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溯源

两天后,郁丞星带回消息,却是让我失望至极的消息,不是警方没有抓到凶手,而是他们抓到的凶手在我看来根本就是抓错了。

郁丞星告诉我,警方已经正式拘捕了林坚,他们让专业人士彻底检查了林坚的笔记本电脑,经过技术恢复,显示正是这台电脑在案发那晚入侵了蔡永昌家的智能家居系统,可以说这台电脑就是凶手的作案凶器,而凶器又是属于林坚的,林坚本身又具备双重杀人动机,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人是女友,根本不足取信,女友家楼宇监控又没法证明他们真的在一起,总之种种迹象表明林坚就是嫌犯。

“但我总觉得这其中不对劲,”我眉心紧锁,有话直说,“林坚为什么还要留着自己的罪证,为什么不干脆毁掉那台笔记本?而且从年龄上说林坚不可能是十一年前杀害卓实父母的真凶,十一年前他才只有十四岁。我觉得林坚很可能只是一个替罪羊,对了,他认罪了吗?有关于那个X,他怎么说?”

郁丞星惋惜地说:“林坚认罪了,他说那个X的意思很简单,就是错误。他希望在蔡永昌的身上印下错误的烙印,用以证明他是对的。我也觉得他这种做法很幼稚,但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做事仅凭一时兴起。”

“不会吧?丞星,你也觉得林坚就是凶手?”我不可思议,我还是觉得林坚是个被真凶设计的替罪羊,原本我以为这一次我也会跟郁丞星不谋而合。

郁丞星无奈地说:“许谧,我理解你的心情,就蔡永昌和林坚对于智能管家的理念来说,我也站在林坚这一边,我也希望林坚和丁乐菲两个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更加希望能够通过这次的案件顺藤摸瓜找出杀害卓实父母的真凶……”

“丞星!”我打断郁丞星,“你居然质疑我会因为主观情感和感性影响理性判断?”

郁丞星坐到我身边,双手握住我的双肩,诚恳地说:“许谧,不是我不想相信你,而是事实如此,林坚已经认罪,证据确凿。我们还是放下这案子,直接追溯源头,从十一年前开始调查吧。”

我直视郁丞星的眼,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他的目光总是想要躲闪,没有以往的坚定。再加上我想到了之前他说话的时候微微耸动的双肩,我心下明了,郁丞星在说谎。因为跟他相处得久,我竟然可以通过他的微表情和细微动作,哪怕是肩膀上耸的微小角度去判定他是否说谎。当然,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具备了这种能力,更加不打算戳穿他。

郁丞星说谎,也就是说凶手根本不是林坚,而是像我们之前推断的那样,凶手是罪案规划局内部的人。郁丞星恐怕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这个人跟他关系密切,他选择保护他,帮助他掩盖真相,所以才会骗我说林坚已经认罪,搞不好事实是林坚不但没有认罪,就连林坚笔记本里的证据都是在骗我。

能够让郁丞星骗我的人是谁,能够让他袒护的人是谁?郁丞星不像是个是非不分的人,他怎么会去包庇一个杀人凶手?会是因为权力上无法抗衡吗?可郁丞星是星海集团的继承人啊,还会有什么人是他难以对付的?除了他的父亲母亲恐怕再无其他。难道是在情感上让郁丞星不忍去戳穿罪行的人?说到这样的人,我是首先想到了已经被解雇的张莫执,也许郁丞星对她仍然念及旧情,或者干脆是余情未了,两人还有所往来?

不,不行,我对郁丞星的人际关系根本一无所知,对这个罪案规划局里的势力划分更是一无所知。我只能肯定郁丞星在说谎,他明明知道利用黑客技术远程杀害蔡永昌,并且留下犯罪标记X的凶手不是林坚,而且很可能知道他的准确身份,但却因为某种原因为他掩护,宁可让无辜的林坚去当替罪羊。

我对郁丞星很失望,之前那个生日礼物给我的感动和心动刹那间**然无存。

“好吧,这案子就暂时这样,接下来从十一年前开始查起,”一开口,我才注意到我的语气冷了不少,对郁丞星的失望还是不经意流露了些许出来,“可是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星云的数据只能保留最近五年的,没有十一年前的视频资料,从何查起呢?”

