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互辜负

李沐晨没有开车,因为她跟踪的丹子是步行,于是她只能步行跟踪。深冬的夜格外冷,尤其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入踝骨的积雪之中。一开始,寒冷犹如无数细密的冰针刺入皮肤,后来,李沐晨的双脚已经麻木,因为踩在积雪太深的地方,雪进入了她的雪地靴。

李沐晨不敢跟得太近,哪怕她们这一路根本没有路灯,唯一的光亮就是月光。丹子看起来也并不清醒,似乎还在毒品的控制下浑浑噩噩,但李沐晨不敢懈怠,她绝对不能让丹子发现自己在跟踪她。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相隔大概30米的距离沿着铁路前行。李沐晨时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和信号,她担心真的会走到手机收不到信号的地方。

大概走了半小时,还差10分钟到零点的时候,前面那个模糊的黑影终于停了下来,黑影面前有一幢掩藏在夜色中的小平房。丹子掏出钥匙,打开平房的门,进屋后关好了门。

李沐晨忙加快脚步,因为天黑路滑,她好几次摔倒在雪地中,却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生怕耽误时间,一口气冲到平房的门前。她用力拉门,门被从里面锁上。她又挨个往窗子里面望,房子里黑黢黢一片,根本没人。

地下室,这房子绝对有地下室。李沐晨来不及想太多,用尽全力去砸窗踢门,大叫着:“丹子,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给我开门,我要亲眼见证她的死!”

李沐晨的叫喊和砸门窗声在寂静的午夜,荒芜的野外显得突兀刺耳,但她毫不在乎,似乎想借此机会把一腔的愤懑和哀痛全都发泄出来一样,发疯似的胡乱踢门,放肆大叫。

终于,面前的门开了,丹子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你、你怎么会?”

“‘早上好’的信里说,你该在昨晚就行动的,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果然你办事就是不牢靠,还是我亲自动手才放心。”李沐晨不等丹子反应,直接一把推开她,强行进门。

丹子悻悻地关上门:“昨晚我身体不舒服,不就晚一天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沐晨看到房子角落里果然有一处地下室的入口,从那个洞里透出惨白的光。她径直朝那里走去。

从陡峭的木梯爬下去之后,李沐晨眼前一亮,这哪里是小平房的地窖,这是一处宽敞的地下室啊,而且有白色的节能灯。二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只有两样东西最为显眼:一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面关着一个蜷缩抽搐、蓬头垢面的女人;二是女人对面靠墙的一排工作台,其实说那是试验台更合适,因为上面还有一些蒙尘的实验器具,烧杯、试管、坩埚,还有各种带刻度和不带刻度的玻璃瓶,等等。

看来这里不单单是囚禁这个女人的囚笼,也曾经是制造邪恶粉末的实验室、小工厂。

“你要动手?”丹子指着满地狼藉说,“正好,‘早上好’说了,必须用这里的东西当作工具,我刚还愁不知道用什么好呢,你挑吧。”

果然,这谎言骗过了丹子,谷德宁用英文写信防的就是丹子偷看信的内容,无形中也帮了李沐晨一个忙,让丹子对她还算信任。李沐晨犹豫了一下,把一只大号的玻璃烧瓶摔在地上。这声音吓得丹子小声惊呼了一声,吓得笼子里的女人突然尖叫。

李沐晨小心捡起一块摔成锐角的玻璃碎片,对着丹子说:“帮我找找什么东西能把这东西包裹一下,不然我没法用力。”

“你的围巾不行吗?”丹子指了指李沐晨的脖子。

“那怎么行?一定得是这房子里的东西才行。”李沐晨不容置疑,又补充说,“他信里是这么跟我说的。”

丹子无奈,也不愿意得罪这个能够给她钱的金主,只好四处寻觅起来。

就在丹子毫无戒备地转身背对李沐晨的时候,李沐晨把随身携带的口红电击棒抵在了她的腰间。一阵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后,丹子倒地,虽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但也动弹不得。李沐晨在丹子迷离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和愤怒,但她有种报复的快感,为床底下那个可怜的女婴。

笼子里的女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双手抓住笼子,恨不得把脸从栅栏缝隙中挤出来,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救我,救救我,你是来救我的,对吧?”

李沐晨走到笼子前,蹲下身打量这个女人,这个宛若电影中丧尸一般的女人:“你是金妍?”

“是,是,我是,救我,救我出去。”女人枯枝一般的手突然从缝隙中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李沐晨的手臂。

李沐晨嫌恶地一把甩开,就好像有虫子会顺着那条枯枝爬到自己身上一般:“你还活着,哼,你真的还活着,你知不知道,你本应该在昨晚就死了。我来就是来确认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成全他;你要是还活着,我就得辜负他,去成全更多无辜的人。你还活着,丹子的孩子又死了,被我看到你还活着,看到丹子那可怜的孩子,这就是天意吧。”

女人根本听不懂李沐晨的话一样,手臂胡乱摆动,想再抓住李沐晨。

李沐晨看到了笼子上大大的链锁,想到钥匙很可能就在丹子身上,或者藏在这地下室的某个角落,但她没有心思去找,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打电话,把这个烂摊子交给警察。

回到地面,走出这间囚禁堕落灵魂的监狱,李沐晨仰望头顶的星星,苦笑着流下眼泪:“德宁,对不起,我要辜负你所做的一切,就像你辜负了我一样,我们俩注定相互辜负,而不是相互成全。你非良人,我非佳人,你终究还是找错了人。”

找到那个叫覃智勋的顾问的号码,李沐晨按下了拨通键:“喂,我是李沐晨,你定位我的位置,来找我吧,我现在跟金妍在一起。”

说完,李沐晨保持电话处于通话状态,回到地下室,坐在木梯上,俯视着下面还在努力挣扎想站起来的丹子,以及在笼子里用一双浑浊乞求的眼注视自己的金妍。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封信,那封谷德宁给她的英文信。很奇怪,不知道是因为那晚一整晚的翻译工作,还是信的内容太过深入人心,或者是她本身也有些英语天分,她现在再看这封英文信,竟然可以直译,就仿佛纸上的字母全都变成了方块字,谷德宁的笔迹幻化成了他动听又动情的诉说。

