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7 第十七章

一星期过去了,没有罗彻斯特先生的消息。过了十天,他还是没回来。费尔法克司太太说,假使罗彻斯特先生直接从里斯去伦敦,再从伦敦出发前往欧洲大陆,未来一年内不再踏进棘园一步,她也不会觉得惊讶,因为他经常在毫无征兆的状况下突然离开。听到这些话时,我内心开始感受到一股怪异的凄凉与落寞。事实上,我容许自己浸**在失望的郁闷情绪里。不过,我连忙唤醒自己的理智,重拾自己的原则,顷刻间就收拾好情感。真庆幸我安然度过一时的失误,庆幸我能及时改过,醒悟到自己没有理由太过看重罗彻斯特先生的动向。我不是用卑微的奴性逼使自己认命,恰恰相反,我只告诉自己:

“除了领薪水教导学生之外,你跟棘园的主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表现称职,就可以期待他尊重你、善待你,但你要对此心怀感恩。切记,你跟他之间唯一得到他认可的关系就是这个,所以别把你的情怀、你的痴迷与你的苦恼投射在他身上。他跟你不是同一类人,记住自己的身份,要自重,别把全部心思、灵魂和力量虚掷在不被需要的地方,去遭人唾弃。”

我平静地继续我的日常作息,只是,某些不明确的念头不时飘过我理性的脑海,告诉我种种应该离开棘园的理由。我也不由自主地构思起广告内容,猜测着未来会找到什么样的新职位。我并不打算制止这类思绪,就随它们去发芽结果吧。

罗彻斯特先生出门超过两星期之后,邮局捎来一封给费尔法克司太太的信。

“是主人寄来的。”她看了发信地址后说,“现在我们总算可以知道他要不要回来了。”

她把信拆开来读的时候,我继续喝我的咖啡(当时我们在吃早餐),咖啡很烫,我的脸颊突然像有火在烧,我把它归咎于咖啡的热度。至于我的手为什么颤抖,我又为什么把半杯咖啡洒在碟子里,我则不愿多想。

“嗯,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日子过得太平静,现在总算有机会忙碌一番了,至少要忙上一阵子。”费尔法克司太太说,信笺还拿在眼镜前。

在我允许自己进一步追问之前,我先绑紧阿黛拉碰巧松开来的围兜,再帮她再拿一块圆面包,把她杯子里的牛奶倒满,才若无其事地问:“罗彻斯特先生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吧?”

“他会回来,他说三天内会到,那就是星期四了。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我不知道那些在里斯的尊贵人士有几位要跟他一起回来,他要我们把所有最好的房间都准备好,书房和客厅都要打扫干净,还要我到密尔科特的乔治旅馆或任何地方找几个厨房帮手。女宾们会带自己的侍女,男士们则带着仆从,所以我们会有一屋子的人。”说完,她草草吃完早餐,赶紧张罗去了。

接下来那三天,正如费尔法克司太太所说,忙得不可开交。我原本以为棘园里所有房间都干净漂亮又井然有序,看来我错了。费尔法克司太太找了三个妇人来帮忙,大家努力刷刷洗洗、擦擦抹抹,洗墙壁,拍地毯,画像拿下又挂上,擦亮镜子和吊灯,点燃房间里的炉火,把床单和羽绒被拿到炉边烘暖。我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以前没有,往后也没有。这场忙乱之中,阿黛拉心情极其浮躁,迎接宾客的各种准备工作和对宾客的期待似乎让她陷入狂喜。她会要求苏菲检查她的“服饰”,她是这么称呼她的连衣裙的,把那些“过时”的更新一番,那些新的就拿出来透透气,整理整理。至于她自己,什么也不做,整天在前排那些房间里钻进钻出,在床板上跳上跳下,或直接倒卧在那些摆在烈焰冲天的炉火前烘烤的床垫、靠垫和枕头上。这段时期她解脱了课堂的束缚,因为费尔法克司太太硬拉我去当她的助手,我整天都待在冷食室里,协助(或妨碍)她和厨子,学着做蛋奶冻、奶酪蛋糕和法国糕点,学会捆扎鸡鸭鱼和装饰甜点餐盘。

宾客预计星期四下午抵达,正好赶上六点钟用晚餐。这期间我没有时间沉思冥想,我相信自己跟所有人——阿黛拉除外——一样活跃、一样开心。然而,我在欢笑中偶尔还是会猛然心情低落,会无法自拔地坠入疑虑与恶兆之中,满脑子的不祥揣测。那多半是因为我碰巧见到三楼楼梯门(这道门最近始终锁着)慢慢打开,看见葛瑞丝·普尔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同样拘谨的帽子、白色围裙、手帕。当我看见她缓步走过长廊,穿着拖鞋的脚无声地向前迈进;当我看见她探头张望闹哄哄、忙乱不已的房间,开口说句话,也许只是告诉打杂的妇人该怎么擦亮炉栅、清理大理石壁炉架,或清除壁纸上的污渍,说完又继续向前走。她就这样每天下楼去一趟厨房,吃她的午餐,在炉**抽一管烟,而后带着那一壶慰藉心灵的黑啤酒,回到她阴森的三楼栖身处。二十四小时之中,她只会在楼下跟她的同僚相处一小时,其余时间全都在三楼某间低矮的橡木房间里度过。她就坐在那里面缝纫,也许烦闷地对自己发笑,跟牢房里的囚犯一样孤寂落寞。

最奇怪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整栋房子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习性,也没有人对她的举止感到惊异;没有人谈论她的角色或职务,没有人同情她的寂寞与孤立。有一回,我确实听见莉雅跟一个打杂妇人的部分谈话,谈话主题正是葛瑞丝·普尔。莉雅说的话我没听见,那个打杂妇人回应道:“我猜她的薪水很高?”