郁丞星似乎没能察觉我对他的态度上的转变,满心沉浸在工作之中,“星云正式建立也不过七年时间,但好在就在卓实二十岁那年进入集团任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集团的帮助下尽可能搜集了当时还保存的、有关他父母的视频资料。这些资料都被他小心保存着,当然他也研究过无数次,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这些年我们又努力搜集和恢复了一些十一年前的资料,跟以前的整合在一起,继续分析,只可惜,还是没有进展。”

我的愤恨无法压制,提高音调,“卓实为什么不给我看那些资料?我是个侦探啊!而且是为了帮他完成夙愿,查清他父母的案子而成为侦探的,他为什么……”

“那是因为卓实不想时时刻刻都沉浸在父母的案子中,”郁丞星打断我,“至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卓实已经找过星海集团介绍的好几个侦探看过那些视频,最初的两年他满怀期望,但却一次次失望。如果他也求助于你这个侦探,一来是担心你会让他失望,二来你们在一起就会总谈及这个令他伤感的话题,对他来说,就等于是连最后一片快乐的净土也失去了。”

我冷笑,这算是什么理由?郁丞星的这个谎言比之前的还要拙劣,我一个字也不要信。但我仍然不打算戳穿他,我知道就算我戳穿他,他也不会跟我说实话。我之前居然真的把他当朋友,感动于他的照顾和礼物,甚至允许自己对他有一点小动心,允许自己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可他却以一个个谎言回馈我,我真是疯了。

明天就是正式开始实验调查卓实父母案件的日子,我不免激动,躺在**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我所知的、还有刚刚郁丞星给我讲的有关那宗十一年前案件的资料。

卓实的父亲名叫卓晰桐,母亲名叫贾琳,十一年前过世时都是四十一岁。据卓实以前跟我讲,他的父母都是科学家,他们最大的成就就是创造出了可供肢体残障人士使用的、由脑神经和电子芯片共同操控的义肢,他们给这项技术取名为“脑控”。在当时的国内,他们的研究创造可谓是领先的尖端技术。但卓实并没有告诉我他父母在星海集团任职,更加没有就他父母的工作跟我深入介绍。这些全都是刚刚郁丞星告知给我的。

他们的死会跟他们的工作有关吗?当年的警方和后来的卓实乃至星海集团肯定也往这方面调查过,但却没有进展,是不是代表他们的死与工作无关呢?

当年这对儿夫妻的尸体被丢弃在远郊的废弃农场,身边只有一些随身携带的个人物品。农场外的泥泞上还发现了汽车的轮胎痕迹,显然是凶手用汽车把他们从杀人现场运送到农场的,而通过汽车轮胎的排查也没能找到第一现场和凶手,因为在距离农场不远处开始,凶手就已经做了善后工作,抹去了轮胎痕迹。警方甚至扩大范围,加派人手去地毯式地搜寻农场周边寻找第一现场,但也是徒劳无功。

最匪夷所思的便是贾琳腰上那个用手指画上去的血X,这个X所代表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当年的警方和卓实也都有过无数种猜想,毕竟X这个符号的含义太过广泛,可能代表未知,代表X射线,代表错误,代表乘法,在不同的领域可能代表更多不同的意思。而在这起命案上,它的含义始终是个迷。

卓实告诉我他父母的确都是工作狂,醉心于他们的事业,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他。但卓实一直以父母为骄傲,从小便励志要成为父母一样的科学家,用科技去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和未来。在他父母出事前的几天,他们并没有任何反常,出事的当天,他们还特意打电话回家告诉卓实他们今晚要留在公司加班。但实际上他们是按照正常下班时间一起离开公司的,公司根本没有加班的计划。夫妻俩的车最后出现在交通监控之中是在城南的高速公路,