我最亲爱的沐晨:

抱歉,我又一次骗了你。今晚我一定会跟你说我放下了仇恨,打算跟你开启崭新的人生,从明天起去找工作,赚很多钱来养活你这个小败家子,然而这些都是骗你的,因为我没有明天,我的生命将会在今天午夜终止。

今晚零点左右,我将会被笑脸杀手杀死,也就是被我自己杀死。

原谅我必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对你说这样残忍的谎言,原谅我的自私,因为只有这样,你和警方才不会怀疑我是自杀。

沐晨,我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给你留下这封信,一是因为我不想再骗你,既然我注定要离开你,那么就留给你真相吧。这样一来,你才能知道你爱过的男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日后回忆的时候才能够坦然面对这段日子,这段短暂又充满着欺骗和利用的感情;二是因为我有一个自私的请求,我希望你能继续跟付洁做朋友,照顾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避免她再次误入歧途。

我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一切,相信警方也会跟你讲一个版本,但他们所知道的是片面的,我这里的才是全部的真相。

还是从头说起吧,从21年前,我18岁的时候开始说起。18岁那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考前报志愿的时候我瞒着父亲报了英语专业。之所以要瞒着他是因为早在我高一的时候他就给我下达了不容反抗的命令,将来一定要学化学专业。以前我不懂,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这么专制,不顾我的兴趣理想,而且恨不得我把所有其他学科都荒废了,所有时间都用来研究化学。

高三那年,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到底为何如此固执,因为他想要我继承他的事业,而他的事业其实并不是我一直以来所认为的工厂技师,母亲也不单单是工厂会计,我的父母从事这份第二职业已经有三年时间,这份秘密的第二职业就是——制毒。

原来大我四岁的姐姐早就知道了父母的秘密,她跟随父亲学习制毒有一年的时间了,可一年过去,姐姐只能勉强算个助手,父亲对她很失望,对于姐姐的学习能力差这件事,父亲认为是姐姐初高中的基础没有打好,更没有读过大学。所以父亲便把继承和发展扩大他事业的重任寄托在我身上,他一定要我读大学,而且要学化学专业,毕业后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很多他现在做不了的工程,降低成本,创新生产更加超前的新型毒品。

得知这一切的我那时才后知后觉,家里为什么能够住上大房子,为什么能够换大彩电,为什么妈妈和姐姐能够戴上金首饰,为什么我能够穿上从国外买回来的名牌球鞋。从前,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我很喜欢这些东西,喜欢这种令人艳羡的生活,而得知了这生活是用什么换来的之后,我只想逃,逃离这个家,甚至为了远离他们,我想逃离这个国家再也不回来,让他们永远无法找到我。

所以我偷偷报考了英语专业,并且递交了志愿单。9月,我怀着对未来出国的美好憧憬来到金海大学。军训过后,就在我上大学的第一节英语专业课的时候,在我正用英语流利地为全班同学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的父亲闯入了教室,强行把我拉走。在教室外,他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想,教室里的老师和同学应该都听到了。然而更大的噩耗是,父亲告诉我他正在替我办理退学手续,他要我回高中复读一年,重新报考金海大学的化学专业。

我欺瞒家人私自报考英语专业的秘密曝光,也就意味着我憧憬的美好未来就此泡汤。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父亲带着我去继续办理退学手续,当系主任真诚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后悔报考英语专业,是否真的考虑好要退学的时候,我咬着牙,在父亲的**威下用尽全身力气点了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牵线木偶,被我父亲生生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19岁的夏天,我又一次参加高考,秋天,又一次踏入金海大学的大门,走过英语系的教学楼,走进了化学系,从此与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甚至没来由憎恨的化学方程式、定律和化学实验为伍。

大一那年暑假,父亲把我叫到了乡下的老房子。我原本以为是要跟爷爷奶奶团聚,可没想到,爷爷奶奶早已经搬去城里,老房子被他们打造成了制毒的小作坊,要我去是给父亲打下手的。除了我,还有几个发叔派来的学徒,有一个名叫贾磊的男孩长得眉清目秀,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跟我的姐姐眉来眼去。我妈跟我说,他是发叔的侄子,很可能就是我未来的姐夫。

大一的暑假被我过成了一场无法脱离的噩梦,开学的时候,我几乎是逃离那里的。回到学校的我想过离家出走,想过举报他们,犹豫了好久,甚至有两次已经走到了公安局的门口。可我始终没法做到出卖我的家人,亲手把他们送入监狱,送到刑场。现在想想,其实当时我应该那样做的,我当初如果真的那样做了,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

大二暑假,我又被叫回老房子帮忙。再次回去的时候我发现发叔派来的学徒帮手又多了几个,姐姐的肚子也鼓了起来。原来姐姐染上了毒瘾,而且是在未来姐夫贾磊的蛊惑下染上的。这一点其实父母都已经知晓,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也许他们认为做这一行,染上毒瘾是早晚的事吧。姐姐在吸毒期间怀了孕,母亲不敢也不能带她去医院堕胎,于是只能任凭胎儿在姐姐肚子里发育。他们打算让姐姐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尽管大家都知道,这孩子不会健康,他身上背负着他的母亲给予他的诅咒。母亲,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孩子的人,是孩子最为依赖信仰的至亲,姐姐却是一个诅咒她亲生孩子的恶魔。

我恨姐姐,就像恨我的父母一样,但我又深深爱着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只能把愤怒发泄到未来姐夫身上。我跟贾磊打了一架,要不是父亲他们拉架,估计我们俩会打得你死我活。我想把贾磊打死是因为他祸害我姐姐,他想把我打死是因为我死了,他就可以成为父亲的继承者,成为发叔的左膀右臂。

