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抄(8)

您每月所咏的百首和歌,已仔细拜读,这些和歌都很出色。几年来,老愚奉命为您指导和歌,碍难推辞,只好从先父(9)之庭训中撷取一二,聊以报命,难免为后世讪笑。您继承父祖衣钵,热衷于习歌,令我非常欣慰。

关于和歌,正如我曾说过的,从《万叶集》到近来的各种敕撰集,都应认真披阅,以便了解历代和歌的流变。当然,并不是因为它们是敕撰和歌才去学习,而是从中窥见随时光推移和歌的兴衰演变。《万叶集》年代久远,人心古朴,今人难以效法,尤其是初学者更不可模仿古体。不过,学歌经年,风骨初定的风雅之士,却不懂《万叶集》,是绝对不行的。经过多年积累之后再去学习《万叶集》,也应有所注意。可以说,一切不应吟诵的“姿”与“词”,都失之于粗俗,有欠优美。自此不遑细说,读完后文,您就会有所领会。现在您咏的百首和歌多带有万叶古风,我这样说,或许会影响您作歌的意欲,只希望您能够有自己的构思,最近一两年内最好不要吟咏这类古风的和歌。

关于和歌的基本之“姿”,在我以前所举的十体(10)之中,幽玄体(11)、事可然体(12)、丽体(13)、有心体(14),这四种风体最重要。四种风体在古风的和歌中也常常可以看到。尽管是古风,却仍有可观者。当能自由自在、出口成诵的吟咏之时,那么其余的长高体(15)、见体(16)、面白体(17)、有一节体(18)、浓体(19),学起来就比较容易了。鬼拉体(20)不能轻易学好,经磨炼之后仍然不能吟咏,初学者在所难免。

要知道和歌是日本独特的东西,在先哲的许多著作中都提到和歌应该吟咏得优美而“物哀”(21),不管什么样可怕的东西,一旦咏进和歌,听起来便会优美动人。至于本身就优美的“花”“月”等事物,假如吟咏得缺乏美感,那就毫无价值了。

和歌十体之中,没有比“有心体”更能代表和歌的本质了。“有心体”非常难以领会。仅仅下点功夫随便吟咏几首是不行的,只有十分用心,完全入境,才可能咏出这样的和歌来。因此,所谓优秀的和歌,是无论吟咏什么,心都要“深”。但如为了咏出这样的歌而过分雕琢,那就是“矫揉造作”,矫揉造作的歌比那些歌“姿”不成型、又“无心”的和歌,看上去更不美。兹事体大,应该用心斟酌。

爱好和歌之道的人,切不可对和歌稍有厌倦之意,马马虎虎,以致半途而废。由于咏出的歌缺乏自己的风体,而遭人批评,就很容易对作歌产生厌倦之心。这也是歌道衰微的原因所在。听说甚至有人由于受到旁人的嘲笑终致悒郁而死,也有的人因自己的秀歌被旁人剽窃,死后出现在别人梦中,哭喊着“还我歌来!”并导致敕撰和歌集(22)将这首和歌剔除。这类例子不一而足,实在令人可悲。一定要充分注意,作歌一定要用心。在歌会上,无论是事先出好题目,还是当场出题,即席咏歌,都应该用心吟咏。若粗心大意,必遭别人批评。应当将“有心体”永远放在心上,才能咏出好的和歌来。

不过,有时确实咏不出“有心体”的歌,比如,在“朦气”(23)强、思路凌乱的时候,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咏不出“有心体”的歌。越想拼命吟咏得高人一筹,就越违拗本性,以致事与愿违。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先咏“景气”(24)之歌,只要“姿”“词”尚佳,听上去悦耳,即便“歌心”不深也无妨。尤其是在即席吟咏的情况下,更应如此。只要将这类歌咏上四五首或数十首,“朦气”自然消失,性机(25)得以端正,即可表现出本色。又如,如果以“恋爱”“述怀”为题,就只能吟咏“有心体”,不用此体,绝咏不出好的歌来。