“没错,”莉雅说,“真希望我也领那么多,倒不是说我的薪水有什么好抱怨的,棘园给工资一点也不吝啬。可是,我的薪水还不到葛瑞丝·普尔的五分之一。她存了不少钱,每三个月就到密尔科特的银行存钱。我敢说她已经存够钱了,就算离开,也不必担心生活成问题。不过,我猜她已经习惯这里了,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身子还很硬朗,什么事都能做,现在退休还太早。”

“我敢说她很会做事。”那个打杂的妇人说。

“嗯!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有人比她更内行了。”莉雅意味深长地说,“她那份工作不是谁都做得来的,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赚那么高的薪水。”

“确实如此!”那妇人回答,“不知道主人……”

打杂妇人还在说,莉雅转头看见我,马上用手肘顶了一下她的同伴。

“她不知道吗?”我听见那妇人悄声问。

莉雅摇摇头,她们的谈话自然而然中断了。我从中得到的结论是,棘园里有个秘密,而我被刻意排除在谜底之外。

星期四到了,所有工作都在前一天晚上完成,地毯放回去了,床幔加了缀饰,雪白的床单铺平了,盥洗台安排妥当,家具擦拭过了,花瓶里插满了花。所有房间和休息室看起来都清爽明亮到了极点。大厅也彻底刷洗了一番,那座大型雕刻时钟、楼梯踏板和栏杆也都擦得跟镜子一样亮,用餐室的餐具柜里杯盘碗碟晶莹剔透,客厅和小起居室到处都有盛开的奇花异卉。

到了下午,费尔法克司太太穿上她最好的黑色绸缎礼服、戴上手套和金表,因为她要出面接待宾客,引导女宾到她们的房间。阿黛拉也会特别打扮。我认为她那天恐怕没机会出去见客,不过,为了让她开心,我让苏菲帮她穿上一件棉布短蓬裙。至于我自己,根本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不至于被召唤离开教室这处圣殿。如今教室真的变成我的圣殿了,是“遭遇苦难时的可喜避难所”(1)。

那是一个温和晴朗的春日,就是那种三月底四月初之际,阳光灿烂、大地生辉的日子,仿佛在通报夏季的到来。那时天色已近黄昏,幸好傍晚的天气还很温暖,我坐在教室里授课,窗户打开着。

“时间很晚了,”费尔法克司太太走进来,裙裾沙沙作响,“幸好我预先通知厨房,要比罗彻斯特先生预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开饭,现在已经过六点了。我派了约翰到大门那边看看路上有没有动静,从大门口往密尔科特的方向看,可以看得很远。”她走到窗子旁。“约翰来了!”说着,她探头出去,“约翰,有消息吗?”

“女士,客人来了,”约翰答道,“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阿黛拉奔到窗子旁,我跟了过去,刻意站在一旁,躲在窗帘后面,免得往外看时被看见。

约翰预告的十分钟显得非常漫长。终于,车轮声辘辘传来,四名骑士策马奔上车道,之后是两部敞篷马车。车里满是翩翩翻扬的面纱和迎风舞动的彩羽,骑士之中有两人是年轻时髦的男士,第三个是罗彻斯特先生,骑着他的黑马梅苏尔,派勒特跑在前面。他身边有位女骑士,他们俩骑在队伍最前头。她的紫色骑装几乎扫过地面,面纱在风中拖得很长,在透明的褶层中微微闪烁着的,是乌黑亮丽的长鬈发。

“白兰琪小姐!”费尔法克司太太叫道,随后她赶忙下楼迎宾。

骑士与马车随着车道前进,很快转过屋角,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阿黛拉苦苦哀求我让她下楼,我把她抱在膝头,对她说,不管现在或任何时刻,除非她听到传唤,否则不可以贸然出现在那些女士面前,不然罗彻斯特先生会非常生气。听完我的话,她“泫然泣下”(2),见到我沉下脸来,才乖乖擦掉眼泪。

此时大厅传来欢乐的说话声,男士们的低沉嗓音和女士们银铃般的话语无比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其中最明显的,是棘园主人不算响亮却铿锵有力的话声,在欢迎他美丽俊俏的宾客大驾光临。接着,轻盈的脚步声上了楼梯,又灵巧地走过长廊,伴随着愉快的笑声、开门关门声,不久后,只剩一片静默。

“她们进房换衣服了。”阿黛拉用法语说。她一直听得很专注,追踪她们的动向。她叹了一口气。

“跟妈妈住的时候,”她说,“家里如果有客人,我会一直跟着她们,去客厅或进她们房间。我经常看那些侍女帮她们换衣服,整理头发,很有意思,边看可以边学。”

“阿黛拉,你不饿吗?”

