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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只在瞬息。海岛的夜变得寒凉,骤雨过后,厚厚的树叶堆积在街道,清冷而孤寂。

心碎的女孩赤脚走过花地,独自漫步在海边,长长的白色裙摆被打湿。她把手里的望远镜搁在船头,擅作主张地解开一艘小船的绳索,借陆地吹向海面的风力出航。

他曾答允要带她去看星星。她想要去看星星。

巨浪掀翻渔船,渔具和望远镜被卷走,被漫无边际的黑色海水吞没。

女孩沉落水中,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却被倒扣的船身牢牢困住。午夜时分的大海冷酷决绝,它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凄怆得像头受伤的野兽。毁灭。那是它永恒的原动力。

头顶的星光销声匿迹,一切重归寂静,风浪抚平了海面的波纹和褶皱,它充当着漩涡的共犯,销毁了所有的证据。她在没有光亮的漆黑海域持续下沉,深水地带暗流席卷,她的身体慢慢旋转,长长的白色裙摆漂浮起来,露出被荆棘刺伤的小腿和脚掌。

死亡的边缘,她已不再挣扎,肺部被冷水填塞,血液里的氧逐渐减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因缺氧而绝望呐喊。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涣散,她依旧能感知肉身的痛苦,夏末的闪电撕裂夜空,光芒撞碎海面,她在永恒的黑暗里,看见希望的火光。

天空深处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漫长的天旋地转。

爱丽丝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呼吸不畅。手机摔落在地上,屏幕被撞得粉碎。

她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离开水面的。

缺氧的机舱让人觉得窒息,她发现头顶空调的出风口有故障,反复调试也无法开启,只好点亮呼叫灯,请求空乘为自己更换座位。空乘将她安置在机舱前部靠舱壁的位置,并很快端来热水和胡萝卜汁。她靠在椅背上,被汗水渗透的衣衫粘在后背。

又是这样真实的梦境,和前不久的那次一样,真实到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梦里的她化身为娴熟的潜水者,不断潜入记忆深处的未知海域,重温那些连她自己都很少再去回忆的画面。

她闭上眼,看见自己被荆棘刺伤的双足被海水浸泡得发白,披散的黑色鬈发如同水藻。再往前,他在空**无人的房间里吻她,舌尖触碰到她的上颚,激起心底的千层涟漪。他抱起她原地旋转,在随时都会被人发觉的危险地带,以痛换取短暂的狂欢。

他身上的气味持久不散,让人想起春日庭院的玉兰和海棠。

心脏因困惑而不断紧缩,有那么一会儿,她沉浸在虚实交错的混乱时空里,如同迷失在北极光下的驯鹿,满眼皆是苍茫的洁白雪原。这不是梦,她对自己说,没有人的梦境可以如此真实,她几乎是回到了那个逝去的时空里,重新经历了一遍往事。

睁开眼,优雅的紫依旧氤氲在空中。

她皱起眉头,神色里的困惑有增无减。上次做梦时似乎也正听着这张CD。

是巧合吗?

距离降落还有三个小时,她从窗口俯瞰灯火通明的圣彼得堡。

深黑色原野之上,无数的橙色光点相互叠加,汇集成繁华不夜都市,那景象像极了儒安小镇,她的故乡。离开多年也不曾回去,若不是今日梦见,她都不记得那座海岛还有如此盛景。

她和他的事情被揭发的半年之后,父亲带着全家搬迁,从此远离了故土。她不知道他后来的境遇如何,只知当年,在民风保守的渔村,所有人都对这段不伦之恋感到震惊。周维良被革除职务,遭到包括前妻和儿子在内所有人的唾弃,找不到任何工作,只能靠存款维持生计。

年少无畏的她执着于情爱,偷偷从家里跑出去找他,在居民楼底下喊他的名字,被闻声赶来的家人连拖带拽地带走。数日后他来找她,她惊喜地翻出窗户,踮起脚尖,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好想你,”她说,“我愿意和你逃走。”

他的拳头落在她的腹部,一阵灼热的疼痛从胃部蔓延。

她愣在原地,想弄清事情的缘由,而他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

丢了面包又颜面扫地的他几乎失去理智,本想借酒消愁,却招致了更剧烈的情绪地震。他愤怒而挫败,痛恨她的无耻放浪,将罪孽归咎于她的魅惑和引诱。

他的拳脚雨点般不断落在她身上,她束发的红头绳被扯断,乱蓬蓬的黑发披散下来,和着眼泪粘连在面颊上。白色睡裙被污泥弄脏,她躺在地上,双手捂住受伤的腹部,嘴唇因为疼痛而变得煞白,却始终一声不吭。

精疲力竭的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墙上,另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面颊涨得通红,她因窒息而剧烈地咳嗽,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滴进泥里,整片土地都变得伤心起来。

“你要杀了我吗?”她在心里问他,“你这样恨我吗?”

闻声而来的家人终于把暴徒按倒在地,她倒在泥泞中,被送往县城的医疗室急救。

停课。休学。她的生活在清醒的那一刻跌入谷底。父母因为愤怒和厌弃,来探望时总是异常沉默,只有外祖母日夜守护着她,同她说话,在她默默流泪时帮她擦拭脸颊。

回忆之门重新开启,爱丽丝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平静神色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哀伤。那次变故之后,她的子宫和其他脏器受到重创,险些危及生命,即便是在痊愈以后的许多年,她也时常因为经期紊乱、出血量过大而备受折磨。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周维良。他凶狠扭曲的面容被月光照亮,隔着岁月,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如今再去回忆,他依旧是最初的模样。黝黑的皮肤,四肢修长,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巧的金边眼镜,黑色皮鞋带着露水和泥土的痕迹。

爱丽丝知道自己从不恨他,即便挨打也毫无怨言。这是她亏欠他的痛苦,她理应承担。

可是为什么呢?多年以后再次梦见他。

周维良是连瑞恩都不知道的过往。

与瑞恩相伴三年,爱丽丝几乎同他讲述了所有的往事,却独独跳过这段回忆。她并非有意隐瞒,只不过记忆太过疼痛,身体的防御机制下意识地将它进行了模糊处理,仿佛是一种在潜意识里暗自发生的催眠术。

时至今日,爱丽丝终于承认,父亲的缺席酝酿出潜在创伤。

在成年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依旧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反复爱上有过婚史的年长男子,认定他们是已经被其他女性证明过价值的存在。她像伺机而动的猛虎,嗅觉敏锐,对锁定的目标穷追不舍,直到遍体鳞伤,遭到世界的驱逐和流放。

相爱,然后毁灭。她既不后悔,也不认同当年的自己。

她曾追逐欢爱和疼痛,以此来感知自身的存在。她那卑微的、在否定的土壤里抽芽的生命,以疼痛的瞬间为节点,被分离出小片的记忆,在时间的长河里遥遥相望。

那蜉蝣般短暂的刺痛如同灯火,照亮她漆黑的夜。

重拾记忆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将经历一次痛苦的洗礼,像从前那样,被往事鞭笞和羞辱。然而事实是,此刻喝着胡萝卜汁,俯瞰欧亚大陆夜间盛景的她,比上次醒来时更加如释重负。痛苦的闪电划过长空,烟消云散。

“对不起。”她说,对自己也对周维良。

闪电劈开夜空的刹那,她与自身达成了某种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