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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娜的父亲进了城,已经跟他们在一起住了好几天。她对父亲不算特别依恋,但他们有相似的爱好,也能和谐共处。他的到来是个可喜的变化,让她的感情找到了新的出口。

他是来给小女儿珍妮特挑选结婚礼物的,还打算给自己置办一套行头,好体面地出席婚礼。庞德烈先生代为挑选了结婚礼物,他的眼光深得亲友信赖。他岳父时常为穿什么而头疼,他也总能提出宝贵的建议。不过这几天来,这位老绅士都由埃德娜作陪。

在他身边,埃德娜萌生了许多新的感受。他曾在南方邦联军担任上校,至今仍保留着昔日的头衔,举止也颇有军人派头。他灰白的须发柔软亮泽,衬得古铜色的脸庞愈加粗犷。他高大瘦削,爱穿带衬垫的大衣,前胸和双肩更显宽厚。父女俩走在一起显得仪表堂堂,散步时吸引了不少目光。他一到,她就带他参观了画室,还为他画了一幅素描。对此,他表现得郑重其事。他一向坚信女儿们都继承了自己卓越的天赋,只要肯下功夫什么都能做成,所以,即使她的才华比现在高出十倍,他也不会惊讶。

面对她的画笔,他坐得纹丝不动、面无惧色,就像过去面对黑洞洞的炮口。他讨厌孩子们进来打扰,他们一脸惊奇地盯着他瞧,看他直挺挺地坐在妈妈明亮的画室里。只要他们靠近,他就伸伸脚把他们赶开,同时尽量稳住表情,保持双臂不动、双肩平直,生怕影响画面上的固定线条。

埃德娜一心想讨好他,特意去请瑞兹小姐,许诺要让钢琴家为他演奏。但瑞兹小姐谢绝了她的邀请。所以他们只好一同去了拉蒂诺尔家的音乐晚会。拉蒂诺尔夫人将上校奉为座上宾,对他殷勤备至,当即邀请他改天再来家里共进晚餐,星期天就行,或者看他哪天方便。她对他卖弄风情,时而频送秋波,时而手势繁多,时而赞不绝口,总之既妩媚迷人又天真无邪,哄得老上校那颗垫肩之上的脑袋恨不得年轻三十岁。埃德娜惊奇不已,却无法理解。她自己几乎完全不会卖弄风情。

她也在晚会上注意到一两位男士,但绝不会摆出猫一般的姿态去吸引他们——或施展女性的魅力与心机,向他们表露自己的好感。他们的个性吸引了她,她喜欢他们,很高兴可以趁音乐休场时与他们见面、攀谈。在街上,她常常与陌生人四目相对,那些目光会留在她记忆之中,不时扰乱她的心绪。

庞德烈先生从不参加音乐晚会,他说那是小资产阶级(40)情调,还说俱乐部比那有趣多了。他曾对拉蒂诺尔夫人说晚会上的音乐都太“高深”了,他这种外行欣赏不了,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她看不惯庞德烈先生总泡在俱乐部,也向埃德娜坦承了这一点。

“可惜庞德烈先生傍晚总是不在。要是他能多在家待待,你们的感情一定会——哦,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说——一定会更和睦的。”

“噢!亲爱的,我怎么会介意呢!”埃德娜木然地说,“他在家我能做什么呢?我俩完全无话可说。”

诚然,她跟父亲也无话可说,但他至少不会惹她心烦。她开始对父亲产生兴趣,尽管很清楚自己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父亲。她忙着伺候他,对他有求必应,这让她打心眼里高兴。任何事她只要能亲力亲为,就绝不让仆人或孩子插手。她丈夫注意到这点,以为这是因为她孝思不匮,正像他一直相信的那样。

上校一天要喝好几杯棕榈酒,却完全面不改色。他擅长调制烈酒,又自创了几种鸡尾酒,还都起了好听的名字。这些酒需要各种配料,埃德娜就肩负起采购的任务。

星期四,曼德利特医生到庞德烈家吃饭,丝毫没在庞德烈太太身上看出她丈夫描述的那种异状。她刚和父亲从赛马场回来,这会儿依然情绪高涨、容光焕发,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回味着下午的比赛,聊的还是赛马。医生早就不关注赛马了,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口中那个“过去的好时代”,也就是勒孔特马场(41)独领**的年代。他搜寻着当年的记忆,不想被晾在一边,或显得落伍。但他根本糊弄不了上校,更不可能用那些瞎编的往事唬住对方。最后一把是埃德娜替父亲下的注,结果大获全胜。上校还说起他们遇见的几位讨人喜欢的人。莫蒂默·梅里曼太太和詹姆斯·海坎普太太是跟奥尔西·阿罗宾一起去的,他们三个人过来加入父女俩,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他现在想起来心头还暖乎乎的。

庞德烈先生对赛马不大感冒,甚至持否定态度,特别是想到肯塔基州那片蓝草田最终的命运。他尽量泛泛地批评这项运动,却引来岳父的怒斥和反驳。双方爆发了争论,埃德娜坚决维护父亲,医生保持中立。

医生在浓密的眉毛下专注地打量女主人,看出一点细微的变化:她好像一扫过去那种无精打采,通身散发着生命的活力,说起话来热情洋溢、精力充沛,眼神和姿态中没有丝毫压抑。依他看,就像某种皮毛光亮的美丽动物在太阳下苏醒。

晚餐棒极了。红酒温热,香槟透凉,美酒的甘醇缓和了紧张的气氛,消弭了不快。

庞德烈先生健谈起来,渐渐陷入回忆。他讲了些有意思的种植园往事,又讲起老伊贝维尔和他的青年时代,那时他曾在一位友好的黑人陪伴下捕过负鼠,打过山核桃,射过锡嘴雀,也曾在山林和田野间漫无目的地游**。

上校缺乏幽默感,说话不分场合。他谈起黑暗贫苦的过去,讲了个沉重的故事,他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始终是故事的主角。医生的故事也让人高兴不到哪去。那是一件年深日久却经久不衰的奇事,讲一个女人对婚姻失去了**,四处寻觅新欢,但历经痛苦挣扎,最终还是回到丈夫身边。这是他在漫长的行医生涯中听来的无数故事之一。不过埃德娜好像并没特别注意。她自己也有个故事要讲,说的是一天夜里,一个女人与爱人乘独木舟私奔,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消失在巴拉塔尼亚群岛,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这故事纯属虚构,她推说是从安托万夫人那儿听来的。当然,这句托辞也纯属虚构。它或许只是她的一个梦,但她口中每个炽热的词语听上去都是那么真实。听众们仿佛真的置身南方夜晚温热的风中,听着独木舟的船桨缓缓划过月光粼粼的水面,鸟儿被他们惊起,扑着翅膀飞出咸水塘中的芦苇丛,那对恋人紧贴着彼此苍白的脸颊,陶醉在忘我的**中,漂向未知的远方。

香槟凉丝丝的,幽幽的香气奇妙地幻化了埃德娜记忆中的那个夜晚。

医生来到室外,离开熊熊的火光和温柔的灯火,投入寒冷阴沉的深夜。他在黑暗中走路回家,把那件老式斗篷折起盖在胸前。他对人性的认识远胜于大多数人,深知每个人心底都深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生活。他后悔接受了庞德烈先生的邀请。他老了,需要休息,需要静心,不想背负别人的秘密。

“但愿不是阿罗宾。”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老天保佑,千万别是奥尔西·阿罗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