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38)

问:连歌之道,要以“幽玄”为本,用心加以修炼吗?

古人说过,一切歌句都有体现“幽玄”之姿,连歌修习时也要以此作为最高宗旨。不过,古人所谓的“幽玄体”,与如今很多人所理解的有很大不同。古人对“幽玄体”最为用心。一般人只注意“姿”的优美,而心之艳(39)的修炼却是最难的。一个人修饰外表是为了众人观瞻,而心的修炼却是个人的事。所以,古人所谓最高级的“幽玄体”,和如今的理解颇有分别。

“幽玄体”的歌如下例:

为割秋田稻

临时搭草屋

衣襟衣袖沾露珠(40)(天智天皇)

彷徨又四顾

行行复行行

别离阿妹登旅程(41)(人麻吕)

思念已成疾

为了见到你

赴汤蹈火亦不惜(42)(元良亲王)

逝者被遗忘

此乃世间之常情

旅行归来堪与故人逢(43)(伊势)

秋雾何浓重

寂寞居山中

四周不见人踪影(44)(曾祢好忠)

欲忘又难忘

从此别离去

相会相爱在梦乡(45)(定家)

……(46)

问:有些人认为发句要以宏阔、壮美、大气为本。果真如此吗?

古人云:发句位居和歌之卷首,应大气、雍容、舒阔。不过,在编纂的和歌集当中,发句固然可以如此,而百首、五十首以下的连歌中的发句,要因时、因事而有区别,可有各种风格,不必求同。

在夜以继日的歌会上,如果发句的句题也相同,就只能按统一思路吟咏,那也兴味索然。

古人的发句,并不故作深沉,也不固守一种模式。晚近以来,“卷头和歌”(47)与“发句”被视为两种形式,作得非常显眼。但如果不考虑别人如何接续,歌会如何进行?

在中国,也有“文体三变”之说……(48)

问:有人认为美丽并且柔和的风体,在和歌中是至高无上的。此话应该怎样理解呢?

大体而言,素直、平和,是和歌的根本,尤其是对于艺术尚不成熟的人更应该如此。不过,倘若固守这一种风体,就容易造成懒惰,失去创作的欲望。定家卿说过:“一般人都认为所谓‘秀逸体’就是指吟咏那种朴素、不雕琢、平淡无奇的歌体。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恰当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兼修各种不同的风体。”(49)

古人对和歌的各种风姿做过各种比喻:如水晶与琉璃,寒且清;宛若水中长出的五尺菖蒲,挺拔而滋润;仿佛皇宫中的太极殿高座,即使无人在座,也凌驾于众人之上,气势夺人;大则虚空无边,小则可容芥子,仿佛净藏、净眼的变身(50);等等。

在汉诗中,也有贾岛瘦、孟郊寒的说法。(51)

《思妹》歌(52),在观算供奉(53)之日吟咏,也有寒凉之意。

定家卿在向其父俊成请教和歌时,俊成说:“我的和歌三十岁之前,柔美和润,朗朗上口,可谓优秀之作,亦得到世人褒奖。从四十岁起,感觉在风骨、美艳方面有所不逮,而不为一些人所欣赏,歌艺每况愈下。应该重新加以修行才是。”他含泪说道:“你问得很好。我有时也品味你的歌,与我的歌有所不同。但这不必悲叹,你所弃我者,‘肉’而已,却得以保持你自己天生之‘骨’。我每每羡慕你的歌,但是我也知道,从八十岁后再学已经不行了。”又含泪道:“对于任何事物,得其‘骨’为第一要事,你就这样发展下去,可以成为世间第一歌人。”

问:一些乡下歌会,举办的时间往往不过正午,最迟也在未时(54)结束。时间太短,人们不能进入状态。如何看待此事?

听人说,二条太阁(55)举行的歌会,好像没完没了,每每从早晨到深夜,即使不是这样,也是从早晨到日暮,比这时间更短的歌会从来没有过。参会者济济一堂,精神放松,畅所欲言。他说过:“有何必要沉思呢?思来想去,结果还是一样。沉思者的歌句反而不得要领。”他们以为“言自心出,出言必慎”,只能表明这些人的心胸浅陋。

所谓“秀逸”,是指心地细腻,优雅恬静,深悟世间之“哀”,并由此从胸中咏出的歌句,别无其他,只是一字两字的变化而已。高品位、优雅、有力、紧凑、寒凉感、雄壮等不可言状的心香,都是从悠闲者口中吟咏出来的。

后京极摄政有一首和歌写道:

不破关(56)上无人住

关屋颓败冷凄凄

唯有秋风起(57)

这里的“唯有”二字,在古今和歌中,堪称妙不可言。那位贤达的和尚(58)也称赞说:“这实在是难得的好句!这种歌句只有在他胸中才能咏出,真令人惊叹!”

