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种玫瑰的人

回国的第一年,李瑛邀请爱丽丝继续回到原来的岗位。

爱丽丝没有答应,面对李瑛的反复劝说也毫不动摇。“我迟早是要回去工作的,但不是现在。我已经马不停蹄地工作了许多年,现在想要一些时间放纵。”她说。

她在城市最北边的山脚下找到合适的住所,一幢当地居民自己的老式双层住宅,距离最近的小镇不过十分钟的车程。老房子闲置数年,屋顶有轻微的损坏,雨水顺着裂缝渗透进来,在墙体和地面都留下斑驳水渍,庭院已荒废多年,杂草丛生。

她深知这不是理想的住处,初次开车路过时甚至都没有停下来仔细端详,然而数月之后,当她再度开车路过时,却发现进入盛夏的山林格外美丽。小镇修葺后的公路平坦顺畅,她顺着笔直的水泥路慢慢前行,轮胎碾碎沿途的杂草,青草和露水的气息裹挟着花香飘进车窗,让人想起冰镇鸡尾酒里漂浮的迷迭香叶片。

她把车停在路边,慢慢走进林子深处,看见老房子的白色墙壁被阳光烤得有些微微发黄,庭院里疯狂生长的野草丛里睡着肥胖慵懒的灰色野猫,屋顶上有鸟儿搭建窝棚,歌唱声此起彼伏。忽然萌生出归属感,她没有再犹豫,决定租下这幢房子。

翻新房屋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她请人修缮了房顶和地板,换掉墙体内早已生锈老化的管道设备,给卫生间的墙面和地板铺上正方形的米色瓷砖。她小心翼翼地打理着老宅,反复核算成本以防超支。为了节省起见,她尽可能亲力亲为,选购的大部分家具来自二手市场,包括木结构的桌椅、台灯、吊扇和壁炉。装修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她算了笔账,发现花费并不多,不由得松了口气。

搬进新家的瞬间,爱丽丝知道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这间屋子宽敞明亮,灰白的主色调,配合着厚实陈旧的木质地板和缀花地毯,混搭出简洁的欧式风格。来自旧物市场的原木长桌和小壁炉安静站在墙角,巨大的落地式书架遮挡住一整个墙面,架子上没有摆放任何饰品,全都是她收藏的书籍。金属质地的灰色浴缸立在客厅深处的僻静地带,周围摆放着小盒的肥皂和熏香蜡烛。

时间变得前所未有地充裕,爱丽丝从合作过的报刊主编手里买下二手的立式钢琴,把它摆放在书架旁边的窗户下,通过中介公司联系到镇上一位退休的钢琴教师,每周两次去她家中学习基础弹奏和乐理,报酬是辅导她年幼的孙子学习英语和德语。

她用稀疏不齐的手工木篱笆在庭院中央隔出小块土地,反复研习栽植玫瑰的方法。播种之后的土壤神秘脆弱,暗含着绽放的隐喻却又危险重重。她在泥土上覆盖大片的透明塑料薄膜,让夜晚的风和雨水浸润花种,慢慢滋生出幼苗。南方的雨季如期而至,潮湿空气里渐渐弥漫着草植与果蔬的气息,肥料和农药被装在透明玻璃罐里,她挽着裤腿蹲在地里,按照书本讲述的配方小心播撒。

隐居的第三年,她在院子里遇见第一朵娇柔的玫瑰花蕾,数日后又发现了另一朵,然后便是雨后春笋般疯狂生长。本就是喜欢干燥的耐旱植物,春日的阳光蒸发掉多余水汽,守护神般保卫着花朵柔弱的根部。

有天清晨,她在青蓝色晨光中醒来,起身去给窗台上的月季花换水,忽然看见花园里的一抹鲜红。摇开窗户,她带着欣喜若狂的表情,反复搓揉惺忪睡眼,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不顾早春微寒的她穿着睡袍冲进黎明的花园,脚上还穿着卧室用的棉拖鞋,晨起去镇上摆摊的商贩经过她的门前,满怀惊讶地看见一个流泪大笑的中年女子。