第二天,就在我躲在房间里养伤的时候听到了第一声枪响。我透过窗子往外一看,这才发现老房子已经被警察包围。我原本以为父亲会带着大家束手就擒,当时我竟然有些庆幸,可没想到父亲他们居然有枪,居然想抵抗。

很快,父亲跑到我的房间,在桌子底下找到了瑟瑟发抖的我,往我手里塞了一把手枪,要我像去年夏天练习的那样对着警察开枪。他告诉我,如果不杀光这些警察,我们一家人都是死刑。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制毒,更没想过自己会杀人,可是我一直以来都别无选择。我躲在房间的桌子下,握着枪瑟瑟发抖,听着枪声、喊声充斥整个世界。我在等待,等待世界安静下来,我不知道我更期望哪种结局,是更期望警察死光,还是自己连同家人的生命一起在这里葬送。我想,一家人的话,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吧。

就在我麻木等待的时候,姐姐跑到了我的房间。她跑得挺吃力,不单单是因为她挺着大肚子,也因为她整个人已经形如枯槁。她大喊着,让我开枪,骂我是个胆小鬼。而我只是哭,我很委屈,因为我根本不想加入他们,我不该遭遇这些。暑假,我原本跟同学们约好了要一起去打工,然后用打工的钱出去旅游。我这时候应该在哪个餐厅里端着盘子,面对的都是说说笑笑的食客,不该是枪林弹雨。

姐姐一边开枪一边骂我,突然,从窗外射进来的子弹打在了姐姐的肚子上,打出了一个血窟窿,血液一开始是喷射出来,而后汩汩流出。姐姐倒下了,她的肚子似乎会动,那个躲在里面的六个月的胎儿似乎在啼哭,在喊疼,比我还不甘,比我还委屈。我知道那是幻觉,但幻觉中,我真的听到了婴孩的啼哭。

我承认,当时我恐惧到**,我哭得像个孩子,我一面哭一面站起身,丢下枪,想从窗子跳出去。我举起双手大叫:“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投降!”

我面前是一个警察,他穿着制服,端着枪,看到我举着双手出来说要投降,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冲我大叫:“快,快到我身后来!”

我知道我当时站的位置没有任何遮挡,非常危险,下意识便听他的话往他的方向走去。然而我的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他很生气,暴怒地吼叫:“兔崽子,畜生,不许投降!你想出卖你老子吗?给我滚回去!”

我回头望向还躲在遮蔽物后方伸出一条手臂开枪的父亲,哭着大叫:“爸,投降吧,我不想死,不想让你们死!姐已经死了,姐跟她的孩子已经……”

我的话没说完,因为我的左肩中弹,子弹是由父亲的枪发出来的,他开枪后还在大骂:“畜生,想出卖老子,老子毙了你!”

我中弹向后栽倒,我不敢相信,不是虎毒不食子吗?父亲怎么可能对我开枪?就在我不愿相信事实的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那条熟悉的手臂,那条曾经怀抱着还是婴孩的我的父亲的手臂又一次朝我的方向伸过来,同时还有一句父亲那熟悉的声音爆出的粗口,很难听。

就在我以为父亲会再给我一枪的时候,一个黑影扑到我身边,是那个警察。他居然为了救我而从遮蔽物后面跑出来,跑到毫无遮蔽暴露在最危险境地的我身边。他用力拉扯倒在地上的我,想把我拉回他原先躲避的地方。父亲却毫不犹豫地举枪,射中了这个想救他亲生儿子一条性命的警察。

警察中枪了,他跟我一样,都伤在左肩,但他并没有急于自己先逃回遮蔽物的后方,而是努力用右臂拉扯我,仍然想把我拉回去。

在意识到父亲对我开枪后,我本来已经万念俱灰,只想躺在地上等死,但看到一个陌生人,还是跟我这个犯罪分子站在对立面的警察居然拼命想救我,我下意识便跟着他一起往遮蔽物的方向移动。我们俩极为狼狈,因为中枪的疼痛,几乎是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就在距离遮蔽物还差一米的时候,那个警察用力一推,先把我推回到遮蔽物的后方,而他的左侧腰部又被从后方射出的子弹击中。

靠在院子里木质仓房的拐角墙壁上,我问那个警察:“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是你们要抓捕的罪犯吗?”

他说:“我们调查过你的情况,知道你参与制毒的时间很短,并且你刚刚投降,表示你有悔过之心。我想,你只是个生错了家庭、缺少觉醒和反抗意识的孩子而已。”

我说:“不管怎样,你是警察,我是罪犯啊。”

他说:“傻孩子,你还年轻,只要肯悔过,肯改造,你还能重新开始。”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个陌生的警察看起来也就30岁出头,可是我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父亲般的慈爱,那是我在自己亲生父亲的脸上从未看到过的。

后来,我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经身在医院,我躺在ICU病房中。再后来,我被转去普通病房,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因为我特殊的身份,也没有老师和同学来探望。我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警察告诉我,在那场枪战中,我的亲人全都死去,但贾磊逃掉了。警方方面,死了一个副队长,伤了八名警员,其中有两名重伤,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殉职的副队长名叫付勇,要了他性命的两枚子弹都是由我的父亲射出的。

再后来,我的律师告诉我,我的父亲和姐姐正是由那名殉职的警察开枪击毙的。但对此,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对警方隐瞒了一些事情,警方以为我是被流弹射中,也就是说他们以为我父亲是无意中射中我的,对此我默认,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父亲想杀死我的事实。警察也绝对想不到一个父亲会故意射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也不想让警察知道,他们的副队长是为了救我这个罪犯而受伤身亡的,当时我觉得这对于一个警察来说挺耻辱的,而且非常不值。当然,我也有一些自私的想法,我害怕他们如果知道这个副队长是因我而死,他们会把仇恨发泄在我身上。