“饿呀,小姐,我们已经五六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嗯,趁客人们在房间里,我下楼去帮你找点东西吃。”

我战战兢兢地离开我的庇护所,走那道直达厨房的侧梯。厨房里炉火旺盛,一片忙乱,汤和鱼已经进入最后的料理阶段,厨子全神贯注俯身在大锅上方,一副整个人随时会起火燃烧似的样子。仆人的大厅里有两名车夫和三名男宾仆从,或站或坐围在壁炉旁,侍女们想必跟她们的太太小姐在楼上,从密尔科特雇来的杂役则是忙进忙出的。我穿越这一片混乱,终于来到冷食室,拿了一只冷鸡、一条面包、几个馅饼,一两个碟子和刀叉,然后带着战利品迅速撤退。我回到长廊,顺手把侧门带上,却听见嗡嗡话声越来越响亮,警告我女客们即将离开她们的房间。我若想走回教室,一定得经过其中几扇门,手上端着食物可能会引人侧目,只好在长廊尽头站定。那里没有窗子,光线原本不足,加上太阳已经西沉,暮色苍茫,所以变得十分阴暗。

房间里的美丽宾客陆续走出来,一个个都显得欣喜又快活,身上衣裳在幽暗的暮色中闪闪发光。她们一群人在长廊的另一端站了一会儿,轻声细语地闲聊片刻,才走下楼梯。脚步悄然无声,就像清透薄雾滑下山坡。她们带给我的整体印象是系出名门的典雅姿态,是我从来不曾见识过的。

我看见阿黛拉把教室门打开一道小缝,躲在门后偷看。“好漂亮的女士呀!”她用英语赞叹道,“哦,真希望我可以去找她们!你猜,晚餐后罗彻斯特先生会不会叫我们下去?”

“不会,我猜他不会。罗彻斯特先生还有很多事要忙。今晚别管那些女士了,也许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们。这是你的晚餐。”

她真的饿了,鸡肉和馅饼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把我们的食物分了些给苏菲,也多亏我搜刮了这批食物,否则阿黛拉、我和苏菲可能连晚餐都没的吃,楼下的人忙得没时间想到我们。九点钟过后甜点还没送出去,十点时男仆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跑进跑出。我允许阿黛拉比平时晚一点上床,因为她说楼下门开开关关、人来人往的,她不可能睡得着。她还说,说不定她换了睡衣以后,罗彻斯特先生就派人送口信来,“那多可惜呀!”

我跟她说故事,她肯听多少就说多少。为了换换口味,我也带她到走廊。底下大厅的灯已经点亮了,她很喜欢隔着栏杆看仆人在底下往来穿梭。夜深时,客厅传来音乐声,早先钢琴已经搬进去了。我跟阿黛拉坐在楼梯顶端聆听。这时有个歌声跟钢琴繁复的乐音交融在一起,那是一位女士在唱歌,嗓音非常清越。独唱结束后,二重奏登场,之后是重唱曲,曲子跟曲子之间总会穿插愉快的交谈声。我听了很久,发现自己的耳朵全心全意在解析那些混杂的谈话声,设法在各种口音中找出罗彻斯特先生的声音。我很快就辨识出来,开始把那些遥远的模糊话声重塑为语句。

钟敲了十一响,我看看阿黛拉,她的头已经靠在我肩膀上,眼皮睁不开了。我把她抱起来,送回**。等那些男女宾客回房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

第二天天气跟前一天一样好,宾客们决定到附近景点走走。他们上午早早就出发了,有些人骑马,其余的人乘马车。我目睹了他们出发跟回来的情景。白兰琪小姐同样是唯一一位骑马的女士,罗彻斯特先生也同样骑在她身边。他们俩跟别人拉开一段距离。我把这幕情景指给跟我一起站在窗边的费尔法克司太太看。

“你说他们不可能结婚。”我说,“你看,比起其他女士,罗彻斯特先生显然比较喜欢她。”

“嗯,没错,他的确很欣赏她。”

“她也很欣赏他,”我说,“你看她的头一直靠向他,好像在聊什么体己话似的。真希望我可以看看她的长相,我到现在还没有机会见到。”

“你晚上就有机会看见她,”费尔法克司太太说,“我碰巧向罗彻斯特先生提起,说阿黛拉很想见见那些女士,他说:‘哦!晚餐后让她到客厅来,请爱小姐陪她来。’”

“他只是基于礼貌随口说说,我应该不需要去。”我说。

“我跟他讲过,说你不习惯人多的场合,可能不太喜欢跟这么兴高采烈的一群人相处,何况那些都是陌生人。结果他二话不说马上回答:‘胡扯!如果她拒绝,告诉她我特别希望她能下来,如果她还是坚持不答应,就说我会亲自去抓她下来。’”

“不必麻烦他了,”我说,“如果别无选择,我会去,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费尔法克司太太,你会去吗?”