毋庸置疑,这对儿夫妻有秘密,出事那晚他们有他们的安排,而他们的这个秘密与他们的死脱不开干系。卓实一直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查明真相,但无论他怎么苦思冥想,都无法猜测父母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显然公司那边,也就是星海集团也没能参透这对儿夫妻的秘密。我能够理解卓实的无助,就像是一叶障目,他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才不识庐山真面目。而如果这个秘密是私人性质的,那么他们任职的公司更是无从知晓。

我觉得我是卓实父母案件真相大白的最后一丝希望,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我一定能够在实验中获知迟到了十一年的真相,找到那个逍遥法外十一年的杀人真凶。这件案子尘埃落定之后,我也算是跟卓实有了一个了结,不管他是否曾真的爱过我,但我已经尽我所能对他,无论是全身心的爱还是为他达成夙愿,我对他,对这份十一年的感情无愧于心。

上午9点,我进入实验室。郁丞星像以往一样对我和颜悦色,而我却克制不住自己,看他的眼神冷淡如冰。

郁丞星像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本能地缩了缩身子,看我的眼神无辜得稍显可怜,随即又马上释然,无声地叹息。而我才懒得理他的心情,躺在实验**闭上了眼。

睁开眼的瞬间我以置身于宽阔明亮的宴会厅,外面是深深夜色的半山美景,厅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周围尽是穿着考究,行为优雅的绅士淑女,一看就是上层社会的那些有钱人,觥筹交错。

我这个幽灵在人群中穿梭,走了几分钟才找到宴会厅的正中央,看到了台上大屏幕上的几个大字,也是这场宴会的主题——星海集团创立三周年。算算时间,我所在的时间正是十一年前——2018年。我又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了墙面上的电子时钟,确认此时正是2018年1月,是卓实父母遇害前半年。

我在卓实的宝贝影集里见过卓实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卓晰桐和贾琳的相貌已经被我深深刻在心里。我飘**在人群之中,搜寻着我的调查目标。

倏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我眼前闪过,再回头去看他时,不知不觉中泪水瞬间决堤。那是卓实,我爱了十一年的卓实,十一年前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卓实。十七岁的卓实已经有成年人的身高,但却顶着一张稚嫩脸庞,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短发梳得规规矩矩,动作僵硬,眼神茫然,与此时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想也没想便向卓实靠过去,站在他身边咫尺的地方,噙着泪上下打量他。

“卓实,好久不见。”我在他耳边轻轻念着,话音刚落我便哽咽不止。

“嗨,卓实,好久不见啊。”不远处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比我熟悉的那个声音稚嫩许多,但却难得的热情洋溢。

我和卓实一起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了十七岁的郁丞星迈着大步朝卓实走来。少年时的郁丞星就像个光彩照人的小明星,浑身散发着自信风采,那身量身定做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比卓实更加合体,更具成熟魅力。

“丞星,”卓实一改刚刚的拘谨紧张,看到郁丞星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你可算来了,我爸妈不知道跑哪里应酬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只能傻站着。”

郁丞星笑着打量卓实,老朋友似的调侃,“行啊,真是人靠衣装,我真应该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发给你的梦中情人。”

“别别别,”卓实紧张地摆手,“你可别添乱,我有我的计划,再说了,许谧看到这张照片只会笑我而已。”

“笑你?笑你什么?”郁丞星不解。

卓实撇嘴,压低声音,用艳羡地目光瞧着郁丞星,“我跟你不同,你穿着这样拍照会让人羡慕赞叹,我穿成这样拍照只会让人觉得可怜,衣服是租来的,最多也只是暴发户。”

郁丞星显然不爱听这话,居然在这样的场合里推了卓实一把,然后勾肩搭背,像是平时在学校里的两个不拘小节的同学一样,“卓实,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俩从五岁开始就一起玩泥巴,这是什么交情,怎么自从我爸妈开了个破公司之后你就总是拿身份悬殊说事儿啊。不管我爸妈怎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卓实憨憨地笑,“是是是,是我想歪了。我这不是没自信嘛。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家境和相貌,也能自信地站到许谧面前大胆跟她表白。”

郁丞星一个劲儿摇头,“你干嘛不自信,你可是咱们学校有名的大才子,你设计的那个机器人在全市可是获得了一等奖,你是未来市的小名人啊。我觉得许谧对你也一定有意思,你要是再托下去,搞不好人家女孩子等不及先跟你表白了。”

卓实不好意思地微笑,“行,听你的,下周我就去表白。我都想好了,就用我设计的机器人帮我送情书。”

郁丞星的笑意僵在脸上,“啊?你小子,亲口说句喜欢就那么难吗?”