时隔多年,她终于成为玫瑰园丁。她写信给明娜和李瑛报告喜讯,在白色信封里附上一张暗房冲洗的胶片照,凌晨五点半的微亮天光里,尚未彻底开放的玫瑰花在枝头绽开裙裾,隔着相纸都能闻到它的清冷幽香。半个月后,她的院落成了玫瑰海洋,她小心翼翼地剪下几朵,包在丝绢手帕里送给周围的邻居。

她与梦境形成一种默契共生的关系,仿佛通往过往时空的隧道被打通,而她获准在睡眠里回到过去,虽不似回闪那样真实持久,却也足以在记忆中保留一段时间。难以入眠的时刻她依旧会播放那张光碟,闭上眼,慢慢走到睡梦中去。

夜晚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清冽甘甜,她时常在午夜时分醒来,贪婪地吮吸着湿润微凉的空气,然后重新陷入睡眠的海洋。小小的黑色礼盒里藏着他的祝福和祈愿,银色的蝴蝶发夹被阳光照耀得晶莹闪烁,翅膀上的镂花和蓝色点缀让人想起他声音的颜色。

“我在走廊尽头注视你,觉得你安静得像早春时节迁徙至加利福尼亚州的蝴蝶,那是我少年时期最迷恋的自然盛景。”他曾经这样说过。

他留给她的信件被折叠成小小的方块,藏在礼盒底部。

致我深爱的爱丽丝:

与你共同度过的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明亮的记忆。有时我甚至觉得,无论承受多么严重的伤,你给我的偿报也足以抵消痛苦。与你相识七年,看着你渐渐变得坚韧强大,我很欣慰。治疗之路辛苦漫长,我和你都要面对严酷的征程,希望我们都抵挡得住。

航空事故赔偿所得的钱,在扣除治疗和复健的费用之后,还有二十几万美金,我把这笔钱打进了你的账户。抱歉,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拒绝。我能够理解,它裹挟着你关于空难的全部记忆,即使被存入银行,化为虚拟的数字符号,你也依旧难以接受。我也知道,其实在这场灾难里,你比我伤得更重。但是爱丽丝,心理治疗非常昂贵,你已为我变卖房产、辞去工作,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补偿。

我在加利福尼亚州度过整段少年时光,如今即将回去,心中忽然觉得松弛自如。空难完全打乱了我的人生轨迹,但或许在那里,我能重新找到生活的节奏。记得给我写信。

永远爱你的瑞恩

她的眼泪落到信纸上,在黑色字迹的边缘晕染出柔和的光圈,被阳光烤干之后变得透明薄脆,如同他送给她的蝴蝶翅膀。许多年来的第一次,她重新回到无牵无挂的状态里,抬头仰望夕阳时无事可想,身体变得轻盈。

戴着金边眼镜的男性治疗师坐在她面前,清瘦身形和高挺的鼻梁让她想起记忆里的故人。他把她的档案装在透明文件袋里,电脑屏幕上呈现出完整的治疗方案。“这是我暂时拟订的计划,需要和你共同商榷和修改。”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安静,”他说,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我希望你能够更多地同我交流,这样对你的治疗更有帮助。”她的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上,平静的脸上忽然透出微笑的痕迹。“你很像我许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那年我十四岁。”

话匣子就此打开,她再次向陌生人讲述过往,忽然觉得不像从前那样难以启齿。治疗师懂得联觉的含义,无须她反复讲解和阐释,他和瑞恩一样懂得倾听,甚至能够在她描述某种感受之前就做出精准预测。“爱丽丝,你要知道,你所经历的这些其实不是个体现象,而是许多人都在体验的感受。”他带着令人信赖的微笑。

漫长琐碎的治疗,他建议她不要使用任何药物,依靠策略缓解内心的疼痛。绝望时在手里握一块冰,用皮筋弹打手腕的皮肤,以不流血的痛觉缓解煎熬的心境。“这是第一步,我们要把你对自己的伤害减小到最低限度。”他说。

橡皮筋被拉长的瞬间,她提前感知到即将来临的刺痛感,砰的一声,洁白的皮肤上留下浅红色印记,疼痛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她从梦中惊醒,看到自己饲养的猫咪正亲昵地咬着她的手腕。她把它搂在怀里,翻了个身。