“不,我跟他告假,他同意了。我教你个方法,可以免掉众目睽睽下进场的尴尬,这种事最麻烦的就是这点。你要趁女宾们还没离开餐桌、客厅没人的时候进去,找个你喜欢的僻静角落坐下来。男士们到场以后你就不需要久留,除非你想留下来。只要让罗彻斯特先生看到你在那里,就可以偷偷溜走,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你觉得这些人会在这里住很久吗?”

“两到三星期吧,肯定不会更久。等复活节假期结束,最近刚当选密尔科特镇议员的乔治·黎因爵士就要进城去走马上任了。我猜罗彻斯特先生会陪他去。他这次竟然在棘园住了那么长时间,实在让我很意外。”

我怀着惊恐的心情,静候带阿黛拉前往客厅的时间。阿黛拉听说晚上她就能见到那些女士,一整天都雀跃不已,直到苏菲开始帮她打扮,才镇定下来。梳妆打扮过程很重要,所以她一直很稳定,等到她的鬈发一簇簇滑顺地垂坠下来,粉红色的绸缎洋装穿在身上,长长的腰带系好,蕾丝露指长手套调整妥当,她已经跟法官一样严肃。根本不需要提醒她别弄皱衣裳,她穿好衣服后,就端庄地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下之前还特别把裙摆提起来,免得坐皱了。她还向我保证,在我打扮好以前,她都不会站起来。我不一会儿工夫就准备好了。我迅速穿上我最好的衣裳(那件银灰色洋装,是为了参加谭波老师婚礼买的,那次之后再也没穿过),头发三两下就梳理平顺,我唯一的首饰——那只珍珠别针——也马上戴好了。于是我们下楼了。

幸好我可以走另一扇门进客厅,不必经过客人们正在用餐的用餐室。我们进去时,客厅空无一人,大理石炉**炽烈的火焰静静燃烧着,桌上的鲜丽花朵之间立着一根根蜡烛,孤单地放着光芒。绯红的帷幔垂挂下来遮住拱门。尽管只有区区一道布帘隔开在隔壁用餐的宾客,但他们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听起来只是轻柔的嗡嗡声。

阿黛拉似乎还沉浸在某种让她端庄肃穆的氛围中,不发一语地坐在我指定的脚凳上。我从附近桌子拿起一本书,走到窗台座位,努力静下心来阅读。阿黛拉把她的脚凳挪到我脚边,不久,她碰碰我的膝盖。

“什么事,阿黛拉?”

“我能不能拿一朵漂亮的花?这样我的服饰才算完整。”

“阿黛拉,你太在意你的‘服饰’了。好吧,给你一朵花。”我从花瓶里拿出一枝玫瑰,别在她的腰带上。她异常满足地轻声叹息,仿佛她幸福的杯盏已经满溢。我忍俊不禁,只得别过头去。这个巴黎小女孩在穿着打扮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认真投入,实在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用餐室传来宾客起身的声音,拱门的帷幔掀了起来,露出用餐室的情景。吊灯大放光明,照耀着摆在长桌上超大甜点盘里的刀叉和玻璃器皿。一群女士站在门口,她们进来之后,帷幔随即放下。

女宾总共只有八位,然而,她们走进来时,让人觉得人数比实际多出很多。其中有几位身材很高,很多人穿了一身雪白,裙摆极宽,乍看之下,体形似乎放大不少,仿佛在云雾中变大的月亮。我起身对她们行屈膝礼,有一两个人点头回应,其他人只是盯着我看一眼。

她们在客厅里各自散开,动作轻巧又活泼,让我联想到一群毛羽丰足的白色鸟儿。有人斜倚在沙发或软榻上,有人俯身在桌旁,观看书本和花朵,其他人则是围在壁炉旁,用一种压低却不失清晰的嗓音交谈着。她们似乎很习惯用这种声调说话。后来我知道了她们的名字,现在就先介绍一番。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两个女儿。埃希顿太太年轻时想必也是美人,如今风韵犹存。至于她的女儿,姐姐叫艾米,个子娇小,面容和举止都流露着一股稚气,身材玲珑可爱,一身白色棉布洋装和蓝色腰带把她衬托得很美。妹妹叫露易莎,个子高些,身材更好看些,面貌姣好,就是法语中所谓的“个性美”,两姊妹都美得像百合花。

黎因夫人约莫四十岁,身材胖大结实,看起来背脊挺直、高不可攀,她穿着一袭色泽变幻多端的华丽绸缎长礼服,深色头发上装饰着淡蓝色羽毛和珠宝发箍,显得光滑柔顺。

丹特上校夫人打扮得比较含蓄,不过,我却觉得她更为贤淑高贵。她身材瘦小,温和的面容略显白皙,发色明亮。在我眼中,她的黑色绸缎洋装、外国蕾丝披巾和珍珠首饰,比那位色彩缤纷的男爵遗孀黎因夫人更为讨喜。