执迷与开悟,两者是有界限的。名家的歌句诗意盎然,从胸中自然迸发而出,何须沉思再三!下手的歌句是由舌头上吟出,靠多年磨炼而成,其实没有长出能欣赏和歌与连歌的耳朵,这样的“达人”何其多也!

问:听有人说:“和歌及连歌,对于那些心地粗糙、不解风情的耳朵来说,全然无趣。”是这样吗?

无论是何种艺道,对于那些无知无识之辈,“亲句”“平怀体”(59)之类,或许还能略知一二,而对于高尚幽远的心灵表现,一般人难以理解。

定家的歌姿,仿佛在朦胧月夜中浮出仙女的倩影,飘着若有若无的芳香。人麻吕、赤人的歌,普通人只见得其中的人与物,而在深谙歌道的人眼里,则有玄妙不可言喻之美。

要懂得杜子美(60)的诗,可谓不易。

佛陀在说法时,五千名听众自以为得道,卷席而去。(61)

“应身”(62)“报身”(63)之类尚可证得,至于“法身”(64)则是凡人难以领悟的。

问:心灵应如何修炼,方能入境?

有云:进入佛门,应该静心,悟得此道,深知慈悲。明日身家性命如何漠不关心,只是敛财渔色,不知自重,此等人中悟道者较少。

据说,释迦牟尼曾骑马离开王宫遁入深山,修了六年苦行,发髻上都结了鸟巢。

优秀的诗篇都是由悠闲者写出的,此言不虚。

只有避世闲居,方可静心。面对夕阳、夜灯,感受世事虚幻无常。无论身份高贵者抑或身份卑贱者,无论贤者抑或愚者,生死或在朝夕之间,如发丝脆弱不堪。若一味逞纵自我,以为自己将在此世活上百年千年,沉迷于女色,贪恋于名誉,为种种纷繁世事所羁绊,岂不愚蠢?!若肉身化为灰土,那一口气息,该向何处飘散?

不只是在自我中,还应该在万事万物、生生不息中寻求灵魂归宿。

问:那些在歌会上出口成句、文思泉涌者,是如何练成的呢?

在歌会上有时会遇到这样的人,不过,他们为何显得轻松自在,举重若轻呢?对于深谙歌道的人,能在玉石内部看到光亮,能在花朵之外嗅到花香,此可谓登堂入室者。我未见过大智大慧的文殊菩萨化身再现,也未见过轻而易举就能登堂入室者。对于那些不能分辨“心”之深浅、不懂得“艳”为何物者,如何能轻易懂得歌道?

听说纪贯之作一首歌需要二十天。(65)

宫内卿(为写歌)吐血。(66)

公任卿(67)的许多和歌竟是用三年才写成的。

长能(68)因和歌遭到恶评郁郁而死。

唐土的潘岳,沉醉于诗,不到三十就满头白发。(69)

佛法上所谓“最上醍醐味”,需要刻苦参悟才能证得。

问:在和歌连歌方面,如何才能在世上获得声誉呢?

古人说过:这一点因人而异。有的人一味求名,有的人淡泊名利;也有人登堂入室后,却喜欢闲居,修心养性。

定家卿在向为家卿(70)传授和歌时,这样说过:“和歌,就是官人值班的时候,拢着灯火、守着酒盅作出来的东西。所以,你的歌还远远不行。只有先祖俊成的歌,才是真正优秀的作品。夜深人静时,大殿上灯光摇曳,他的衣服被灯烟熏黑了,以官帽捂住耳朵,身边放着桐木火盆,发出悠扬的咏歌声。夜阑更深仍然沉浸其中,吟咏不止。”这种埋头苦吟的样子实在可贵。当时的为家卿已是高官,《皇室五十首》(71)中却没有他的名字。据该书的编后记中写道:“是时歌仙,以其歌为低下。”

定家卿构思和歌的时候,盘上发髻,身着便衣,不像正式场合那样衣冠楚楚,正襟危坐。

问:有野俗不学之辈,粗略听一听别人的和歌、连歌,就随便做出品评,此事有否?