回国的前夕,她搭乘医生的车子去机场,最后一次向他道谢。

“不要谢我,你应该感谢一路将你带到我面前的那些人。你在黑暗城堡中生活了许多年,是他们的出现带给你希望,我不过是履行了医生的职责。边缘型人格障碍不可能痊愈,所以你千万不要对自己期待过高。我们想要的,只是平和生活的能力而已。记住这一点,爱丽丝,你要尽可能多地原谅自己。”他说。

始终与安妮保持通信,和她讲述自己的生活,寄给她自制的玫瑰香囊,支持她摄影和写作。偶尔遇到精神疾患卷土重来,她便以周而复始的劳作与之对抗,带着疲惫的身躯沉沉睡去,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恢复平和。剧烈的悲伤不会持久,只能短暂停留。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爱丽丝收到李瑛的来信,说她的儿子终于恢复了行走能力,自己终于有时间带新男友来看她了。爱丽丝欣然接受,提前去镇上买来食物和新鲜果蔬,打算留他们在家中吃晚饭。新摘下的玫瑰花瓣被碾碎、捣烂,混合着面粉、燕麦、肉桂和苹果泥搓揉成面团,压扁后放进烤箱烘焙,最终得到的甜食模样粗陋,味道却实在香甜。她用塑封袋装了一些,准备让李瑛离开时带上。

午后两点,她脱下沾满面粉和油渍的围裙,换上提前熨烫好的紫色连衣裙和绑带凉鞋,走到庭院里迎接李瑛的到来。院子里的杂草被提前三天清理干净,藤条编成的椅子和秋千也被刷得锃亮,春日的暖风似有若无。收拾好一切的她百无聊赖地坐到秋千上轻轻晃**,感受到微微扬起的裙摆拂过脚踝。

李瑛的红色轿车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她从车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年轻矫健的金发男子。她小跑着上来和爱丽丝拥抱,用惯用的口吻夸她看起来依旧年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紫色啊。总是看你穿紫色的衣服。”

“很久不穿了,昨晚花了几个小时才找到这件衣服。”

距离李瑛上次近距离参观这所房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显然是忘记了屋子的风格和摆设,再一次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你这里也太舒服了。”

“这话你上次已经说过了。”爱丽丝笑道。

她跟随爱丽丝在客厅中央的灰色长沙发上坐下,一只棕色短毛的猫咪跳到她膝盖上,把她吓了一跳。“呵,你居然也是养猫的人了。”她笑着用手抓挠猫咪的耳根。

“嗬,它居然让你摸。”爱丽丝学着她的口吻笑道。

墙角传来轻柔的叫唤声,棕色猫咪一跃而起,消失在书架后面。

“你究竟养了多少猫?”李瑛露出诧异的神色。

“五只,都是从街上收留的流浪孩子,最漂亮的那只英式短毛被发现时已饿得奄奄一息,我无法喂食,只好送去兽医那里,医生说它可能是因为血统不纯而被遗弃的。可是它真的很美,阳光下的毛色泛着金黄,祖母绿的瞳孔让人想起华丽珠翠。”

李瑛没有接话,亦不理会身边的男友试图搂住她肩膀的胳膊,她沉默地喝下咖啡,隔着月季盛开的玻璃花瓶端详着正在餐桌上准备食物的爱丽丝,神色平静又复杂。

“爱丽丝,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同了。”

“我正在慢慢变老。”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从前你很冷淡,我甚至不知道阳光照射在你脸上的样子。”

“你觉得我现在热情似火了吗?”爱丽丝把咖啡和两小碟巧克力樱桃蛋糕摆在他们跟前,“镇上只能买到这些,做工和口感比不上市里,但危地马拉咖啡是我亲手磨的。”

李瑛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随即露出满足的神情,伸手去切盘子里的甜食。大约是注意到了爱丽丝的回避,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是一番奇景,午后的阳光照耀进来,素来不沾甜腻食物的李瑛坐在松软沙发上,大口吃着廉价的巧克力樱桃蛋糕,模样仿佛是触犯红尘禁忌的僧侣,沉醉于越界时刻的忘乎所以。

