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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日午后,他们三个坐在一起,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拉蒂诺尔夫人忙着穿针引线,偶尔停下来讲个故事、说个段子,一双美丽的手不停地比画;罗伯特和庞德烈太太悠闲地坐着,不时说一句话、对视一眼或会心一笑,关系好像更加亲密友好了。

他这一个月都与她形影不离,不过谁也没有多想。很多人早就料定罗伯特来了准会对庞德烈太太大献殷勤。他从十五岁起每年都来格兰德岛消夏,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每一年,他都会效忠一位美丽的太太或小姐,有时是年轻姑娘,有时是寡妇,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迷人的已婚女子。

他有两个夏天都沐浴在杜弗涅小姐的光芒之中。但第三年,夏天没到她就去世了。罗伯特悲痛欲绝,转而拜倒在拉蒂诺尔夫人的石榴裙下,希望她能施舍些同情与安慰。

庞德烈太太喜欢坐在一旁端详那位美丽的朋友,就像欣赏一尊完美无瑕的圣母像。

“多美的人啊,可谁能想到她竟是那么残酷无情?”罗伯特嘟囔着,“她那会儿明知道我仰慕她,还放任我越陷越深。成天就是:‘罗伯特,过来;罗伯特,走开;站起来;坐下;干这个;干那个;去看看宝宝睡了没;帮我找找顶针,天知道我放哪儿了;趁我干针线活儿,给我读点儿都德。’”

“什么啊(9)!我还用开口吗?你整天就趴在我脚边,像只烦人的猫似的。”

“是忠诚的狗吧。而且每次拉蒂诺尔先生一来,你就真把我当狗打发。‘去吧!再见!快走!(10)’”

“我可能是怕阿尔方斯吃醋吧。”她插话了,那副无辜的模样逗得他们哈哈大笑。难道右手会嫉妒左手,心灵会嫉妒灵魂?不过说实在的,克里奥尔男人从不吃醋,他们早就摒弃了嫉妒这种低劣的情感。

与此同时,罗伯特还在向庞德烈太太诉说自己那时对拉蒂诺尔夫人绝望的单相思,说自己终日夜不成眠,胸中燃烧着**之火,它是如此炽热,以至于他每天下水时,周遭的海水都会咝咝沸腾。他说话时,那位穿针引线的淑女不时会蹦出一两句评语:

“骗子——小丑——你个蠢货!(11)”

跟庞德烈太太单独在一起时,他从不这样嬉皮笑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当时,她根本看不出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知道他常对拉蒂诺尔夫人热烈地表白,却从不担心对方会当真。她很庆幸他没有这样对自己,因为她受不了这个,肯定会被惹得心烦意乱。

庞德烈太太有时会拿出画具随意涂抹几笔,这次她也带着它们。她喜欢画画,感觉涂涂抹抹比什么都充实。

她一直想画拉蒂诺尔夫人,后者今天格外美丽,比任何时候都更值得一画,她想象她坐在那里,美轮美奂,宛如一位圣母,在落日的余晖下更显得明艳动人。

罗伯特走过来,坐在庞德烈太太脚下的台阶上看她作画。她运笔轻松自如,但不是因为熟练,而是天分使然。罗伯特专注地看着她,时不时用法语对拉蒂诺尔夫人轻声赞叹:

“真不错啊!很在行嘛。她真有天分啊,真棒!(12)”

他看得入了迷,有一次竟轻轻把头靠在庞德烈太太的手臂上。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推开他,没想到他又故技重施。她只能当他是不小心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姑息纵容。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再次把他推开,动作更加坚决。他没有道歉。画像完成了,但一点也不像拉蒂诺尔夫人。见画中人跟自己完全两样,这位夫人相当失望。当然,画作本身还是很漂亮的,许多细节都处理得可圈可点。

不过庞德烈太太显然不这么认为。她挑剔地审视那幅画,然后重重地把画划掉,又扯下纸张揉作一团。

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登上台阶,混血保姆远远跟在他们后面,按他们的吩咐保持着一段距离。庞德烈太太叫他们把颜料和画具拿进屋去,又想跟他们说说话、逗逗乐什么的。但他们可没那个心思,回来也只是为了看糖果盒里都有什么。她给他们挑了几颗糖果,他们二话不说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手掌握成小碗状,徒劳地希望妈妈能用糖果把它填满。一拿到糖果,他们就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日头已经偏西,南风轻柔而沉闷,吹来大海诱人的气息。孩子们全都打扮一新,又聚在水栎树下玩耍,叽叽喳喳的喊叫声高亢刺耳。

拉蒂诺尔夫人收起针线活,把顶针、剪刀和线整整齐齐地收进卷袋别好。她抱怨说头昏脑涨,庞德烈太太赶紧进屋取来古龙水和扇子,把古龙水喷在拉蒂诺尔夫人脸上。罗伯特在一旁摇着扇子,卖力得近乎做作。

拉蒂诺尔夫人很快就恢复过来,庞德烈太太不禁好奇这阵头晕会不会也有心理作用的成分,因为她的朋友始终面色红润。

她站在那里,看着这位美丽的女人迈着女王般优雅庄严的步伐穿过长长的走廊。她的孩子们冲过来迎接她,两个大的抓住她白色的裙摆,最小的那个被保姆抱在怀里。她从保姆手中接过宝宝,无限怜爱地搂在自己温柔的臂弯里。但其实谁都知道,医生叮嘱她千万不能负重,一根别针都举不得!

“游泳吗?”罗伯特问庞德烈太太,不像在提问,倒像在提醒。

“呃,不了。”她犹犹豫豫地回答,“我累了,不游了。”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远处的海湾。海浪低沉的呢喃似在请求,深情却不容拒绝。

“别啊,来吧!”他不依不饶,“游泳怎么能不去呢。来嘛。水肯定舒服极了,对你准没坏处。来吧。”

他伸手从门外一颗钉子上摘下她那顶粗编大草帽,给她戴上。他们迈下台阶,一起走向远处的海滩。此时已是落日西垂,微风轻柔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