最引人注目的三位女性——部分原因可能是她们在这群人之中个子最高——是英葛兰爵士遗孀和她的两个女儿白兰琪与玛丽,她们三个都是身高极高的女人。英葛兰夫人年纪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身材保持得很不错,头发还很乌黑,至少在烛光下看来是如此。牙齿显然也状态良好。以她的年龄而言,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认为她驻颜有术。光从外表来看,也的确如此。她的神态和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股几乎叫人无法忍受的傲慢。她生了一副罗马人的五官,双层下巴遁入柱子般的脖子里,这些特征不只给我一种膨胀与暗淡感,就连皱纹里都写满了高傲。她的下巴也依循同样原则,几乎违反自然地高扬起来。同样地,她的眼神也是锐利又顽固,让我想起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嘴唇装腔作势,嗓音低沉、音调浮夸又武断。简单说,就是很让人受不了。她穿着深红色天鹅绒长礼服,戴着某种绣了金线的印度布料头巾,营造出(我猜她是这么认为的)一种无懈可击的皇室威严。

白兰琪和玛丽两人身材不相上下,都像白杨树一样又高又直。以身高来看,玛丽稍显苗条,白兰琪的体态却像月神黛安娜。当然,我是以一种特殊的眼光观察她。首先,我想看看她的外貌是不是符合费尔法克司太太的描述;其次,我想知道她跟我凭想象画出来的肖像有没有一点接近;最后(这点最重要!),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我所猜测的罗彻斯特先生会喜欢的那种女性。

以外表而言,她每一点都符合,跟我画的肖像和费尔法克司太太的形容都很接近。那高贵的上半身、略斜的肩膀、优雅的颈子、黑色的眼眸和乌黑的鬈发,全都相去无几。至于她的脸蛋呢?她的脸像她母亲,是少了皱纹的年轻版,一样的狭窄额头、一样的高傲五官、一样的骄傲自豪。不过,她的自豪不像她母亲那样带点忧郁。她笑个不停,笑声中带着嘲讽,她那总是往上翘又神气活现的嘴唇也是一样。

据说天才的自我意识都很强。我不知道白兰琪小姐是不是个天才,但她自我意识很强,对自己的存在非常敏感。她跟丹特太太聊起植物学,丹特太太似乎没有植物学方面的知识,不过,据她自己所说,很喜欢花朵,“尤其喜欢野花”。白兰琪小姐对植物学略知一二,自命不凡地开口闭口套用专有名词。我发现她在抓丹特太太的语病(套用世俗的说法),换句话说,在玩弄她的无知。她抓人语病的手法也许够高明,却肯定有欠宽厚。她会弹琴,技巧非常高超;她会唱歌,歌声很迷人;她跟自己的母亲说法语,而且说得很好,既流利又字正腔圆。

玛丽的表情比白兰琪更温和、更大方,五官比较细致,肤色也比较白皙(白兰琪小姐皮肤黑得像西班牙人)。可惜玛丽少了点活力,脸部没什么表情,眼睛欠缺光彩。她沉默无语,一旦坐下来,就像壁龛里的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两姊妹都穿了一身纯白。

现在我还认为罗彻斯特先生会选择白兰琪小姐这样的对象吗?我说不上来,我并不清楚他在女性容貌上的偏好。如果他喜欢光芒万丈的,那么她正是光芒万丈那种,何况她才华出众,神采飞扬。我认为大多数男士都会爱慕她,也认为罗彻斯特先生确实爱慕她。我似乎已经掌握了证据,只等亲眼看见他们相处时的模样,就能排除最后一丝疑惑。

读者啊,你不会认为这段时间阿黛拉一直坐在我脚边的矮凳上吧。不是的,女宾们走进来以后,她站了起来,上前去跟她们打招呼,端庄又严谨地鞠躬致敬,有模有样地用法语说:

“女士们,大家好。”

白兰琪小姐带着嘲弄的表情低头看着阿黛拉,说:“哦,真像个小娃娃!”

黎因夫人说:“我猜她是罗彻斯特先生收养的女孩,就是他提起过的那个法国女孩。”

丹特太太亲切地拉着阿黛拉的手,还吻了她一下。艾米和露易莎同时惊呼出声:

“好可爱的小孩!”

她们叫阿黛拉到沙发那边,阿黛拉此刻就坐在那里,安稳地挤在她们两姊妹中间,用法语和蹩脚英语跟她们闲聊,享受着那两姊妹连同埃希顿太太和黎因夫人等人的关注,百般受宠,心满意足。

咖啡终于送来了,男士们也被请了进来。我坐在阴暗处——假使这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还有任何阴暗处的话——被窗帘遮去半个身影。拱门再次张开了大嘴,男士们进来了。一群男士一起拥进来,那场面跟女士们进场时一样,气势惊人。他们清一色穿着黑色衣裳,大多数人个子都很高,有几个还很年轻。亨利·黎因和费德烈克·黎因的确光鲜又抢眼;丹特上校是个英气焕发的挺拔军人;埃希顿先生是本地的行政首长,风度翩翩。他头发已经变白,眉毛和胡子却还很黑,看起来很像“戏里的男性族长”。英葛兰少爷跟他的姊妹一样,长得很高大,也跟她们一样,容貌俊俏,但他的神态跟玛丽一样冷淡又无精打采,四肢长度有余,血液的热度却不足,连大脑也了无生气。