“你笑什么?”李瑛边吃边问。

“我以前从没发现你这么可爱。”爱丽丝说。

“其实如果你仔细看,大部分人都很可爱。爱丽丝,这是你教会我的。”

“你是打算永远隐居了吗?”短暂寒暄过后,李瑛开门见山。

“这不可能。我没有足够的储蓄来维持生计,更何况避世所得来的安宁不算真正的安宁,内心坚韧平和的人不会畏惧浮世喧嚣。我始终在找寻一个回到城市中去的契机。”

“那你回去之后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翻译、编书,或者兼职培训德语,总会有办法的。”

“这不是长久之计。”李瑛忽然恢复了从前那种刻不容缓的严肃口吻,眼神却不再凌厉刻薄,“我已经离开出版公司了,准备和同事合办图书工作室,专门面向欧洲市场,丹会帮我们做图书设计和产品设计。”她说罢转头与身边的年轻男子交换眼神,四目相对间星火燎原。

爱丽丝看出他们相爱,只有饱含深情的人才会这样对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起身给他们添咖啡,眼里含着轻柔的笑意。李瑛意识到她的戏谑,略微收敛了几分,嘴角却依旧上扬成月牙的弧度。

“你这次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带走了不少人才吧。”爱丽丝打趣道。

“没有。”她的神情赫然严肃起来,“除了两个负责国内市场的同事以外,我没有带走任何人。我想要新的开始。既然自立门户,当然要找我喜欢和信任的人。”

“你的眼光和决策力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拔尖的,我相信你会成功。”

“我这次来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团队。你隐居近四年,外面的情况你恐怕不太了解,以前公司的经营模式早已落伍,加之它有这么大的体量,想要改革难上加难,如今不过是强撑着度日罢了。我们自立门户,专门针对尚未被完全瓜分的欧洲和中东市场,一定能在纷乱的图书市场博得一席之地。”

“找我?”爱丽丝为她的决定感到惊讶。

“因为我信任并且喜欢你。你是能安静下来闷头做事的人,不在意流言蜚语,也不会明争暗斗,我需要这样简单直率的人。更何况,你在我手底下干过这么久,你的能力我很清楚。”

“李瑛,我已经快要四十岁了。”

“我当然知道。仅仅上门一次是请不到你的,如果需要,我不介意三顾茅庐。”

她露出柔中带刚的自信笑容,没有了和男友对望时候的娇羞。爱丽丝忽然回想起从前在公司,每当有重要选题,或是有抢手的热门版权要争夺,她都会露出这样势在必得的表情。

“你知道我不懂外语,身边如果没有帮手照看海外市场,就形成不了竞争力。从前我是你的上司,永远无法真正和你并肩作战,所以现在我邀请你当我的合作伙伴,我们平起平坐。”她说得坦诚,心平气和。

“仅凭我单打独斗,如何帮你照看欧洲市场?你太高估我了。”

“除了你,我也有其他想要邀请的合伙人,只不过要请动你最难,所以就先挑硬骨头啃。你又在笑什么?”她见爱丽丝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觉得有几分诧异。

“我只是想到你从前说起外语就咬牙切齿的样子,我们私底下都说这是你的逆鳞,如今你倒是不在意了?”爱丽丝再次调侃道。李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所以你是答应了?”

“我会考虑。”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不要忘记了。”

短暂的谈判时刻已经过去,李瑛似乎对爱丽丝表现出的态度相当满意。她起身再次打量屋子里的一切,眼里写满了好奇和赞许。“我不知道你有如此卓越的设计才华,爱丽丝,将来你加入我的团队以后,或许可以把这里变成民宿。”

“想都别想。”爱丽丝语气坚定地回绝,“我好不容易找到归宿,谁也别想抢走。将来回到城市工作,周末也还是要在这里度过的。”

李瑛笑着摇摇头,慢慢走到落地书架前翻阅藏书,用手指饶有兴味地拨弄夹在书架上方的老式台灯。再版后的《七日》有了更为精美的装帧,印在封面上的黑白相片里依旧是轮廓模糊的海岛雨季。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写字台桌面的棕色相框上。

那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子西装革履,细细的黑色镜框将脸部轮廓勾勒得很温和,右侧眼角和鼻梁上有明显的伤疤。他这样温和愉悦地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臂膀里依偎着的女子面容姣好、清秀端庄。这是张完美的全家福,两人怀里都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直视镜头的双眼里有星光闪烁。

“我认识他,路克还采访过他。就是那个拿走你很多书的路克,你还记得吗?”