卓实耸耸肩,“我就这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了丞星,我父母工作的事,代我谢谢你父母。要不是他们愿意出手帮忙,我恐怕就要辍学了,还有,学校的机器人兴趣小组也是你父母出资建立的,可我却得了第一名……”

郁丞星翻了个白眼,“卓实,你要是再跟我这么外道我可要生气了。我父母愿意在机器人上花样花钱是他们的事,他们跟你父母是老朋友,愿意吸纳人才也是他们的事,我自己能力有限输给你,那是咱俩的事。你怎么总是混为一谈啊。”

“好,不说这个了,走,带我去看看你的新电脑去。”说到新电脑,卓实双眼放光。

两个大男孩穿过人群往宴会厅的后门处走,眼看就要穿过后门去到不远处的别墅,我一直跟着,可想而知被阻隔在了后门处。

望着眼前那道门,我仿佛望见了我遥远的过去。十七岁那年,我收到了卓实用机器人送来的情书,满心欢喜。两人开始懵懂的初恋,高考后正式跟卓实确立关系。我当年虽然是众星捧月的校花,却对校草和富二代全都不感兴趣,只一心欣赏爱慕那个有些讷讷的、相貌并不出众的才子卓实。后来得知他也一直在暗恋我,我幸福得好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奇怪,刚刚郁丞星跟卓实提到了“咱们学校”,可是高中时期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学校有郁丞星这样的人物?难道是因为他这个富二代在学校太过低调?还是说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卓实身上,根本没在意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不对,如果郁丞星是卓实的好友,为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存在?我闭上眼,任凭高中时候的人和事在脑中一一闪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我曾经见过郁丞星。

耳边喧闹声把我拉回现实,我这才回过神来,我是来做什么的,我可不是来怀念卓实,追忆少年时光的。至于说那个小小的疑问,也不是我该关注的重点。

回到宴会厅,我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找到了卓晰桐和贾琳,这对儿夫妻身穿西装和晚礼服,一人手执一只高脚杯,正在跟一对儿老夫妻交谈。老夫妻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轮椅上,太太站在一边。听他们的谈话,卓晰桐称呼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叫闫老师,称呼一旁的太太为师母。

闫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小桐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脑子就不是经商的料,还是像我一样专心搞科研吧。咱们俩跟你师兄不一样,小海那孩子从小就在做生意方面脑筋灵活,但要论专业性,那还是查你一截儿。咱们还是各安天命,老老实实从事咱们的天职,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价值不是吗?”

卓晰桐尴尬地微笑点头称是。

师母也跟着帮腔,“小桐啊,之前的失败正好就是一个经验教训,不是师母不鼓励你重头再来,但是咱们必须要选对自己的路,如果选错了,在上面走得越远就是错得越离谱啊。现在你们夫妻俩在小海手下工作,不要认为是给他打工,低他一等,你们是在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为科学而奉献自己,虽然职位收入高低有别,但在老师和师母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闫老师轻咳一声,反驳说:“不对,不一样,在我眼里,最优秀的学生是小桐。小海嘛,他更多的身份是商人,他那套做生意的思想可不是承袭我,我可没教过他。”