同时,这个“有心体”又与其余九体密切相关,因为“幽玄体”中需要“有心”,“长高体”中亦需要“有心”,其余诸体,也是如此。任何歌体,假如“无心”,就是拙劣的歌无疑。我在十体之中所以特别列出“有心体”,是因为其余的歌体不以“有心”为其特点,不是广义上的“有心体”,故而我专门提出“有心体”的和歌加以强调。实际上,“有心”存在于各种歌体中。

又,和歌的重要一点,就是词的取舍。词有强、弱、大、小之分,应当充分认识词的性质。强的词下面应接强的词,弱的词下面应接弱的词,经过反复推敲,使词的强、弱、大、小听上去和谐有序,这是非常重要的。说起来,词本身没有好坏之分,但在词与词的组合搭配上却有优劣之分。假如在“幽玄”的词下面,接以“鬼拉”的词,则很不美。亡父俊成卿说过:“应以‘心’为本,来做词的取舍。”有人用“花”与“实”来比喻和歌,说古代和歌存“实”而忘“花”,而近代和歌只重视“花”,而眼中无“实”。的确如此,《古今和歌集》的序文中也有这样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据我一愚之得,所谓“实”就是“心”,所谓“花”就是“词”。古歌中使用强的词,未必可以称作“实”。即使是古人所吟咏的和歌,如果无“心”,那就是无“实”;而今人吟咏的和歌,如果用词雅正,那就可以称作有“实”之歌。不过,如果说要以“心”为先,也就等于说可以将“词”看成是次要的;同样,如果说要专注于“词”,那也就等于说无“心”也可,这都有失偏颇。“心”与“词”兼顾,才是优秀的和歌。应该将“心”与“词”看成鸟之双翼,假如不能将“心”“词”两者兼顾,那么与其缺少“心”,毋宁稍逊于“词”。

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上,应如何判定真正优秀的和歌呢?和歌的“中道”(26)要靠自己来领悟,而且只能由自己领会,而不能只听别人评说。各派宗家流传下来的“秀逸体”(27)和歌的标准各有不同。据说俊惠(28)曾说过,“作歌只需赤子之心”,他自己所咏的歌,就是以这种歌体为秀逸之作。至于俊赖,则是推崇“长高体”的。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不同说法,都是我之浅虑所不及的。无论何事,都要先了解,再重视,再用功,尤其是作歌之道,更是如此。

若将古今和歌加以对比,就会感到比起古代来,现在的和歌要拙劣得多,很少发现会心之作。这使我进一步体会到先贤所谓“仰之弥高”这句话的意思。首先,在和歌中可以称得上是秀逸体的,应当超脱万物,无所沾滞,不属于“十体”中的任何一体,而各种歌体又皆备于其中。看到这样的和歌,就仿佛与一个富有情趣、心地爽直、衣冠整齐的人相处时的感觉一样。通常,一般人都认为所谓“秀逸体”就是指那种朴素的、不雕琢的、平淡无奇的歌体。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恰当的。如果这类歌可以称为“秀逸”,那么每次吟咏歌都可以咏出秀逸的歌了。咏歌时必须心地澄澈,凝神屏气,不是仓促构思,而应从容不迫,如此吟咏出来的歌,无论如何都是“秀逸”的。这种歌,歌境深远,用词巧妙,余韵无穷,词意高洁,音调流畅,声韵优美,富有情趣,形象鲜明,引人入胜。这种歌并非矫揉造作所能济事,需要认真学习修炼,功到自然成。

《冬日浅草寺》土屋光逸(1870—1949)

《初秋阿什湖》土屋光逸(1870—1949)

《日本新八景之大正池》川濑巴水(1883—1957)

《吾妻峡》川濑巴水(1883—1957)

《锦带桥的春宵》川濑巴水(1883—1957)

《松林图屏风左扇》长谷川等伯(1539—1610)

《松林图屏风右扇》长谷川等伯(1539—1610)

《别府(观海寺)》川濑巴水(1883—1957)

《相州七里海滨》川濑巴水(1883—1957)

《五浦之月(茨城县)》川濑巴水(1883—1957)

《汤宿之朝(盐原新汤)》川濑巴水(1883—1957)

《池上市之仓夕阳》川濑巴水(1883—1957)

