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裏鬼

小时候,我被寄养在外公家,经常有那些乡间来的老爷子上街卖完菜,过来和外公聊天。有一年夏天,突然下起了雨,有个老爷子衣服淋湿了,就拿出干衣服来换。他脱衣服时,我看到这人肋下有一大块黑印,看样子也很久了,很淡,模样有点像手掌。那时看得发毛,等他走后我问外公这人身上的印迹是怎么回事。外公说他叫鬼摸,那个印子就是鬼摸出来的印吧。那些老爷子过来聊天时,鬼故事说得不少,我又怕还又想听,但从来没见过真的。这一听居然真有鬼摸,连连追问,但外公说他也不清楚。后来外公带我去乡下亲戚家玩,有人来请外公去吃豆腐饭,外公问是谁,那人说:“就是鬼摸伯伯,前些天刚走。”外公听了很感慨:“他也走了啊。”

吃豆腐饭时,人们自然要说死者的生平。有人就问起鬼摸为什么有这么个怪名,席间有个老爷子便道:“你们都不晓得吧?我跟鬼摸做了七十年的邻居,倒是知道的。”

原来他比鬼摸伯伯还要大个七八岁。鬼摸当初生下来,他还去隔壁看过毛毛头。鬼摸的爹妈三十多岁才生他,爱若珍宝。那时候乡下老鼠多,有过刚生下的小孩被老鼠咬坏的先例,所以小孩子生下来后,都包个蜡烛包放进元宝篮里,吊在房梁上,老鼠就咬不着了,鬼摸也是这样。只是有一天半夜,他突然大哭起来。爹妈吓了一跳,连忙点着了油灯看,并没有老鼠,摸摸尿布也没湿,只道是饿了,但喂奶他又不吃,只得抱在怀里哄着。可小孩还是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一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爹妈愁坏了,还是他妈妈说是不是被蚊子咬了?那时候是冬天,照理没什么蚊子,但也解开蜡烛包来看了看。一看,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小孩身上竟然有个黑黑的手印,黑得像墨一样。

第二天,父母就带他去看郎中。那个郎中是镇上有名的中医,专攻儿科,看了看,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还是隔壁邻居说:“这小孩准是遭鬼摸了。”过去人身上莫名其妙出现斑块,就说是被鬼摸了,但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一大块的,还跟个手印一样。他父母就问有什么办法,那人说:“邻村有个人过去是走方郎中,找他去看看吧。”走方郎中是卖野药的,大多不可信,但病急乱投医,他父母便买了些糕点,去找那人。

那走方郎中原先卖野药,因为不能糊口,现在回乡务农,没想到还会有人上门求医。其实若是不认识的人,他也就大着胆子乱开点草药了,但鬼摸父母的邻居跟他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万一看坏了可不成。他看了看小孩身上的印子,就说:“这个鬼摸我也看不了。”一听看不了,孩子的父母都很失望,但这走方郎中接着说,“不过我师父准行,我带你们去。”原来这走方郎中的师父是个和尚,住在邻县的一个破庙里。找到了那个老和尚,却见庙里虽然简陋,却是满架的医书。原来这和尚是个儿科圣手,那走方郎中当初就是跟他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然后就跑江湖去了。

和尚看了看孩子身上的印迹,点点头道:“是鬼摸。病是好治,不过不除根的话,很难好。”孩子父母问怎么除根法,和尚开了帖药,又说你们回去看看有没有人家有隔年的门神,喷上水揭下来,贴到自家门上就行了。门神一般是过年一换,王安石诗“总把新桃换旧符”便是咏此风俗,隔年不换的人家当真很少。好在父母回去一寻,村里还真有。两年前有家人外出谋生,一直没回来。家门锁着,贴的门神都淡得快看不出来了。他们揭了那旧门神,贴到自家门上,以为没事了。但到了晚上,听得小孩又哭了起来,起身一看,见他身上那块印迹越发黑了。

他父母更是着急,第二天便又带着小孩去看和尚,说旧门神没用。一听旧门神没用,和尚也是一怔,二话不说,便亲自到他家看。看了一圈,指着门口点头道:“这还挺棘手,居然连陈年门神都挡不住。”原来门口有些白霜,一片片的,倒似一些脚印。孩子父母听说情况这么严峻更加犯愁,便央求和尚说:“大师,千万得救救我的孩子。”和尚叹了口气道:“本来老僧也不该管红尘俗世,但这下实在不能旁观。你们等一下。”说着,他找了把伞就出去了,半天才夹着伞回来,将伞横放在门框上,说,“今晚在门口泼一盆水,明天你见地皮上有血迹,孩子的病就好了。不然的话……”说着摇了摇头,看样子是说邪魔太凶,自己也没办法的意思。

孩子父母到了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照着做。这一晚半夜,忽然“啪”的一声,伞掉了下来,门也开了一条缝,冷风直扑进门,孩子哭起来。孩子父母只道和尚的办法仍然无效,抱起孩子解开衣服一看,却见那黑印淡了许多。他们正在看着,门外却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动,像是老鼠打架。但又阴风阵阵,冷得让人发抖。一家人缩在**,不敢动弹。第二天起床,推门一看,却见门口泼上的水结成了一片片的冰,有一片似乎被人动过,上面还沾了些血。虽然看得发毛,但孩子从这天起就不再哭了,身上的黑印也更淡了。

他们把这事告诉了和尚,和尚说:“还好,恶人自有恶人磨,恶鬼也怕鬼里鬼。”孩子父母问鬼里鬼是什么,那恶鬼不会来了吗?和尚说:“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就是鬼里鬼。我是找了个鬼里鬼,把作祟的野鬼收了。”

鬼还能死,还能变鬼里鬼,这倒是闻所未闻。小时候觉得古怪,后来上了中学,又觉得真是迷信,不过民间的想象力倒也天马行空。后来读了些清人笔记,在袁枚的《子不语》里说鬼一样会死,死后变成“聻”,俗称就是鬼里鬼,鲁迅先生的文章中也提起过。不过这似乎是江浙一带特有的,别处好像没有,显然是个迷信,不然岂有江浙一带的鬼能变聻,而别处的鬼就不会变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