住院期间我才知道,原来救我的医生,那个每次来查房都对我不苟言笑的女医生,其实就是那个警察的妻子。对于我这样一个病患,她居然还能保持一个医生的专业水准和职业道德,没有一丁点儿为难我,或者让我多吃一些苦头。其实我宁愿她在为我检查伤口的时候,故意弄疼我,把我结痂的伤口弄破,让我再遭罪一回,那样我心里还能好过一点。可她除了从未对我笑过,没给过我她给其他病患的温柔和蔼,其他该做的都做得一丝不苟,她对我已经仁至义尽。

听医院里其他医生护士闲聊的时候,我得知,我先于那个警察被送到医院的急救中心,急救中心医术最好的主任救了我,当她从我的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却接到了其他手术室医生的通知,她的丈夫因为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在了手术台上。

医生们和护士们没说,但我往后的十几年里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先被送来医院的是那个警察,如果给那个警察做手术的人是他的妻子,医术最好的主任,警察会不会活下来?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宁愿死的人是我。尽管我觉得我也挺无辜的,但那个警察不但无辜,还伟大。

出院后我接受了一个事实,我其实并不无辜,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摆脱罪恶的家庭,独善其身,哪怕不去揭穿他们,哪怕只是自己逃离也好。可我是懦弱的,说什么舍不得家人其实全都是借口,究其原因就是我的懦弱无能。就像那个警察说的,我缺少觉醒和反抗意识。也许潜意识里我也想继承父亲的衣钵,后半生享受荣华富贵。

其实没有律师的劝诫下,我也早就下定决心要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坦白,不为宽大处理,真的不为这个,我只想让那个警察泉下有知,让他知道他没有白白救我,为了后半生我能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这对夫妻没有白白救我一回。

因为我的指证,发叔被判死刑,金海市最大的贩毒组织几乎土崩瓦解,可惜的是还剩一条漏网之鱼——贾磊。

在狱中,我终于重获自由。没错,这个时候的我才是自由的。我可以选择继续自学英语,一年间,我把监狱里为数不多的英语类书籍看了无数遍,背了无数篇英语文章,记了无数个英语单词,但始终不是有老师、有课本的系统学习,我的口语和语法知识都十分有限。

幸好,服刑的第二年,我遇到了丹尼尔。丹尼尔比我年长10岁,罪行是改装贩售枪支。丹尼尔的中文不太好,入狱之后狱警跟他的交流就成了问题,于是我作为监狱里英文最好的人,就自然而然成了一个半吊子的翻译,被安排与丹尼尔同住。

丹尼尔是个过气的小导演,以前在英国专门拍摄警匪类电视剧,因此有机会接触很多仿真枪道具。后来他失业,便走上了改装仿真枪,走私到他的第二家乡——中国的犯罪道路。说中国是他的第二家乡,那是因为丹尼尔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他的奶奶是个中国人。

在监狱里,我是丹尼尔唯一能够勉强交流的朋友,渐渐地,我成了他的中文老师,他成了我的私人外教。等到10年后丹尼尔出狱的时候,他能说一口地道的中文普通话,我能说一口足以以假乱真的地道英伦腔。

丹尼尔带给我的不光语言上的收获。丹尼尔作为一个过气导演,却热爱这份职业,他还总是愿意跟我讲电影。他无意中跟我提起过蒙太奇的拍摄手法,但是我不以为意,只是听个热闹,可在后来,蒙太奇却给了我一些灵感。

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也有立功表现,我被减刑三年。32岁那年,我真正意义上重获自由,就像那个警察说的那样,经过改造,我可以重新开始了。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出狱后的五年时间,我过得极为悲惨,一来是因为有前科,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去一些不看档案的小公司暂时打杂,一旦被他们知晓了我的前科劣迹,我就会在昔日同事们的白眼歧视中被辞退;二来是因为贾磊一直在暗地里追查我的下落,他把我视为出卖他叔叔,害死他叔叔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东山再起的他开出了1000万元的高价来买我的命。我不得不隐姓埋名,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地苟延残喘。总之,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重新开始,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重新开始。

尽管自己的境遇已经很艰难,但我知道季红梅孤儿寡母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而造成她们母女俩悲惨命运的罪人就是我。如果不是我,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没有班上的日子和上班时候的节假日,我总会偷偷跑去急救中心附近,偷偷关注着季红梅,要么就是去学校,躲在角落里观察那个从小缺少父爱的小女孩。季红梅的值班表我记得很清楚,她独自下夜班的路上,我都会尽量腾出时间来偷偷尾随,算是暗中保护,我担心她一个女人走夜路会有危险。季红梅的女儿付洁放学的路上如果被不良少年欺负,我也会以路人的身份跳出来,替她赶走或者打走那些欺负她的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4年前。我原本以为我要这样默默赎罪一辈子,没想到,4年前一个叫何有才的小混混终止了我的赎罪计划,夺走了我另一个恩人的性命。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到达急救中心的时候正好赶上骚乱,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一个手臂上文着死神文身的小混混突然冲到季红梅面前。在惊叫和混乱中,我跑到了那群人之中,好不容易才拨开眼前围绕在季红梅身边的医生,看到了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季红梅。

当时季红梅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像定格在我脸上。我知道,她认得我,她认出了我,她一定早就发现了我这个罪人,发现了我想赎罪的种种行为,她知道我总是来偷偷看她,偷偷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我偷偷修好她坏掉的自行车,冬天的早晨偷偷去铲掉她家门口的冰,雨天为她预约一辆出租车停在她家门前……她都知道,她知道这都是我做的,但她并没有拒绝,并没有赶走我,默许我去做这些能让我好过一些的事情,接受我的好意。她真的很善良,像她的丈夫一样。

仅仅几秒的时间,季红梅就被医生带走,送往手术室。我跟在那群医生护士之中,根本不受控制地跟着,想送她进手术室。而她的眼神也一直盯着我,她的嘴角动了动,我认出了她的口形,她对我说:“付洁”。

我知道,任何一位母亲在弥留之际都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她这是在把付洁托付给我啊!她一定是希望我能把对他们夫妻的歉意、善意都转移到他们唯一的孩子身上,那个可怜的、自此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季红梅死了,如果不是那个小混混被警察带走了,我想我当时会跟他同归于尽。我在医院的男洗手间里捂住嘴巴,无声痛哭。当初得知父母亲人离世的消息时,我都没有这样悲恸。季红梅跟我说过的话不过寥寥,都是什么“还疼吗”“伤口恢复得不错”“暂时不要沾水”之类的话,可我对她的情感就像亲人一样。我的亲人死了,我突然感到活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了意义,除去赎罪,我活着还能做什么?