那么罗彻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我并没有盯着拱门,但我瞥见他进来了。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织网的针头上,集中在我正在编织的钱包网眼上。我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只专心做着手边的工作,只看着摆放在膝头的银色珠子和丝线。可是,我清楚地瞄到他的身影,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那个身影的时刻。那时我刚为他做了一件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事,他握住我的手,低头凝视我的脸,那双探索的眼睛似乎充满极欲倾吐的情感,当时我内心也同样激动澎湃。那时我跟他心灵多么契合呀!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改变了他与我之间的相对关系?此刻,我们相隔多么遥远,内心多么疏离!基于这种疏离,我不期待他过来跟我谈话。所以,当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在房间另一头坐下来,开始跟其他女士闲聊,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发现他的目光集中在那些女士身上,这才敢放心大胆地观察他,不担心被看见。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脸吸引,我没办法控制我的眼皮,它们就是要抬起来,我的瞳孔就是要盯住他。我看着他,看得喜滋滋的。那是一种珍贵却辛酸的喜悦,像纯金,却夹杂一丝苦恼的杂质;像即将渴死的人爬到了井边,明知井水有毒,却还是弯下腰来喝它几口天赐的甘露。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雇主橄榄色的面容略显暗淡,额头方正宽阔,眉毛又粗又黑,眼窝深陷,五官刚强,坚定严肃的嘴唇充满能量、决心和意志力。以世俗的标准而言,他长得不好看,但他的相貌在我心目中不只好看,甚至有种足以掌控我的重要性与影响力。它们剥夺了我对自己情感的主控权,使我受制于他。我并不想爱他,读者很清楚我多么努力拔除在我灵魂中萌芽的爱意。如今,重新见到他之后,那些情感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翠绿又茁壮!他不需要看我,就能让我爱上他。

我拿他和他的宾客做比较。黎因父子的殷勤潇洒、英葛兰阁下的慵懒斯文,甚至丹特上校的英勇气概,跟他那种天生的魄力和真正的本领比较起来如何?我并不欣赏那些男士的面容,也不欣赏他们的表情,可是,我相信绝大多数旁观者会认为他们有魅力、英俊、气宇非凡,也会一眼就判定罗彻斯特先生面貌严厉,神情郁闷。我看见那些男士微笑,看见他们开怀大笑,那没什么,那些笑容里的灵魂并不比蜡烛的火光多,他们的笑声里隐含的深意跟叮当的铃声不相上下。我看见罗彻斯特先生露出笑容,严肃的五官变柔和了,眼睛变得明亮又温柔,眼神里的光彩既精明又和蔼。他在说话,跟艾米和露易莎谈天。我觉得很纳闷,他的眼神几乎可以穿透我的内心,她们竟然无动于衷。我以为她们的视线会往下垂,脸蛋会红润起来。我很高兴地看见她们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在她们心目中不像在我心目中一样,”我心想,“他跟她们不是同类型的人。我相信他跟我是同类型的人,这点我敢肯定。我觉得跟他很亲近,我看得懂他的表情和举动传达的含义。虽然阶级和财富把我们远远区隔开来,在我的大脑和内心、在我的血液和神经里,存在着某些让我在精神上与他雷同的特质。几天前我不是才说过,我除了领他的薪水之外,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命令自己只能把他当成付我薪水的人?真是违心之论!我所有良善、真挚、活跃的情感都绕着他打转。我知道我必须隐藏自己的感情,知道我不能怀抱希望,必须记住他不可能爱我。因为当我说我跟他同一类型,我并不是说我有他那种影响力,有他那份魅力。我的意思只是,我有些跟他相同的喜好与感受。那么,我必须一再重申,我与他今生无缘。但是,只要我还在呼吸、还会思考,就一定得爱他。”

咖啡送到了客人手中。自从男士们进来以后,女士们就变得有如云雀般活泼。谈话声变得热络又愉快。丹特上校和埃希顿先生展开一场政治论战,他们的妻子在一旁专注聆听。黎因夫人和英葛兰夫人这两位骄傲的男爵遗孀在一起聊天。乔治爵士,对了,我忘了描述他,他是个身材高大、精神饱满的乡绅。他站在两位夫人的沙发前,手里端着咖啡,偶尔插一两句话。费德烈克先生坐在玛丽身边,正在向她展示一册非常精美的雕版印刷书籍。她专心看着,偶尔笑一下,几乎不搭腔。高大冷漠的英葛兰少爷双手抱胸站着,身子靠着娇小活泼的艾米的椅背。艾米抬眼望着他,像鹪鹩般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她喜欢英葛兰阁下更胜于罗彻斯特先生。亨利坐在露易莎脚边的软榻上,阿黛拉跟他挤在一起。他跟阿黛拉讲法语,却连连出错,露易莎在一旁嘲笑他。那么白兰琪要跟谁配对呢?此时她独自站在桌子旁,娴静地低头观看一本文集,好像等着谁来跟她攀谈,但她可不愿意等太久,她自己挑选了伴侣。

罗彻斯特先生离开埃希顿姊妹后,同样孤孤单单地站在壁炉边。白兰琪迎上前去,在壁炉架的另一边站定。

“罗彻斯特先生,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的确不喜欢。”

“那么,你为什么收养那样的小女孩?”她指着阿黛拉,“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不是找的,是有人托付给我。”