听前辈说确有此事。无论何种艺道,对高于自己的人则难以理解。对作者呕心沥血之作,却做非常肤浅的理解,每每与作者的心志不相符合。精通和歌之道者不乏其人,但真正能够鉴别歌句优劣、深谙歌道精髓的人并不多见。古人云:无论佛法,还是歌道,得其精髓极其重要。

问:和歌中有晦涩的作品,过分修饰雕琢,令人不快。连歌中也有此等事情吗?

这种连歌是常见的,有“心”的晦涩,也有“姿”的晦涩。

将树木砍伐

那冷霜之剑

更有山风(72)

这首发句很有气势和力度。但第一句五个字,稍有晦涩突兀之处。如果换上“寒气凛冽”之类,会使整首发句更为舒展。而且,用“剑”砍树,也不合情理。

见夏草繁茂

回想春天嫩芽

遥想秋季草花(73)

这首发句,属于“姿”的晦涩,给人以雕琢之感。

问:从前有人请教歌仙,应该如何咏歌?答曰:“枯野的荒草,拂晓的残月。”然否?

这是在难以言喻之处用心,在冷寂之处开悟,凡入境者的和歌,必具有此种风情。说到“枯野的荒草”,必然要用“拂晓的残月”相对,此境界没有修行的人难以企及。

又,据说古人在传授和歌的时候,把以下歌句作为楷模让人熟稔于心——

残月朦朦胧

红叶映月影

山下吹来阵阵风(74)

这首和歌表现出了“艳”,风格恬静,在“面影余情”上用心。凡是有志于歌道者,都应以“艳”为目标努力修行。不应只着眼于句之姿及言辞的优美,清心寡欲,人间色欲要淡,在万事万物中深悟人世无常,不忘世间人情,对他人之恩,要以命相报,歌句方可从内心深处涌出。而心地虚伪之辈,其和歌之姿、词虽漂亮,但在真诚者仍会听出虚伪,因为其和歌之心不够清纯之故。古人有名的和歌,即使是自赞的和歌,也极少虚饰。特别是上古时代的和歌,歌风锐利,以后世的虚饰者之眼,恐看不出其中的秀逸之美。连定家、家隆都说:古人的歌才叫作“咏歌”,而自己只是在“作歌”而已。(75)

人心取深志,兽者取浅形。

庞居士编竹笊篱,在街上叫卖。(76)

傅说(77)本是一介农夫,却进入殷王的梦境中。

张翰(78)垂钓鲈鱼,因得贤名。

司马相如(79)当年没有衣服穿,身上只有一块兜裆布,却成了大名。

虽说“君不饰臣不敬”,然和歌之道,切不可文饰太过。

问:粗鄙之人,将那些粗陋不通之句加以修饰,却将“幽玄”的“姿”与“词”抛诸脑后。

先贤有言:万有的“道”都有相通之处,尤其是歌道,要以感情、面影(80)、余情为宗旨,在难以言喻之处表现“幽玄”与“哀”。

和歌当中有“不明体”(81),只吟咏“面影”,是为至极之体。定家卿曾说过:“非此人不能为之。”

兼好法师曾写道:“眼里只见得月与花。雨夜无眠,来到花叶凋零的树下,想起往事。”(82)此言诚“艳”之极者。

浔阳江头的声音,入夜后“无声胜有声”(83),这就是一种感情的表达。关于恋爱的诗句,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露梧桐叶落时”之句,和歌、连歌的恋歌中,有此种风体否?此乃“风”“比”之句的“姿”。先人有云:一首连歌较之三四首其他的诗歌更加深沉,述怀、恋爱的歌需要发自肺腑。

定家卿有歌云:

秋日着单衣

走在清风中

白云催人行匆匆(84)

清岩和尚有歌云:

秋日白云下

风穿芦苇间

蜘蛛丝摇摇欲断(85)

这是秀歌,是法身之体(86),是无师自通之歌,通常言语难以表现,是巫山神女之姿,是五湖烟水之态,无可言状。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斜道,不能见如来,我觉本不生,出过语言道,诸过得解脱,远离于因缘,知空等虚空。(87)

问:歌之十体中,何种“体”为至上?