之后我有过几天的迷茫,甚至有轻生的念头。我知道自己是病态的,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我出狱后赖以生存的人生信念就是赎罪和报恩,但我的恩人在我眼前被一个无知无识的混混给杀死了。我想去看心理医生,好好拯救一下我这病态的灵魂,但后来我又觉得,我不该把钱花费在拯救自己身上,我应该把我有限的精力和财力花在恩人的女儿付洁身上,因为恩人临死前把她托付给了我。我又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那就是守护付洁。

我跟远在英国的丹尼尔一直保持联系,他比我过得好很多,经常会在经济上接济我。他得知了我的境遇后劝我放下过去,过好我自己的人生。他说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从小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父母之爱,在这方面一直是缺失的,甚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全都是负能量,所以我受不了别人对我的好,别人对我好一点,我总是要以全部的真诚热忱去回报。何况是付勇和季红梅这两个两次救了我性命的人?我把积攒了数十年应该回馈给父母的爱都给了他们。我这样自然是不对的,是病态的。

我同意丹尼尔对我的分析,却不同意丹尼尔对我的判断。我认为我用我的爱、我的余生去回馈我的两个恩人并不是错的,这是我欠他们的!

那之后,我把付洁当成了我报恩的对象,当成了我生命的主题,我必须守护这个女孩,尽我全部力量,哪怕豁出去这条命。但默默关注和帮助付洁始终无法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尤其是当我得知付洁经过青春期的叛逆和在姑姑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个执拗任性、难以接近的问题女孩之后。我知道,我必须变得足够好,才能以另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身边去直接帮助她。

两年前,我终于给自己弄了一个假身份,我变成了罗一,再在外形上变换风格,打算在弄虚作假的基础上变成一个背景清白的英语老师,同时也试着开启我人生的新篇章。去年,就在杜宽仁刚刚离婚后不久,我以罗一的身份去杜宽仁的学校应聘。我伪造了海归经历的资料,以为能够骗过那个看起来不太精明的校长。

然而我始终低估了这个看起来满脑子只有荷尔蒙的老家伙。一开始,他假装没有看出我的资料是伪造的,很热情地聘用我,还总是夸赞我是人才,私下里总是跟我走动。但很快,他对我坦白,其实他早就看出我的资料是假的,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他出于对人才的爱惜,还有对于我们这种刑满释放人员的同情,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时我对杜宽仁当然是感激的,可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出他不对劲儿。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他离婚的事情,说他被前妻和前妻雇用的一个狐狸精骗得不名一文,虽然是个校长,却背了一身债。他总是向我灌输他的仇恨,引导我跟他一起责骂那个骗了他的狐狸精,也就是你,沐晨。

我当然劝他向前看,不要总是抓住过去不放,心里充满仇恨生活不会快乐。我跟他说,你应该对得起你的名字,宽仁,而不是把你的名字变成一种讽刺。我以为他真的把我当朋友,会听进去我的一片苦心规劝,他却撕破了脸,直接提出如果我不帮他报仇解恨,他就会想办法联系贾磊,拿我的命去换那1000万元的奖金给自己还债。

杜宽仁说:“你的人生早在20年前把手伸向那些罪恶的仪器、粉末时就已经注定,无法改写。所谓的重生,不过是一场没人愿意配合出演的独角戏,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你所谓的美好人生其实是假象,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可以被一波海浪轻易冲刷到全线坍塌。你用10年时间盖的罗马,任何一只蝼蚁都可以轻易拆了城墙。”

我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换来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却要把我崭新的生活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我的重生是付勇用他的命换来的,是要用来向付洁报恩的,他却因为这肮脏变态的私欲妄图毁掉它!我绝不允许,不允许杜宽仁如此践踏我的人生,践踏付勇的生命!

我当时就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杜宽仁一定要毁掉我,那么就让我在他毁掉我之前,毁掉他。

我对杜宽仁动了杀意,因为我知道就算我真的被他威胁杀死了你,我一样逃不出厄运,不是成为一辈子被他要挟,成为他的工具,就是被拿去换那1000万元。但很快,我开始犹豫,我不能再次犯罪,那样同样辜负了付勇。可没想到,尹清华的出现又给犹豫的我加了一把火。在尹清华的逼迫下,我最终坚定了信念,我要把杜宽仁和尹清华这两个社会上的毒瘤彻底铲除。

尹清华很年轻,不过20岁,就像当年的我,原本我也想像当年的付勇一样,给这个年轻人一次改过的机会。可无论我怎么劝诫,尹清华就是不为所动。他偷听到了我跟杜宽仁的谈话,成了另一把悬在我头上的砍刀。他要我教他制毒,把他培养成一个毒师,从此自给自足不说,还能成为第二个发叔,垄断金海市乃至全中国的毒品市场。如果我不教,他可比杜宽仁的条件便利得多,他说他认识贾磊手下的一个马仔,直接说一句话,就能得1000万元的奖金。

在这样的逼迫下,我也犯不着犹豫了,不是吗?反正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亡。我死了,付洁怎么办?可他们死了,算是这座城市的福气。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我并没有想好怎样了结这两条肮脏的性命。就在我苦思冥想的那段日子里,我也没有忘记默默关注付洁的生活。我知道付洁交了一个研究生男友赵良实,一个挺穷的男孩子,但似乎人穷志不短,也算是个好孩子。一直到暑假,我得知他们俩居然参团去泰国旅游,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就在一周前,两人还在为赵良实的学费发愁啊,当时我听到付洁说慈善基金会的那笔钱被她姑姑全都寄给了国外的表妹,他们俩绝对不可能有钱去境外旅游。