“你应该把她送到学校去。”

“我负担不起,学费太贵了。”

“咦,你不是帮她请了家教吗?刚刚我看到有个人跟那小女孩在一起。她走了吗?哦,还没有!她还在,在窗帘后面。你当然要付她薪水,我猜请家教应该不便宜,可能比学费更贵,因为你还得负担她们俩的生活开销。”

我担心——或者,我该说我很希望?——这话会让罗彻斯特先生把视线转向我。我不由自主地往阴影里躲,但他的目光完全没有移动。

“我倒是没想过这个。”他不以为意地说,眼睛望向正前方。

“是啊,你们男人从来就不懂理财,欠缺常识。你该听听我妈妈的家庭教师经验谈。我跟玛丽以前至少换过十几个家教,其中一半很讨人厌,其他的可笑至极,而且个个都是叫人喘不过气的累赘。妈妈,我说得对不对?”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的宝贝?”

男爵遗孀口中的珍贵宝贝白兰琪小姐把她的问题又说了一次,还附带解释。

“我的小亲亲,别跟我提家庭教师,听到这个名词我就神经紧张。那些不学无术又难以捉摸的人可让我吃足了苦头。感谢上帝,我再也不必跟他们周旋了!”

丹特夫人靠过去,在虔诚的英葛兰夫人耳畔低声说了些话。从她得到的回应听起来,我猜是在提醒对方,此时那个遭受谴责的族群有某个成员在场。

“更糟糕!”那位夫人说,“希望我的话对她有好处!”之后,她压低音量,却还是大声得让我听得见,“我注意到她了,我很会看人,我在她身上看得见她那种人的所有缺点。”

“是些什么缺点呢,夫人?”罗彻斯特先生大声问。

“我私底下告诉你。”她一面说,一面慎重地摇晃头巾三次,表示兹事体大。

“到那时我的好奇心就没胃口了,它现在就渴望食物。”

“你问白兰琪,她离你比较近。”

“哦,妈妈,别把问题丢给我!对于那一整个族群,我只有一句话说,她们实在是惹人嫌。倒不是说我吃过她们多少苦头,我很用心扭转形势。我跟西奥多以前把我们的威尔森小姐、格蕾丝太太和琼伯茨小姐整得惨兮兮!玛丽老是想睡觉,没精神参加我们的恶作剧。最好玩的是琼伯茨小姐。威尔森小姐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哭,老是无精打采,换句话说,根本不值得浪费心思去耍她。格蕾丝太太粗俗又愚蠢,什么把戏对她都没用。但可怜的琼伯茨小姐!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被我们逼急了的模样,我们故意把茶打翻,把面包奶油弄碎一地,把书本丢向天花板,拿尺敲打桌子,还拿炭炉敲炉栅。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吗?”

“的确没错。西奥,我还帮你告发(或迫害)你的家教老师,那个脸色死白的维因先生,我们以前都喊他‘病鸡牧师’。他跟威尔森小姐竟然大大方方谈起恋爱来,至少西奥多跟我这么认为。我们当场逮到他们眉来眼去、咳声叹气,我们认为那就是‘甜蜜爱情’的象征。我跟你保证,所有人马上都分享了我们发现的秘密。我们用这件事当手段,把那两个废物轰出去。我们亲爱的妈妈一听到传闻,觉得那真是伤风败俗。我的贵妇妈妈,是不是这样?”

“那是当然,我的心肝,而且我处置得没错。从这件事看来,在知书达理的人家,不能容许男女家庭教师之间有所接触的理由实在有千百种,首先……”

“哎呀,妈妈,您就别忙着列举理由了。何况,我们都清楚得很。比如会给纯真的孩子树立坏榜样;两个人互相关怀、互相依恋,会因此分心,会玩忽职守;再来就是狂妄导致傲慢无礼,不服管束,怒气爆发,等等。英葛兰庄园的英葛兰男爵夫人,我说得对吗?”

“我的百合花儿,你说得没错,你向来都很对。”

“那就不必再多说了,换个话题吧。”

艾米不知是没听见或没注意刚刚那段宣言,用她轻柔稚嫩的嗓音说道:“我和露易莎以前也会作弄我们的家庭老师,可是那位老师脾气太好了,什么都能忍受,没什么事可以让她发火。她从来不跟我们生气,对不对,露易莎?”

“嗯,从来没有。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乱翻她的桌子和她的针线盒,把她抽屉的东西都倒出来。她个性真好,我们要什么她都会给。”

“好了,”白兰琪小姐嘲弄地噘起嘴说,“我看接下来我们大概会听到时下家庭教师行事风格概述了,为了避开这种麻烦,我再次建议我们换个新话题。罗彻斯特先生,您同意我的提议吗?”

“小姐,我赞同你这个意见,如同我赞同你所有意见一样。”

“那么就由我负责提出来。爱德华多先生(3),您今晚想高歌一曲吗?”

“碧昂卡(4)小姐,只要你吩咐,我悉听尊便。”

“那么,先生,我向您下达最高指令,请您把肺部和其他发声器官准备好,我很快会征召它们。”

“谁不愿成为如此圣洁的玛丽女王的里奇欧(5)?”