师徒四人相识一笑,气氛比刚刚长辈说教时候融洽了一些。

我一直在观察卓晰桐和贾琳的脸色,在闫老师和师母说到他们之前的失败,给师兄小海打工,职位收入高低有别时,夫妻俩的脸色阴沉,嘴角向下,强装笑脸。当闫老师说他最得意的学生是卓晰桐时,两人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这番对话让我猜到了这些人的关系和目前的形式。卓晰桐和郁丞星的父亲小海都是闫老师的得意门生,只不过论专业性卓晰桐更胜一筹,论商业性郁丞星的父亲更有天赋。可卓晰桐夫妇不甘心安于现状,可能也是羡慕师兄的富足阔绰,也想着自己创业,结果却以失败告终,赔了一大笔,险些连儿子的学费都交不起。而这个时候是师兄拉了他们一把,聘请他们到星海集团任职,也许还帮他们还清了负债。

我不禁苦笑,这两对儿长辈的对比完全反应在了他们儿子身上。郁丞星是阔绰公子哥,但在机器人比赛中输给了卓实;卓实家境一般,又经历了父母创业失败,更加窘迫,虽然更有才华却羡慕郁丞星富二代的身份。

“小桐啊,你跟小海是师兄弟,你们感情好,但做人一定要懂得感恩。在小海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离开了星海集团自立门户,你们失意的时候,是小海不计前嫌又敞开大门欢迎你们回去,还帮你们堵上了那么大的窟窿……”师母说着说着,音量越来越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

闫老师不悦地白了师母一眼,责备道:“有些事不必明说,孩子们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

师母讪笑,“哎呀是我多嘴了,小桐小琳啊,你们别往心里去,师母没有别的意思。”

卓晰桐忙谦逊客气地摆手,“师母您哪里的话,您是长辈,对我们的教诲我们自当铭记在心。”

话虽如此,但我看得出,卓晰桐和贾琳颇为尴尬。道理的确就摆在那里,大家心照不宣,但有些事真的是不说破为好。

闫老师被师母推着去跟其他人寒暄客套,卓晰桐牵着贾琳的手走到窗边,两人相视叹息。

贾琳苦笑着反问:“老公,咱们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卓晰桐用力握住贾琳的手,“亲爱的,你就是这么游移不定,闫老师和师母的一番话又让你动摇了?听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自己最了解我们自己,别人的评判都是自以为是。我不觉得我们当初的选择有错。”

“那现在呢?”贾琳追问。

卓晰桐顿了一下,神情落寞,压着嗓子说:“现在我们别无选择。”

果然,这对儿夫妻面对曾经的失败和好友的帮助,心理压力非常大。这一点我倒是非常理解。可想而知,在父辈们的影响下,卓实和郁丞星的友情也会多少受到影响。从刚刚卓实和郁丞星的相处中我便觉得这份友情十分别扭。大概两人的感情真正好起来是在卓实父母去世之后吧。没有了两家父母的这层复杂关系,他们才能够获得平等的友情。

卓实父母的死会不会跟他们曾经的创业失败有关呢?这点不得而知。但他们曾经在星海集团最需要他们的时候离去,创业失败后,郁丞星的父亲不计前嫌又在资金上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并且让他们回星海集团任职。他们应该是对郁丞星的父亲非常感恩才对,这样一段关系中似乎也没有什么杀人动机。

十几分钟后,一个精明帅气的中年男人在掌声中登上宴会厅中央的舞台,他正是星海集团的创始人和董事长,郁丞星的父亲郁凡海。

郁凡海面带职业性的微笑,气场强大,时而让人觉得他高在云端,时而又幽默诙谐平易近人。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很有魅力。

郁凡海的一段讲话中特意提到了星海集团创立之初的元老,那些理解、鼎力帮助过他的人,尤其重点强调了闫老师和卓晰桐夫妇,却丝毫没有提到卓晰桐夫妇曾经的离开。但我看得出,在郁凡海讲到这些的时候,卓晰桐夫妇的目光有些闪躲,周围人看向他们的目光让他们如芒在背。毋庸置疑,在所有人眼中,郁凡海是那个大度的不计前嫌的成功者、施恩者,而卓晰桐夫妇则是曾经对不起郁凡海,如今又受到郁凡海恩惠的下属员工。在众人眼里,他们两家的人格地位等级立见高下。