我偷听到他们俩谈话时提到了导游金妍,赵良实说金妍是他的老乡。于是我利用跟尹清华的关系,调查得知了金妍的背景。金妍的前男友是贾磊的小弟,金妍在前男友的影响下吸毒,后来成了贩毒组织的一员,专门负责带领人体运毒的骡子往返金海和曼谷这条旅游线路,从曼谷携带冰毒至金海。

我怎么也没想到,付洁,缉毒警付勇的女儿会走上这样一条路,这真是比1000万元买我的命还要恐怖的噩耗。得知这个消息的我对付洁的情感一下子变质,我恨她玷污了她父亲的名誉,但我更恨我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付洁有双亲的疼爱又怎么会误入歧途?所以说,害付洁堕落的罪魁祸首其实还是我。

我不是没想过报警,让警察和法律制止付洁的行为,阻止她泥足深陷。但考虑再三,我不能这样做。我本身就是刑满释放人员,我知道重新踏入社会面临着什么。我不能让付洁也面临这样的人生。一个警察的女儿犯罪进入监狱,她会面临怎样的境遇?我不敢想。

于是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在网上伪装成一个女网友,一个过来人,劝诫付洁迷途知返。没错,我就是那个“悔悟”,被付洁删了后又加,加了后又删的“悔悟”。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说服这个执拗的女孩。时隔两个月,她跟赵良实在“十一”黄金周又一次参团,在金妍的带领下前往曼谷。我知道,如果我再不有所行动,寒假、“五一”,甚至更加频繁,这对小情侣已经被金妍、被金钱蒙蔽了双眼,他们会越陷越深。最后的结果无非几种:第一,因为频繁出境而被警方盯上,罪行暴露,付洁身败名裂,入狱服刑;第二,染上毒瘾,成为一个“活死人”,她还有男友,搞不好以后会步我姐姐和丹子的后尘;第三,也就是最为恶劣的结果,人体藏毒本就承担着巨大风险,一旦毒品包装在体内破裂,很可能一命呜呼。这三种结果无论哪一种,我都不能让它发生。

那段时间,我一面思考如何劝诫付洁,一面思考如何应对逼迫我的杜宽仁和尹清华。我知道,这两个吸血鬼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我的拖延战术支撑不了多久。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付洁在网上对“悔悟”说的一句话给了我灵感,她说:“你不用劝了,我谁的话也不听,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有权决定我的未来,我只听我自己的!”还有一句:“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现在的情势不是我想退出就能够全身而退的。我已经没有回头路,索性就孤注一掷,走到最后。”

付洁的第一句话让我想起了电影《蝴蝶效应》。我想既然付洁只听自己的,那么我就为她打造出一个自己,并且要让她相信是未来的她穿越回来想改变命运。重点就是让她自己相信,而不能是外人故意灌输给她的,否则这个执拗的小姑娘一定会逆反地不肯相信。至于如何让她自己相信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想到了丹尼尔这个小导演跟我提过的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这个词的原意是剪接,简单说来,“蒙太奇”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引导观众的注意力,激发观众的联想。每个镜头虽然只表现一定的内容,但组接一定顺序的镜头,能够规范和引导观众的情绪和心理,启迪观众思考。

我想,我恐怕得以整个金海市为片场拍摄一部电影,而这部电影的观众并不是广大市民和网友,恰恰相反,他们是我这场电影的演员,我的观众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付洁。当然,付洁和你都是这部电影的主演之一。

所以我要达成的目的有两个:第一,让付洁认定是未来的自己想帮助现在的自己改变未来悲惨的命运,扭转人生,重新开始,这样一来可以从主观上让付洁改过自新。当然哪怕最后的结果付洁没有认定,只是怀疑,但如果怀疑能让她悔悟,那么我的目的也算达成;第二,这其实是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把所有知晓付洁运毒的人全部除掉,这样一来就可以在客观上为付洁提供重新开始的最重要的条件。而且,这两个目的也算是相辅相成的。

我的人生已经因为多年前的罪过而无法重启,像一个烂透了的桃子,无法重焕生机,只能被丢弃腐烂。可付洁不一样,她这只青涩桃子上只不过被蛀虫蛀了一个洞,只要驱虫,只要填补,她还能健康成长,瓜熟蒂落。我必须帮助她,哪怕毁灭本就已经走向毁灭的自己。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酝酿我的电影剧本。如果死的只有赵良实和金妍,那么无疑这部电影是失败的,因为它等于直接告诉警方,付洁、赵良实和金妍这三个人关系密切,警方会直接查明他们在泰国的事情。付洁的罪行暴露,等于我全盘皆输。所以为了丰富剧情,为了避免付洁的秘密曝光,更是为了我的主旨服务,我必须多找几个角色来填充,并且利用蒙太奇的手法,引发观众思考,把这些看起来毫无关系的受害者全都联系起来。

沐晨,万圣节前夜,我是跟踪你去夜精灵酒吧的,我承认当时我有些动摇,曾经动过心思以杀死你来摆脱杜宽仁的要挟。当时我看到你被围攻,当你求助的手抓到我的手时,说实话我是嫌恶的。我当时的想法很阴暗,我甚至盼望着他们俩把你打死,这样一来杜宽仁就不会再逼迫我去杀人了。我告诉自己,你只是个被包养的情妇,不值得同情。

后来,我又目睹了你如何摆脱那个酒保,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到了酒吧后门,晕倒在酒吧后巷。当时我更是庆幸,酒吧后巷是监控死角,当时酒吧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那是我最佳的机会。我甚至真的把随身携带的凶器抵在你的喉咙上。但我只犹豫了几秒,便放弃了,因为你是从“死神”手中逃过一劫的人。我说的死神自然是指化装成死神的唐馨。我对死神的形象深恶痛绝,那是因为四年前杀害我的恩人季红梅的何有才的手臂上就有一个死神的文身。我当时告诉自己,当年我没能在“死神”的手里救下季红梅,现在我就不能伤害一个已经从死神手中逃脱的人。

