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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帮我个忙。”他们刚开始慢慢往回走,他身边那位漂亮女人就开口了。他举着阳伞,她在伞下靠着他的臂膀,抬头望着他的脸。

“行啊,你要我帮多少个忙都行。”他答道,低头凝视她若有所思的眼睛。

“我只要你帮一个忙,别招惹庞德烈太太。”

“瞧啊!”他突然孩子气地大笑一声,嚷道,“拉蒂诺尔夫人吃醋啦!(16)”

“别胡闹!我说正经的呢,不开玩笑。别招惹庞德烈太太。”

“为什么呢?”他问,在同伴的恳求下,他也认真起来。

“她跟咱们不一样,属于另一种人。她很可能会把你的话当真,最终铸成大错。”

他恼得涨红了脸,边走边摘下那顶软帽,不耐烦地用它拍打大腿。“她怎么就不能把我的话当真呢?”他突然问,“难道我是个谐星、小丑、盒子里跳出来的玩偶?她怎么就不能认真了?你们这些克里奥尔人啊!真让我烦透了!难道我就该一辈子当个开心果吗?我倒巴不得庞德烈太太对我认真才好。但愿她眼光够好,不光把我当个逗乐的家伙(17)。我要是怀疑过——”

“噢,得了吧,罗伯特!”她打断他的慷慨陈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说话怎么不带一点儿脑子,简直就像那些玩沙子的小孩儿似的。你要是胆敢对这些已婚女人有半点儿假戏真做,那我们就不会再当你是个绅士,你也就配不上先生们的信任,没资格跟他们的妻女来往。”

拉蒂诺尔夫人说出了她心目中的铁律和真理。年轻人听罢,不耐烦地耸耸肩。

“噢!好啦!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狠狠地把帽子扣回头上,“可你总该知道,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不是什么好话。”

“难道咱们还要互相吹捧不成?我的天(18)!”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听一个女人说自己——”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不过说到一半又突然岔开话题,“我要是像阿罗宾那样——你还记得奥尔西·阿罗宾跟比洛克西那位领事夫人的绯闻吗?”然后他把奥尔西跟领事夫人的故事讲了一遍,又讲到法国歌剧院的男高音收到过无数没羞没臊的信。他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有悲伤的,有愉快的,讲到最后,两个人都彻底忘了庞德烈太太和她可能对某位年轻人认真的事。

他们一到小别墅,拉蒂诺尔夫人就回房午休了,她觉得每天午睡个把小时对身体大有裨益。分手前,罗伯特求她原谅自己刚才那么不耐烦——他称之为“无礼”——不肯听从她善意的告诫。

“有一点你说错了,阿黛尔。”他微微一笑说,“庞德烈太太根本不可能对我认真。你应该劝我别自作多情,那对我才有意义,才能让我反省。再见啦(19)。你好像有点疲惫。”他关切地问,“不如喝碗汤吧?或者我给你调杯棕榈酒?我给你调杯掺苦精的棕榈酒吧。”

她答应喝点儿汤,热汤喝了舒服。他去了厨房,那是别墅群后方一栋独立的房子。他亲自给她端来金棕色的汤,用的是一只精致的赛夫勒(20)瓷杯,又在茶碟上放了一两块薄饼干。

门开着,她从门帘后伸出雪白的胳膊,从他手中接过瓷杯。她发自内心地叫了他一声好小伙子(21)。罗伯特说了声谢谢,转身朝大屋走去。

那对情侣刚走进住宿区域,相互依偎着,像两棵倒向海岸的水栎树。他们不像走在地上,却像倒挂过来,脚踏蔚蓝的天空。黑衣妇人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脸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加苍白、疲惫。庞德烈太太和孩子们还没有出现。罗伯特四下张望,搜寻他们的身影。他们肯定要在海边待到快开饭才回来。随后年轻人上楼来到他母亲的房间。这间屋子位于大屋顶层,呈不规则形状,天花板奇怪地倾斜,开了两扇宽大的老虎窗,窗外就是海湾,极目眺望还能看得更远。室内的陈设简洁、清爽、实用。

勒布朗夫人在缝纫机上忙碌。一个黑人小女孩坐在地上,用手按动脚踏板。克里奥尔女人可不会冒损害健康的风险。

罗伯特走到一扇老虎窗下,坐上宽阔的窗台。他从兜里掏出一本书读起来,翻页又快又准,可见读得认真。那台缝纫机是旧式的,十分笨重,轧轧声响彻房间。在它停转的间隙,罗伯特就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庞德烈太太呢?”

“跟孩子们在海滩那边呢。”

“我答应把那本龚古尔(22)的书借给她的,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拿,就在矮桌后面的书架上。”接下来又是轧轧,轧轧,轧轧,砰!如此往复,持续了五到八分钟。

“维克多在马车那儿干吗呢?”

“马车?维克多?”

“是啊,就在楼下屋前。他好像要去什么地方。”

“喊他一声呗。”轧轧,轧轧!

罗伯特吹了一声口哨,哨声尖锐刺耳,恐怕从码头上都能听见。

“他不肯抬头。”

勒布朗夫人扑到窗前喊:“维克多!”然后挥着手帕又喊了一声。楼下那位青年上了车,策马飞驰而去。

勒布朗夫人回到缝纫机前,气得满脸通红。维克多是她的小儿子,罗伯特的弟弟——一个“二杆子”,脾气暴,主意还大。

“只要你一句话,我随时可以教训他,说到他听不进去为止。”

“唉,要是你父亲还在就好了!”轧轧,轧轧,轧轧,轧轧,砰!勒布朗夫人始终深信,要不是勒布朗先生婚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宇宙和世间万物运转的秩序一定会更智慧、更崇高。

“蒙特尔有消息吗?”蒙特尔是位中年绅士,勒布朗先生去世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徒劳地试图取而代之。轧轧,轧轧,砰,轧轧!

“好像是有一封信。”她在缝纫机抽屉里摸索一番,最后在缝纫筐底部找到了它,“他要我转告你,下个月月初他会在维拉克鲁斯(23)”——轧轧,轧轧!——“只要你还想去找他,”——砰!轧轧,轧轧,砰!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妈妈?你明知道我想去——”轧轧,轧轧,轧轧!

“看见了吗?庞德烈太太这才领着孩子们往回走呢。午饭她又要迟到了。她总是踩着点儿来吃饭。”轧轧,轧轧!“你上哪儿去?”

“你刚才说龚古尔的那本小说在哪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