仿佛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卓晰桐和贾琳在众人的瞩目下登上了中央的小舞台,他们这一路走过去,脸上尽是谦卑之色,笑容稍显僵硬,如同负重前行。

这对儿夫妻在台上追忆了师兄弟一起跟闫老师学习的过往时光,说他们非常荣幸能够跟郁凡海一起奋斗,一起见证了星海集团的诞生和成功。那之后,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迷茫,做了错误的选择,幸好有老朋友的帮助,他们才能走出低迷,重新回到星海集团就像是回家一样,郁凡海对于他们夫妻来说已然是亲人。未来的余生中,他们将不遗余力,全身心地把自己奉献给自己视如家庭和亲人一样的郁凡海和星海集团。至于说薪水报酬,在他们偿还完欠债之后,除了留下能够保证基本生活之外的部分,他们都将以星海集团的名义捐赠去做慈善。最后,夫妻俩还以诙谐的方式立下誓言,今生绝对不会跳槽,只有星海集团不要他们,他们绝对不会离开星海,请大家监督,如果他们有违誓言,请全行业驱逐排斥他们。

这番话赢得了场下的掌声,这都是看客们愿意听的,他们用这掌声表达着他们心里的道德水准,同时也用掌声向宴会的主人郁凡海表示他们的稍有阿谀嫌疑的立场。总之,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满意了,也许也包括郁凡海。但我看得出,最难过的正是发表这番言论的卓晰桐和贾琳,他们是不得不公开演讲这番感激和决心的,是被郁凡海和舆论强推上去成为焦点的。他们原本是站在高了几个台阶的舞台上,享受大家赞许的掌声,可实际上,他们是站在矮了几个台阶的下方,掌声刺耳,如同万箭齐发,刺得他们的自尊心千疮百孔。

如果我是卓晰桐和贾琳,我会重回星海吗?我觉得我不会,我宁可孤独的衰败到尘埃里。可如果我还有家庭,还有后代呢?我不能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让我的儿子辍学跟着我们一起躲债吧。所以就像是卓晰桐说的,他们现在别无选择。

宴会接近尾声,卓实和郁丞星回到宴会厅。郁丞星被几个阿谀奉承的马屁精包围,卓实受到冷遇,只好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里,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父母。

我明知道应该继续跟在卓晰桐贾琳身边,但刚刚听他们跟几个同事同行相互夸赞的话实在反感,还不如跟在卓实身边,说不定也能有什么意外收获。我告诉自己,我这绝对不是在以公谋私。卓实也是受害者的相关人啊。

“呦,这不是机器人创意大赛的小冠军嘛。”一个笑呵呵的男声传来,颇有些长辈逗小孩的语气。

我跟卓实一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迎面走来一个年约半百,相貌让人一言难尽的笑脸男人。从他身上的服装、腕表、领带夹等等看来,这是个老总级别的人物。

卓实似乎认识这个男人,只看了一眼便背过身,假装没看见他。我在卓实脸上看到了嫌恶。卓实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与不喜欢都直接表现在脸上,没有他父母那般隐忍和伪装。

“小冠军,”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单手举到卓实面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漆耀煊,是耀煊智能的董事长。那场机器人创意大赛我也看了,你这个小冠军前途不可限量啊。将来有没有意愿来我的耀煊智能工作啊?”

卓实又转身,不接名片,不客气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们公司上个月上市的新产品是剽窃了谁的设计。我将来肯定是要子承父业去星海工作的。就算去不了星海,我也对你们这样的公司没兴趣。”

漆耀煊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笑意中透着几分狡黠,“小朋友,话不要说得太死。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嘛。”

卓实的耐心耗尽,根本就没把漆耀煊的话听进去,在对方说话时,他就开始琢磨着该往哪个方向逃走。漆耀煊话音刚落,他已经找到了父母所在的方向,拔腿就走。

我落后于卓实两步,继续观察漆耀煊。他缓缓把名片放回名片夹,望着卓实的背影冷哼一声,嘴里念叨着什么,音量太低听不见,但好在我懂一点唇语,看得出,他在说:假清高,有你来求我的一天。

