衷为太子妃。司马炎第一次见儿媳贾南风时,吓得屎尿齐下,贾南风的相貌几千年才能一见:又矬又肥,脸黑如炭,眉毛上一颗出乎意料的黑痣,这容貌如果不是生于富贵豪门,注定孤独一生。见识过无数美女的司马炎当然不能同意未来的皇后是这副德行,所以坚决不同意,杨琼芝故技重演,又是软磨硬泡,终于让司马炎点头。

表面上看,司马炎对杨琼芝言听计从,实际上,当时支持司马衷的势力已根深蒂固,司马炎只是无能为力。

贾南风是表里如一的人,司马炎死后,她就开始作妖,最终引起八王之乱。

第四,司马炎把遗产交给司马衷,其实或多或少地发自本心,司马衷虽然智商低下,他儿子司马遹却聪明绝顶。某次皇宫失火,司马炎站在高处查看,当时火光冲天,司马炎被烤得浑身发热。司马遹扯着爷爷的衣袖说:“您不能站在光亮处,一旦有贼人行凶,恐怕不妙。”司马炎对孙子的智慧感到大为惊奇,他把皇位传给司马衷,其实是把希望押在了司马遹身上。

这种隔空打牛风险极大,司马炎才死一年,风云即起。挑起事端的正是表里如一的皇后贾南风和杨琼英的叔叔杨骏。公元290年,司马炎病重,杨骏脑袋一热,居然把司马炎软禁。司马炎本来要杨骏和汝南王司马亮共同担任司马衷的辅政大臣,杨骏又是脑袋一热,篡改诏书,把司马亮的名字划掉。杨骏辅政后,大权独揽,把一大批亲信送进要害部门,牢牢控制了朝政。

皇帝司马衷没有任何反应,贾南风却怒发冲冠。本来她就和婆婆杨季兰的关系很差,又因为杨季兰的老爹杨骏把持朝政,窝囊的丈夫听之任之,这让她气得脸色由黑变紫。她决心改变现状,于是秘密联络司马亮,要他带兵入洛阳,里应外合之下干掉杨骏。司马亮固然认为杨骏可杀,然而贾南风是妇人,她干政,更要不得。于是,他拒绝了贾南风。

贾南风一旦立下志向,绝不轻易放弃,她又派人秘密联络年轻气盛、刚愎好杀的小叔子(司马衷之弟)楚王司马玮,司马玮早就对杨骏看不惯,和贾南风一拍即合。贾南风与司马玮密谋铲除杨骏时,杨骏早得到风声,幕僚们劝他先下手铲除贾南风,可杨骏好像突然失去当初争夺权力时的果断,变成了优柔寡断的笨蛋。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贾南风和司马玮准备完成,一天深夜,司马玮用贾南风伪造的圣旨骗开洛阳城门,率领他的兵团冲入洛阳城,把杨骏家族的人全部杀掉。这场政变来无影,去无踪,贾南风为自己的计划沾沾自喜,正准备接管政府时,政府官员们却未让她得偿所愿。经过大多数官员和亲王的一致同意,汝南王司马亮被请入京城,担任辅政大臣。

司马亮志大才疏,偏偏又喜欢运用少得可怜的智慧。贾南风和司马玮诛杀杨骏,本是一场见不得人的政变,但司马亮为了笼络人心,大肆封赏参与政变的人。这让贾南风和司马玮羞愧难当,恨意立起。司马亮又耍小聪明,把辅政的权力分给大臣卫瓘,对司马玮却十分吝啬。这更引起司马玮的愤恨。贾南风和司马玮再度联手,趁司马亮得意扬扬时,诬告司马亮和卫瓘要废掉太子司马遹,未等司马亮辩解,司马玮已将其拿下。司马亮就在迷迷糊糊中被乱兵砍死。

司马亮虽然智商不高,但是名声极好。他被杀后,全国各地的亲王都为他鸣不平,要求贾南风和司马玮给出合理的解释。司马玮给不出合理解释,贾南风同样如此。就在二人焦头烂额时,贾南风急中生智,快如闪电地假传圣旨宣布:司马玮假传圣旨冤杀司马亮,应该处决。

司马玮立即被活捉,不经审问即押赴刑场,司马玮在刑场上从怀中拿出诏书,眼含泪水地对审讯官说:“我是奉旨而行,如今却成了罪人,真是冤枉透顶。”审讯官也叹息流泪说:“杨骏、司马亮亲王何尝不冤!”

司马玮如五雷轰顶,对佛教一窍不通的他,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司马玮如此,天下人尽皆如此。

司马玮被无辜处决后,贾南风成为拨乱反正的女英雄,终于掌控大权。她把司马玮当枪使,再把枪废掉,政治操作居然如此顺利,这让她对自己和未来充满着火焰般的信心。特别是她每次看到那个白痴丈夫司马衷时,这种信心就腾云驾雾般升级,膨胀之下,她开始揪着自己的黑脸向地狱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