至于那个考核的问题,问你是否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其实只是我想了解你是否是一个思想开阔的人,在付洁身边能否起到促使她相信穿越论的作用。你的回答我当时很满意,但你后来在付洁身边一再否定穿越论,这点就出乎了我的意料。幸好,你的否定也算正中下怀,付洁比我想的还要叛逆执拗,你越是否定,她越是肯定。

沐晨,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猜到了,我之所以要把你卷进这场风暴之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一旦警方开始注意你们,杜宽仁就不敢轻易对你动手,我也有了继续推脱的理由,而付洁,她也没办法再去联系金妍或者别的什么人,继续当人体运毒的“骡子”。至于在你家客厅安装针孔摄像头,其实是为了获取付洁的指纹。我通过摄像头记录付洁曾经在客厅碰触过的物品,记录她碰触的位置和手指,然后趁你们出门的时候利用万圣节那晚我偷配的你家的钥匙进入你家,用指模拓印相应位置留下的付洁相应手指的指纹。这个工作其实很难,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潜入你家20多次才准确取得了付洁十根手指的指纹。

指纹取得之后便是圣诞节,我提出了一个考核你的小测试,给你寄了所谓的泻药,要你要求付洁替你给唐馨下药出一口气。这个时候,我的这场电影正式拉开了帷幕。

因为唐馨万圣节的死神打扮,因为她对你这个同行的狠毒,也是因为我需要这么一个可以顶替网友“悔悟”的人选,我选中了她成为电影的一角——一个死者。我承认,从这时起,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把魔爪伸向无辜的人。

我查到唐馨圣诞节跟一群狐朋狗友约好了在夜精灵酒吧狂欢,于是我把尹清华也约了过去。当然,那晚我也在夜精灵酒吧,我是跟金妍一起过去的,两天前我便安排了一个邂逅,成了金妍的准男友。

我对尹清华谎称自己认识唐馨,知道唐馨以前是在夜总会做小姐的,但现在被一个房地产大亨包养。我要尹清华假装夜总会老板的手下,去跟唐馨搭讪,请她重回夜总会工作。

我给你的泻药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泻药,真正的泻药被我偷偷下在了金妍的酒里。金妍拉肚子,我便让我的小弟也就是尹清华扶她去洗手间。我告诉尹清华,他会在洗手间门口看到两个女孩,其中有一个他可能见过,要他不要太意外。尹清华听我这么说当然觉得莫名其妙,他问我会碰见谁,我故作神秘地不说。其实我说的他见过的女孩就是你,沐晨。我曾经刻意给他看过我手机里你的照片,他当时印象还算深刻。去洗手间前我又刻意这么说,为的就是让他在看到你和付洁的时候反应大一点,让你们感受到他似乎认识你们其中的一个。沐晨,你以为尹清华那句“是你”是说给付洁听的,付洁后来也这么以为,可实际上,这句“是你”还真是说给你听的。

接下来的部分我是主力,跨年夜,我杀死了唐馨,并且设计了一个小机关用以制造密室,凶器是就地取材,还在现场留下了我特殊的记号——血迹笑脸,为的就是给日后会在网络上出现的穿越杀手做铺垫。

有关那个血迹笑脸我必须解释一下,其实灵感来自我偷看过的付洁小时候的图画本和作文。在我这部电影筹拍之前我就打定主意,我一定得留下一个特殊的记号,不但可以作为我的犯罪标记,更重要的是,这个标记必须与付洁有关,也算是一个蒙太奇手法,能够让她自己联想和怀疑。为此,我还当了一回小偷,偷偷潜入付洁的姑姑家去翻看那些被尘封的付洁的物品。

唐馨死后我便去找金妍,提出要带她去见我的父母。因为死的是一个跟她没有任何关联的唐馨,金妍毫无防备。我给她下药,把被迷晕的她带去一处秘密所在,囚禁在地下室的铁笼子里,开始了对她这个瘾君子的各种折磨。我要她把所有知道付洁运毒的知情人全都供述出来。

我对金妍的严刑逼问持续了很久,只要有空,我就会过去,给她一些我买来的冰毒作为奖励。金妍在我的折磨下坦白,她本身也只是前男友手下的一个“编外人员”,她只负责把“骡子”带去曼谷的酒店,然后从曼谷的接头人手里拿到打包好的毒品,让“骡子”藏入体内,等回到金海,她再负责帮助“骡子”排出毒品,把毒品交给她的前男友。也就是说,得知金妍身份的只有她的前男友和曼谷接头人,而知道付洁和赵良实是“骡子”的,只有金妍一个人。他们这样安排也是安全起见,这样一旦被警方发现,不会牵连更多上面层级的毒贩。

程伟业也是我给我这部电影找的一个重要角色。说他重要是因为他是个网络大V,我要宣扬的杀手穿越论必须借由他才能掀起风波,扩大影响。但我不单单看中了程伟业网络大V的身份,我更看中的是他的贪欲造就的性格特点,还有他曾经发表过的那篇间接害死季红梅的所谓新闻报道。

笑脸杀手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在同一时间在相隔甚远的两地同时杀人呢?这就需要程伟业的配合。我用了一点小计谋,把这个一心想利用笑脸杀手为自己谋私利的网络大V拉下水,跟我乘同一条船。当然,同时异地杀人还是为了之后的穿越杀手论做铺垫。为了让警方认为笑脸杀手只有一个人,也是为了让付洁相信笑脸杀手是未来的她自己,我特意在尹清华的脸上用赵良实的血留下了付洁的指纹。

那之后,沐晨,你偷听到我用英文讲电话的对象的确是杜宽仁,他还在逼迫我杀你,丝毫不知道他自己已经被我列为电影的角色之一,很快就要死去。杜宽仁死的那晚我跟你在一起,我们彼此知道对方不可能是凶手,但付洁没有了不在场证明,她的嫌疑增大,现场还有她的指纹。可付洁自己最清楚,她不是凶手,她没有杀任何人,这样一来,她陷入了恐慌之中,太多无法解释的疑问充斥周围。这个时候我要求程伟业抛出穿越杀手的言论再合适不过。