“妈,没想到那个老鳄鱼也看了机器人大赛,还认识我,刚刚居然跟我说让我将来去他的公司。真是够恶心的。”卓实来到贾琳身边,逮到空闲便跟贾琳抱怨。

贾琳先是一怔,随后微微叹息,严肃地说:“小实,给别人取外号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还有,不管你多么厌烦,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场合。”

“可是他那种人,有必要尊重他们吗?他可是剽窃了星海的产品设计……”卓实不甘心地顶嘴。

贾琳打断卓实,“行了,这种事连警方都没能定论,你也不要乱说。下次他再接近你,你就躲开,别再跟他说话。”

卓实翻了个白眼,显然对母亲的话不满,嘴里嘟囔着什么,仍旧是声音很小听不清。看唇形,他似乎是在说:以前我也叫他老鳄鱼,你不是也没说什么。

宴会尾声,郁凡海说了结尾的祝词,大家散场。我的目光扫过郁凡海身边的郁丞星,又转回去。因为此时郁丞星的神态完全不像宴会中那般稚嫩轻松,而是肃穆如一个成年人一般。他比郁凡海还要高一截,此时正站在郁凡海身边,双手插在裤袋里,眉头微蹙,歪头跟父亲低语。直觉告诉我,这两人在谈的话题不是什么父子日常,而是十分重要的工作。

我快步走过去,想要得知他们谈话的内容。

“爸,我要向陈医生举报你,你心脏不好,陈医生特意嘱咐过,最多喝三杯,可你今晚喝了四杯。”郁丞星小大人似的,责怪自己的父亲。

郁凡海倒像是个犯错的孩子,赔笑着说:“其中两杯都是小半杯嘛。”

“行,下不为例,下次我肯定举报你,到时候陈医生让你滴酒不沾。”

“你小子,中途跟朋友回别墅去,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郁凡海收起笑脸,有些许不满。

郁丞星严肃地说:“放心,我人虽然走了,但是也留了眼线。漆耀煊跟什么人有过接触,跟什么有过眼神交流,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而且我中途离开正好可以掩饰身份,漆耀煊怎么也想不到你派来的侦探会是我。”

“怎么样?他都跟咱们集团中的谁有过接触?”

郁丞星列了五个名字,有两个是重点嫌疑人。

“很好,我会让人重点关注这五个人,尤其是那两个,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儿子,”郁凡海拍了拍郁丞星的肩膀,“对了,除了集团内部的人,漆耀煊还跟谁有过接触?”

郁丞星想也没想地回答:“还有卓实。他去给卓实递名片,可能是想要通过卓实笼络卓叔卓婶吧。不过卓实的性格嘛,你也知道,干脆不给他面子,没说两句话就走了,名片也没接。漆耀煊就是个不速之客,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

听这对儿父子的对话,明显是郁凡海交给了郁丞星一个任务,就是在宴会上找出跟漆耀煊有过接触的集团内部人员,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联系之前卓实的话,恐怕是因为漆耀煊剽窃了星海的产品设计,抢先发布新产品。而以星海的保密措施,外人想要得知新产品的设计理念甚至细节,就必须有内部的人里应外合。郁凡海知道自己的集团有内鬼,很可能是漆耀煊这个竞争对手派来的商业间谍,想要通过这次宴会让漆耀煊和内鬼漏出马脚,派出自己年仅十七岁的儿子,观察力行动力一流,未来星海集团的继承者郁丞星作为侦探,寻找蛛丝马迹。而郁丞星也不负所托,在完美掩藏自己侦探身份和任务的同时,为郁凡海找到了五个嫌疑人。

我望着一脸严肃,仿若成年人般严谨成熟的郁丞星,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后我所认识的郁丞星。郁丞星也突然抬头望向我的方向,眼神凝固在我的脸上,**着淡淡的哀伤,像在与我对视,让我一瞬间产生错觉,他能够看得见我。

郁丞星当然不可能看见我,我忙转身,我的身后正是卓实的背影。郁丞星略带悲伤的眼神是看卓实的。看来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友情因为父辈的关系变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