《和歌浦观海阁》川濑巴水(1883—1957)

《社头之雪》川濑巴水(1883—1957)

《佐渡夷港渔港》川濑巴水(1883—1957)

《春天的岚山》三木翠山(1883—1957)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当今的和歌之中,都有人说有些和歌未能充分表情达意。其实,这种感觉是初学阶段才会有的。作歌的高手,都故意使词意点到为止,不做过分表现。这种不求清晰、但求朦胧的手法,正是高手的境界。不仿效这样的手法,却模仿那些不成熟的作品,是毫无益处、令人痛心的事。

关于“本歌取”(29)的咏法,我已经向您说过了。“本歌”为咏花歌,自己也咏花;“本歌”为咏月歌,自己也咏月,这是达人的做法。但一般人最好是将咏春的“本歌”,改咏为秋歌、冬歌,或将恋歌改咏为杂歌、季题歌,并应尽量使人了解“本歌”取自何歌。对“本歌”中的词句,不可取得太多。取“本歌”的方法,应取其中主要的两个词,各置于新咏歌的上、下句。例如,如果将下述这首歌——

黄昏起霞云

仰首天空思佳人

佳人何处寻(30)

作为本歌,那么,就应当取其中“霞云”“思佳人”两个词,将其置于新咏的歌的上、下句中,不要再作为恋歌吟咏,而应咏为杂歌或季题歌。近来,有人以这首歌作为“本歌”创作时,将“黄昏”一词也取过来,也许因为“黄昏”这个词只是附加上去的,所以听起来也并不别扭。但如果它是一个很关键的词,那么这样做则不可取。另一方面,从本歌中取一些不太重要的词句,使人看不出所取“本歌”为何,这就失去了“取本歌”的原意,因此,在取“本歌”时,应该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与要领。

还有,对于歌“题”(31),也应有所了解。若是“一字题”,相同的题无论吟咏几次,每次都应在下句中点出。至于“二字题”和“三字题”等,则应当将题分为甲乙两句,分别点题。至于“结题”,原封不动放在一处吟咏是不高明的。在开头第一句就亮出题来是不谨慎的。古来秀逸之作中虽有这种例子,但不足为训,切不要仿效。但据先父庭训,如果其是一首好歌,那就不一定受此限制。

关于“歌病”的问题,“平头病”(32)关系不大,“声韵病”(33)则以尽量避免为是。比起那些没有歌病的作品,有“平头病”毕竟是个缺陷。四病、八病,既然是众所周知,这里就不必老生常谈了。如果一首歌,其价值不为歌病所损,那么无论有什么歌病也无关紧要。如果一首歌本身就欠佳,再犯有歌病,那就一无可取了。

在系列和歌中,将同一个词,连续咏进三首、五首甚至十首之中,也要谨慎。如果这个词不那么新奇,那么在多首和歌中重复使用也无大碍。如果这个词听起来很新奇,即使它不是由五六个音组成的词组,而只是由两三个音组成的词组过多重复仍然不好。亡父俊成卿也认为,不能令人感到自己对某个词有特别的癖好,因为这种癖好实在不好。至于像“云”“风”“黄昏”这类词,无论如何反复地吟咏都不会令人讨厌。优秀的和歌,对某些难以割爱的词反复使用,也无可厚非。而那些拙劣的粗制滥造的歌,将同一个词翻来覆去地使用,非常不好。如今,一些有名的歌人喜欢吟咏“曙光之春”“黄昏之秋”之类的词,这完全不能被认可。装腔作势吟咏什么“曙光之春”“黄昏之秋”,在歌之“心”方面并没有超越于这些词之外的更多新意。不能在歌“心”方面有创新,只在用词上煞费心思,认为这样就可以作出好歌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能弄巧成拙。这是歌风衰颓的征兆,令人厌恶,所以我才不厌其烦地强调这个问题。