从前天皇诏敕,和歌之事可向诸位歌仙请教。寂莲法师、有家卿、家隆卿、雅经卿等,皆言以“幽玄体”为至尊。睿虑、摄政家、俊成卿、通具卿、定家卿等,则以“有心体”为高贵至极。心地柔和、哀感深邃,发自内心深处的歌即是“我之连歌”。

定家卿有和歌云:

春雨呀

打乱了树叶

比晚秋阵雨更添寂寥(88)

清岩和尚有歌云:

人生呀

正如秋日绵软无力

又似秋晨之花正值盛期(89)

以上和歌中的头一句,并非直接抒写作者对人生的感叹,而是在秋天的寒意的描写中表现幽玄至极的境界。这就是玄妙,是心地修行之歌。

古人云:“歌之眼”非人人具有。只有得其“心源”的人才算有“眼”。信奉“二乘”(90)者,因为没有大疑,故不能大悟。……(91)

五十一

问:无论多么擅长“幽玄”的歌人,心地修行一旦懈怠,道则不能至,然否?

心地高远,追求“幽玄”,最利于歌道修炼。定家卿曾写道:“心地浅薄之辈而能获得世人称誉者,自古及今,无一人也。无所用心者,必受二神(92)之罚。”

道因入道(93),年过八十仍潜心秀歌,每月赤足参拜住吉神宫。

登莲法师要向人请教“芒草穗”(94)的问题,不等雨夜天明,披上蓑衣赶到渡口。别人说:“未免太着急啦。”他答道:“怎能知道一定会活到明天呢?”(95)

太贰高远常年不断向住吉明神祈祷:“让我作出一首秀歌,然后再招我去,要我的性命吧。”(96)

智慧第一的舍利佛也是靠信心而得道。

悉达多太子舍弃王位,遁入深山,体悟到世事无常。最终成为三界之导师,光耀法界。

迦叶尊者,曾长年在檀特山修行,是因为胸有大志。

问:一些不学无知之辈,认为除常见的那些风体之外其余都是歪门邪道。然否?

古人说过,连歌的遣词造句,与通常言语无异。应有各种各样的“心”与“姿”。和歌分为“十体”,指的就是歌句的“心”与“姿”的不同。

表达同一件事情,有人以手指月,却是只见手指不见月亮;又有人表达内心情感,却只知道拾古人之牙慧,这些都为先人所不齿。了俊(97)曾写道:歌“姿”平正的作者,却难以得到“歌仙”的荣誉,但也不能三心二意。浅黄无花纹的素色衣服,不必着五色。

在佛法上,诸宗的“心”与“姿”各有不同。世上不能只有一宗一教。故有儒、释、道三教。

诸宗教各有不同,却具有同一本源。

五十九

问:当今之世,没有人不懂歌道,这是否真的是歌的盛世?

先贤有云:座次混乱,则互有怨言;鱼龙杂处,必生混乱。歌会结束,当尽快散去。只有七步诗才(98)、八匹骏马(99)者,才可称为歌道圣贤。

猛兽在山,毒虫不兴;圣贤在世,奸佞不灵。

老鹰安眠,鸟雀满天。

常言道:写事不难,行事难也;行事不难,行好事难也。

佛陀寂灭后,进入杂法、末发之世。堂塔佛像,遍地都是,此乃法灭之时。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当今之世,歌道徒有其形,可悲可叹。

佛不在,罗汉即是佛;罗汉不在,花和尚大行其道。没有金银的地方,以铅铜为宝。

歌道与佛道,先哲有明确教诲,而心地肤浅之辈不至。能否入道,取决于对先贤教诲之领悟。历代歌集,佳作纷呈,而冥顽不灵者熟视无睹。佛教有言“久发心者,乃能信受”(100)。

虽眼见,不能持心,如书水镂冰,徒劳无益。

虽有耆婆(101)、扁鹊之良药,如不养生,其病难治。

无论佛法抑或歌道,心不至之辈,貌似心至。其父虽贤,其子愚鲁,虽得血脉,无以为继。正如只听齐桓公之文章,并不能造出车子。佛也有“随机”“逗机”之说,随人心不同而施以不同说法。

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102)

鸭足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人云:方便之愚,正;无方便之智,邪。

又,冷泉中纳言为秀卿曾教导说:懒惰好睡的歌人要学习行动,行动太多的人,要学会悠闲舒缓。此庭训实在有益。

圣人无心,以人心为心。圣人无言,以人言为言。但以方便之言引导众生。

和歌、连歌犹如佛之三身,有“法”“报”“应”三身。“空”“假”“中”三谛(103)的歌句,能够即时理解的歌句,相当于“法身”之佛,因呈现出“五体”“六根”,故无论何等愚钝者均能领会。用意深刻的歌句,相当于“报身”之佛,见机行事,时隐时现,非智慧善辩之人不能理解。非说理的、格调幽远高雅的歌句,相当于“法身”之佛,智慧、修炼无济于事,但在修行功夫深厚者眼里,则一望可知,合于中道(104)实相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