爱丽丝没有说话,正低着头,用金属勺子搅拌杯子里残余的咖啡。

“我记得他是心理学方面的专栏作家,很多年来都不温不火,最近几年忽然因为一系列研究人格障碍的文章声名大噪,出版公司把他的文章编纂成书,销量出人意料地好。”

李瑛说起业内的事情还是这样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爱丽丝的沉默。

“今年年初的时候他有一场新书发布会,我因为准备离职的关系没有参加,听说去的媒体很多,有人甚至想出五万美金预订他下一部作品的版权。”

依旧是沉默。她的勺子触碰到杯壁,发出热闹的叮当声。

“我有个大龄未婚的女同事,始终对他很有兴趣,多次拜托我去询问他是否已婚,后来我从他的编辑那里打听到,他去年刚娶了自己的女粉丝,生了对龙凤胎。”

李瑛一口气说完这些,把目光转向爱丽丝,等待她的回应。

“你怎么了?”她终于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氛围,语气中透出关切。

“没有。我只是想,或许自己将来也可以成为作家。”爱丽丝抬起头,眼里的欢喜与忧伤已经遣散,只剩下少许亮晶晶的光泽,在日光下显得明媚活泼。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在桌上放他的照片。”李瑛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爱丽丝,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有双不会老的眼睛,到这个岁数还是这样亮而有神。”

送李瑛离开的时候刚过六点,夕阳已逐渐褪去色彩。

爱丽丝带着他们穿过种满紫藤、铃兰、绣球和玫瑰的庭院,向他们描述初次见到这幢老宅的情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迁居至此,直到我看见它盛夏时刻的模样。所有邂逅都是定时开席的盛宴,只不过身在其中的人往往后知后觉。”她说,示意他们去看棚架上的南瓜藤。

“秋天时你们会看到它的果实,硕大的橙黄色瓜身缔结在藤蔓上,在阳关下昭示着成熟自持的美和寂静。我喜爱它真实饱满的生命形态,那是经过辛苦攀缘和生长之后获得的丰收和奖赏。”

李瑛静静听着爱丽丝讲述,没有试图打断或者插话,时而蹲下身来仔细观摩泥土里培植的花草,俯身用鼻尖摄取它们的香气,慢慢走到秋千架旁边,示意丹来推自己。爱丽丝站在远处,看见她飘起的长发被风吹乱,熟悉的香水味弥漫在院落里。

“这里可真美啊,你是想当神仙吗?”李瑛坐进车里时禁不住再次感叹道。

“我不想当神仙,我只是在寻找活下去的方式。”

李瑛没有听见她的回答,她的车慢慢驶入笔直的水泥公路,消失在黄昏尽头。

爱丽丝慢慢走回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褪去身上的紫色裙子,点燃两支熏香蜡烛,躺在放满水的灰色浴缸里。她的浴缸现在足够大了,大到她伸展开双腿时也不用担心水溢出来。第四十九次重读《七日》,经过两次再版和修订的小说有了更为成熟的框架和叙事结构,安妮和爱丽丝反复商讨,在每个章节都留下删改的痕迹,然而到最后,她们最爱读的却依旧是最初版本的故事。

安妮曾对她说,人们谈论技巧和头衔,可最难模仿的却是创作初期的那种奇妙心境,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个**坐在窗台上的年轻女孩,海岛的夜雨持久连绵,潮湿海风里有黑嘴鸥此起彼伏的歌声。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丰盛想象。

她们之间有持久的默契,即便此生不再相见,也能承载着彼此的欢愉和困惑,在这广袤世间的某个角落默默生活。寂静无声的夜里,爱丽丝从浴缸里站起身,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仿佛儒安的雨敲击青石板路面,积满水的凹凼闪闪发亮。她依旧无法预知未来,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要按照真实意愿生活下去,哪怕白垩纪的物种大灭绝再次席卷,哪怕明天不再降临,勇敢探索的人会得到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