对了,把杜宽仁推下楼的自然就是我的副手,被我捏住把柄的傀儡程伟业。我在仁知英语任职,弄到那间小仓库的钥匙自然不在话下。我把钥匙给了程伟业,教他如何避过有限的监控提前进入小仓库,然后一定要按照我的要求,在午夜时分趁其不备把站在窗前偷看的杜宽仁推下楼。我还为他规划了一条事后离开写字楼的安全路线。

杜宽仁死了,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我把悬在你头顶的一颗不定时炸弹给拆除了。沐晨,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离开。

沐晨,当你告诉我付洁认定了笑脸杀手就是未来的她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的目的终于达成,尽管你一直在劝说付洁放弃这荒谬的念头,但正如我前面所说,你反而帮了忙。

程伟业已经帮我杀死了杜宽仁,并且在网上造势,让付洁相信了穿越论,他的利用价值殆尽,于是我亲手了结了他。这个男人居然天真到以为我真的愿意与他结成联盟,为的只是从他的收益中分得一块蛋糕。果然,在爱财之人的眼中,所有人都是爱财之人。

沐晨,本来我可以到此为止的,我真的想过跟你远走高飞,远离这里的一切是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真的憧憬过我们俩的未来,那也是我在狱中12年每晚都在畅想的未来——找到一个知心爱人,组建一个普通的家庭,平凡而幸福地终老,临死前有儿孙的陪伴。

就在昨晚,我最后一次逼问金妍,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付洁运毒的事情。金妍苦思冥想,为了毒品,她不得不跟我讲所有她跟付洁的对话。她说她想起来了在元旦前夕两个人通电话时候的对话。

金妍问付洁:“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如果是缺钱交学费,可以想别的办法啊。做这个真的很危险。”

付洁说:“当然不只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找人,找一个隐藏在贩毒组织中的制毒师,这个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亲,可又被我母亲救回了一条命。我没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他毁掉了我的家,害我成了孤儿,现在孤苦无依。他出狱后一定又回到了贩毒组织中,我只有深入这个组织才能找到他,为父亲报仇。他不死,我这一辈子都不甘心。”

我没有杀金妍,因为我相信她的话,付洁的确可能如此偏执幼稚,她恨我是有理由的。如果我不死,难保她以后不会再冒出这样的念头,想深入虎穴找我报仇。这个小姑娘一定是电影和小说看多了,总觉得自己命运多舛,一定是脑袋上顶着主角光环和国仇家恨的女主角,一定能经过千般险阻、万般考验,最后达成夙愿。我没法改变她,没法消除她对我的憎恨,我真的无能为力,我唯一能让她彻底放弃这可怕又可笑的仇恨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以死谢罪。

我这条命本该在21年前就没了,如果不是付勇,我早就死在了亲生父亲的枪下;如果不是季红梅,我早就死在了手术台上。季红梅临死前曾经把付洁托付给我,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美好的未来而置付洁于不顾?我做不到那样,也不想让付洁带着仇恨和可能再次陷入泥潭自我毁灭的危险继续她的人生。所以我别无选择。

说实话,我犹豫了大半天,在死与不死、自私和报恩之间摇摆不定。天平的两端,一边是你,沐晨;另一边是付洁,我恩人的遗孤。最后我下定了决心,坚定的决心。我这个导演和主演要先于电影的结束而谢幕。

对不起,沐晨,我又一次骗了你。我闯入你的生活,让你喜欢上我,我也喜欢上你,然后又绝情离去。真的非常对不起。但沐晨,你是我这一生,这不算短暂却戏剧化的一生中唯一喜欢过的女孩。学生时代,我眼界高,看不上周围的女同学,没喜欢过谁。后来入狱,更加见不到异性,出狱后一直生活窘迫,更没心思去谈什么恋爱。直到遇见了你,我们俩相处虽然短暂,但你让我动心,让我看到了希望。

就像我之前说的,虽然我死了,但电影并没有就此结束,还剩下一个金妍,她也必须被笑脸杀手杀死,而且必须死在我之后,这样警方才不会怀疑我是凶手,怀疑我的动机,从而调查付洁。所以我物色了一个在我死之后杀死金妍的“笑脸杀手”,这个人就是给你送信的丹子。

丹子是个有毒瘾的扒手,不久前她以怀中婴儿做掩护把手伸进了我的大衣口袋。我抓住了她,以一个好心人的身份接近她、帮助她,给她的女婴买了奶粉和冻疮药膏。当然,我也给她钱,让她去买毒品。

丹子会在我死后的第二天晚上按照我生前的要求前往金妍的所在之处,杀人,留下血迹笑脸。然后她会去找你,给你这封信,到时候请替我实践诺言,给她一笔钱作为报酬,保险起见,请送她们母女离开金海。

我死之后警方会告诉你我有吸毒史,但那不是真的。我虽然曾经从事过那份邪恶的职业,但相信我,我对毒品深恶痛绝,是它毁掉了我的家庭、我的一生,连带毁掉了我的恩人和他的家庭。我憎恨毒品,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憎恨。如果不是为了伪装自杀,我是绝对不会碰这肮脏邪祟的东西的。我今天只是在自己的手臂上扎了几针,最后一次在餐厅的洗手间才真正注射,为的只是给那支抽血的注射器一个合理存在的理由而已。我到底是怎么做的,相信聪明如你,不用我多说你也能猜到。

沐晨,这就是我,你有权知道的我的一生。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晚上”出现,我走后,你的“早上”才刚刚开始。没有我的日子里,请你一定要保重。

信就到这里为止,我把它交给丹子之后,马上就要动身前往我出租公寓附近的餐厅,我们将会在那里见面。原谅我马上就要对你说出那些甜蜜的谎言。

永别了,沐晨。

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