我在上面提到的和歌“十体”,应视一个人的禀赋来决定应该向他传授哪种歌体。一个人不论他有无才气,总会有适合于他的歌体。如果对适合“幽玄体”的人,劝他学“鬼拉体”,或对适合“长高体”的人,劝他学“浓体”,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听说佛在讲经说法时,也是根据众生资质不同而使用不同的方法,这是非常正确的。由于自己擅长某体、喜爱某体,就劝诱不适合此体的人去学,这只能妨碍他走上歌道。所以应当充分看清某人作歌的特点,然后才能传授他某体。不管学哪种歌体,都应当以正直、纯正的态度牢记在心。因此,我并非主张只深入学习某一体,将其余的歌体一律抛弃,而是主张以自己擅长的某一歌体为基础,使自己所咏的歌达到“正位”(34),然后其余各体也就迎刃而解了,应防止忘掉正道而步入歧途邪道。如今,世上许多自以为已经通达歌道的人,大都不懂得以上道理,一味劝人学习自己的歌风,这就完全背离歌道了。如果有识见高远,超出自己,具有优秀禀赋的人,却劝他一定要学自己所擅长的某体,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俊赖朝臣和清辅等人的《庭训抄》中,也都反复说过这番意思。所以在传授和歌时,千万要防止将人领入歧途。完全不接受先贤的指导,只是随心所欲地吟咏,也有可能不知不觉误入歧途。一般天资不高的人,认为学习别人的歌就行了,这不是正确的想法。

鉴别和歌之优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容易从众,只要是名家的和歌,即使不好也竞相推赏;而对那些不太出名的人所咏之和歌,即使写得出类拔萃,也是吹毛求疵。看来人们都在以作者的名声来品定和歌的优劣,这种情况实在令人失望。这都是因为自己缺少鉴赏能力。假如能对宽平年间(35)之后的先辈们所咏的和歌辨其优劣,恐怕就是真正懂得和歌了。我这样说,并非说自己就懂了,其实老愚也是有所不知。不过,也不能自轻自贱。在元久年间(36),我去朝拜住吉神社的时候曾做了一个梦,梦见住吉明神对我说“汝月明也”,于是秉承家传,不自量力地写了《明月记》。我把这种私事告诉您,觉得不好意思。

关于从古诗中汲取“心”和“词”的问题,自古以来就十分慎重,但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是取之过度,适当使用,也会别有趣味。我想跟您说:《白氏文集》第一至第二卷中的诗都有丰富的素材,特别重要,务请披阅。

诗贵在胸怀高洁,心地澄明,和歌也是如此。如在贵人之前,该当胸有成竹,小声吟出;而在普通的歌会上,则可高声朗诵。作歌首先要心胸澄澈,这是一个必须养成的习惯。平日心有所感,不论是汉诗还是和歌,都要出自肺腑,用心吟咏。

初学时,不必过分推敲,假如认为只要好好推敲就可以咏出好歌,就会苦思冥想,反而会妨碍作歌的兴致。亡父曾说过:“为了使咏出的歌自然流畅,应当练习速咏。不仅如此,还要时时注意屏心静气地思考。”在正式的歌会上,吟咏得太多是不太好的。在这种场合下,无论老手还是初学者,都同样要注意这一问题。举行百首续歌(37)的时候,初学的人可吟四首至五首,老练的人以吟七八首为宜。

在初学阶段,个人私下吟咏的和歌,可以或快或慢、自由自在地练习。作得不好的歌,切不可随便示人。在未达到娴熟程度之前,最好选自己平时熟悉的歌题吟咏。咏歌时需要端坐,不可散漫而不拘形迹。

每首歌的头一句五个字,必须经过充分思考之后,方可确定。亡父每次作歌的时候,总是在头五个字的旁边写上很多小注。在“披讲”的时候,看见小注的人感到奇怪,问道:“您为什么在每首歌的头五个字旁边做这些批注呢?”亡父回答:“头一句五个字的最初构思,我都用小字写在旁边,以便为后头的构思做参考,所以看起来就好像小注一样。”满座闻之,恍然大悟,觉得很有意思。

以上是我一孔之见,您读起来肯定会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有说清,我自己也感到言不尽意,挂一漏万。感谢您不嫌弃我的这些愚见,也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以上看法未必正确,务请不要示人。老愚几年来用心于歌道修行的心得体会,都毫无保留地写给您了。希望您能以歌道的眼光看待之。

谨此,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