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里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蹬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蹬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长时间,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咯啦啦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檐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蹬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吗?”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

“拿吧。”

他一点也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

“快走吧,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一停,他就说:“快走吧,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

“快走吧,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会儿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

“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

“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

“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

“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吧!”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阴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啷咣啷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在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一样。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有二爷,喝酒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

“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

“不见得吧,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

“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

“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吗?

有二伯说:

“到阴间,和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

“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

“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

“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得正,行得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

“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

“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

“死不了。”

老厨子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次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吗!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终归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嘻嘻地照旧过着和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