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立尽黄昏粥尚温

清乾隆乙未年间,这一年的风雨似乎格外不调。

三月,原本应该雨润如酥的皖南一带干旱得稻种都育不了苗,眼看着一年的口粮没了着落;八月,霸州等三十余州县连降豪雨,庄稼都烂在了地里;九月,江汉平原又遭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风雨不调,对于农耕社会的百姓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所以这一年,各地流民四逸,民怨沸腾,即便官府极力安抚,收效却微乎其微。毕竟无论哪个时代,吃饭总是第一等大事。

民以食为天,这个道理,就连不缺吃喝的世家子弟沈三白也无法反驳。在那个隆冬之夜,有人给他留了一碗清淡适口的白粥,让他心动不已。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太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

与外间的饥荒横行不同,这一年的苏州城依然岁时丰盈。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将年末的这段时间留给了走亲访友、道喜赴宴,家住沧浪亭旁的沈三白便是随着母亲回外祖家喝喜酒来了。

喜酒自然极热闹,既有烟火爆竹孩子气的玩乐,又有衣香鬓影初解事的**,十三岁的半大孩子沈三白对这种热闹是无法抗拒的。一整天,他都在各处院落钻进钻出,玩得不亦乐乎。入夜又跟随在送亲队伍中,将新娘送出城外。直至夜半时分,方才返回。

玩闹了整日,这时才觉出肚饿。命仆人取些吃的,拿来的却是枣糕,又冷又硬,像块甜砖头无法下咽。正寻思着,一只小手伸过来,悄悄牵了牵他的衣袖。回首看见一双晶莹生辉的妙目,示意他随她过来。

沈三白忘了避嫌,随她转了几扇门,进了内室。她捧出一碗粥并几样小菜,放在他的面前,显然是特意为他留的。三白大喜,欣然举箸。白粥温热软糯,小菜爽洁可口,像极了眼前这个通体素淡又清新无尘的女子。

那样的初次心动,柔情体贴,沈三白能想到的是,要与眼前这个温柔缱绻的人儿共度一生。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子除了温厚,还有雅致的慧心与坚韧的性情,在日后的岁月中,为他的人生增添了那么多明亮的瞬间,足以为他抵御困窘与寒苦,温暖他的余生。

余下的岁月都发生了什么?在那碗白粥的热气氤氲中已渐渐模糊了。只剩下最初的那一幕,随着时光的流逝始终清晰。于是我们一再想起,想起那个削肩长颈、眉弯目秀的女子,在喧闹的喜宴上,一个人悄悄来到灯火阑珊的厨下,花上整个黄昏的时间熬一碗白粥,又小心翼翼地盛出,放进焐子里暖着,等那个贪玩的少年郎夜半归来享用。

这个女子,叫芸,林语堂说她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的故事,被夫君沈三白写进了一本书中,这本书,就是《浮生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