“什么里奇欧!”她叫道,说完把满头鬈发一甩,走向钢琴,“我认为小提琴手里奇欧肯定是个无趣的家伙,我比较喜欢黑皮肤的伯斯威尔。在我看来,一个男人要是少了那么一点劣根性,根本不算男人。不管历史怎么论断伯斯威尔,我始终认为,非得碰到这种狂野好斗的恶棍英雄,我才肯嫁。”

“我倒觉得你最像。”丹特上校说。

“真是荣幸,太感谢您了。”罗彻斯特先生说。

白兰琪小姐已经得意非凡地坐在钢琴前,雪白的礼服像女王的裙裾般扩展开来,弹奏了一段优美的序曲,边弹边说话。她今晚显然意气风发,言谈举止不只要吸引爱慕的眼光,也要让听众惊艳,似乎有意让大家见识到她豪迈又大胆的一面。

“哦,我实在很厌倦时下的年轻男士!”她边弹边说,“可怜又没用的家伙,连踏进爸爸的庄园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没有妈妈的允许和陪同,他们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些人整天关心自己的漂亮脸蛋、白皙双手和小巧脚掌,好像男人跟美貌有什么关系似的!好像娇美可爱不是女人的特权、不是专属女性的特质和天赋似的!我承认丑陋的女人是全世界美丽面孔的污点,可是男士们呢,他们只该在乎自己是不是拥有力量和气概。他们的座右铭应当是:打猎、射击和斗殴,其余都不值一提。如果我是男人,就要这样。”

“如果我结婚,”经过无人打扰的短暂停顿后,她又说,“我的丈夫绝不能跟我平起平坐,他必须是我的陪衬。我的宝座附近不容许出现竞争者。我会要他一心一意地敬重我,他不能把他的忠诚分配给我和他镜子里的影像。罗彻斯特先生,唱吧!我帮你伴奏。”

“遵命!”罗彻斯特先生说。

“那么来唱这首海盗之歌。你知道我很崇拜海盗,所以,拿出精神来唱吧。”

“只要是白兰琪小姐的命令,即使掺水的牛奶都会有灵性。”

“那就小心点,别让我失望,否则我会示范该怎么唱这首歌,让你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反倒是奖赏而不是惩罚了,那我可要设法唱不好。”

“小心点!如果你故意出错,我会想出适当的处罚。”

“白兰琪小姐应当宽厚些,因为她有本事执行叫人难以承受的惩罚。”

“嘿!说清楚!”白兰琪小姐下达指令。

“小姐,原谅我,不需要解释。你细腻的心思想必早就料到,你只消皱个眉头,就等于是死刑了。”

“快唱吧!”说完,她又开始弹琴,神采奕奕地弹着伴奏。

“我应该趁这个机会溜出去。”我心想。可是,此时划破空中的歌声抓攫住我。费尔法克司太太说罗彻斯特先生有一副好嗓子,这话一点也没错。是圆润雄浑的男低音,他把情感和力道灌注在歌声里,从听众的耳朵唱到他们心里,巧妙地唤醒那里面的知觉。我等到最后一个低沉而震撼的声音消失,等到中断了半晌的谈话声浪重新涌起,才起身离开被窗帘遮蔽的角落,从侧门溜出去。幸好侧门离得很近,那里有一条走道通往大厅。我穿越大厅时,发现凉鞋的鞋带松了,只得停下来,蹲在楼梯前的地垫上绑鞋带。我听见用餐室的门打开来,有个男士走出来,赶紧站起来,碰巧跟那人面对面。是罗彻斯特先生。

“我很好,先生。”

“你刚刚在里面怎么不过来跟我说话?”

我觉得我可以用相同的问题反问他,但我不敢造次,只说:“您好像很忙,我不想打扰您,先生。”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照常帮阿黛拉上课。”

“而且脸色苍白了很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有什么事吗?”

“一点事都没有,先生。”

“你差点淹死我的那天晚上,受凉了吗?”

“一点也没有。”

“回客厅去,你太早离开了。”

“先生,我累了。”

他端详了我一分钟。

“你还有点沮丧,”他说,“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没事,没事的,先生。我没有沮丧。”

“我确定你有,沮丧到再多说一句话就要掉眼泪了。看吧,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珠泪婆娑,而且有一滴从眼睑流下来,落在地板上了。如果我有时间,又不必担心哪个爱嚼舌根的仆人经过这里,我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嗯,今晚我饶了你,不过你要记住,我的客人在这里期间,你每天晚上都要到客厅来。这是我的要求,别不当一回事。你走吧,叫苏菲下来带阿黛拉上楼。晚安,我的……”他停住了,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身离开。

(1)出自《圣经·诗篇》第四十六章第一节。

(2)出自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的名作《失乐园》。

(3)Eduardo为罗彻斯特的名字“爱德华”的西班牙语。

(4)Bianca为“白兰琪”的意大利语。

(5)Rizzio,十六世纪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秘书兼情人,后来被玛丽女王的夫婿暗杀。玛丽女王的夫婿后来又被伯斯威尔伯爵杀害,伯斯威尔伯爵绑架了玛丽女王,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