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她喜欢看见新生的孩子,但他们中总有一部分是不那么健康的,或者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或者带些残疾,他们常常被安置在NICU病房,她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挣扎,像看着一棵棵被压在巨石下面的草种在挣扎着破土,也许永远不会成功。医生们可以提供大部分的帮助,但真正能成功离开这里的总是那些意志坚强的孩子,你很难想象那样强大的力量会存在于如此小、如此脆弱的身体里,它们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压住他们的命运巨石也不得不为这火焰另开一条路。这不是那种地动山摇或大军压境的力量,那样的力量令人畏惧,人们或许一时会向它们下跪,但不会为它们感动,它们可以夺走生命,但不会把力量传输到任何一个生命的体内,或是激发出其他生命的力量,它们呼哧呼哧,一闪而过,生命在废墟里颤颤巍巍的呻吟,但总有生命会留下来。

就像那些出生在海边的飞蛾,它们必须赶在风暴来临前破茧飞离危险地带,否则就会在风暴中死去,这个过程只能由它们自己完成,但也可能它们破茧的那一刻就是风暴来临的时刻,那又怎么样呢?生命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然而如果不是由它们从内而外地撕破茧壳,说明它们的翅膀并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即便以后它们在风暴中幸存下来,也只能终生在地上爬行,这才是真正的残疾。

有时候她会见到他们中的一些回到医院里来,因为某些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瘫,危险和后遗症就像是他们的一个影子,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但是她不会为他们担心,他们有一双撕开过茧壳的翅膀,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或许少了一种器官或是一双腿,但他们不是那种爬行的残疾。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无法逃离死亡,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可以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平等地说:我们活过。

“小柳,吃了没?”内科主任董和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在柳余乐身边站定,和她一起并肩看着窗户后面的那些小斗士。董和五十多岁,身材矮胖,脸总是红得像是发肿,给人一种奇怪的滑稽感。

柳余乐点点头:“吃了。您呢?”

“吃了。”董和抬手看了看表,这是一个假动作,与他说的话完全无关,“怎么从来没见过小柳的男朋友啊?”

柳余乐皱起眉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觉得今日董和有些反常,这位其貌不扬的内科主任平日里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用严肃的表情来拯救外貌缺憾造成的权威缺陷。

“谁喜欢找我这样的呀,一天到晚不见天日的,跟坐牢也差不多了,一顿饭没吃完电话就来了,我随便谈谈工作吧,对方就吃不下饭了。”柳余乐把下巴朝前探出,“我那一位啊,搞不好还在里面躺着呢。”

“哈哈!”董和竟然纵声大笑,“那你也找个医生嘛!”

“饶了我吧,”柳余乐耸耸肩,“监狱里都还有个放风的时间呢!”

“说正事,”董和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最近最好不要再出手了,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你了。”

柳余乐僵住了,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强笑道:“董主任您说什么呢?”

“心照不宣,”董和眯缝着眼,转头看看周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明天中午1点钟到这儿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转过身往出口急匆匆地走了。柳余乐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她看着玻璃窗反射出她的影像——模糊的、惨白的脸。

她反复咀嚼着她听到的话——“不要再出手”——这模糊的用词具体指向某个行为,而不是一种状态,她微微松了口气,相比于她本身的那个秘密而言,她的那些行为所带来的风险还算是可以承受的,至少她还有狡辩和否认的机会,当然,如果可以保密的话,她还是希望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现在首先需要确认的是,董和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亲眼看见她所做的事情了吗?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看见了多少?或者只是个怀疑?其次,他为什么要点破这一点,是想要敲诈吗?但她并不是有钱人,所以这就比较糟糕,董和所需要的不是钱能解决的。

柳余乐心烦意乱地回到解毒科,科里的几位男同事已经停止了聊天。秦苏回到了他的组长办公室,化学毒理专家赵廷飞去处理一个汞中毒的病人,唐睿的专业领域是有毒植物,最近几个月都很清闲,他将大把时间用来看《英文百科全书》。那本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成功地拉开了他与众人的距离,使得他原本就冷冰冰的气质又添了几分西方式的傲慢,柳余乐进来时,他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又继续埋进了书里。他合群与热情的时候都不多,而且总是短暂性的,他从不在乎礼节和亲和力,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坐着,花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柳余乐感到庆幸,因为不用与对方聊天,便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思考对策。

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呢?她仔细回忆着最近几次行动的细节,12月两次,1月一次,当时她很确定附近并没有目击者,她想自己也许是太大意了,尤其1月15号那一次,那个地方离医院的宿舍区不远,医生并没有正常的作息时间,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可能会有熟人经过。

等到赵廷飞处理完病人回来,柳余乐便与他商量换班,这一天本来轮到她值夜班。赵廷飞欣然同意,他不喜欢回家——赵廷飞是本院外科医生赵一飞的同胞弟弟,虽然专业领域不同,但两人常被拿来做比较。赵一飞是容西医院的明星医生,被称为“手术室里的赵子龙”,从医十多年,两千多台手术,至今未有败绩,年仅35岁便已成为容西医院外科的一把手,同时也是容西医院的形象代言人,由容西医院冠名的黄金档电视剧间隙所有插播广告的男主角都是这位国字脸、罗马鼻的帅气男医生,事实证明,这些广告招揽来的病人和被赵一飞的医技所征服的病人几乎一样多。他是医院里不少小护士和女医生的暗恋对象。

这对于声名平平且基本没有女人缘的赵廷飞来讲,与其说是光环,不如说是阴影了,其实他长得倒也不难看,只是下巴略短了些,没什么气场,如果摘下黑边眼镜,再把衣着品位提高一些,也还能勉强弥补弥补。

当然赵一飞不是赵廷飞同意换班的关键理由,那个刚送来的病人还未脱离危险期,即便他回家也可能随时被召回来处理紧急情况,因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柳余乐很少求人。

“明天早饭你包了。”赵廷飞提条件,“看在女士的面子上,一个全麦面包,一包牛奶,五个鹌鹑蛋就行了。”和唐睿相反,赵廷飞喜欢抓住各种机会跟人称兄道弟,即便他跟对方只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营造出一种两人交情很深的假象,这让柳余乐觉得有些“二”。事实上,人们在背地里把赵廷飞称为“赵二飞”,因为憎恨这个外号,所以赵廷飞亲自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绰号:赵大白。

“行啊,大白!”吃人嘴短,柳余乐给足他面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4

柳余乐把小车库的卷帘门拉起来,她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动过了,上个月10号她开着它去了趟离城50公里的骆山村,回来之后便一直忘了送去清洗,因此整个车库都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山野泥土的味道。这个简陋的私人车库位于医院宿舍的后门,10平方米,买下它只花了5万元,算是医院给予员工的一项福利。柳余乐进到车库里面,打开灯,拉下卷帘门,从里面锁上。

门锁没有坏,车库里也没有被人侵入过的迹象,车门上的头发丝没有折断。她走到车库的南侧,那里放着一个装杂物的大松木箱子,箱子周围撒着一些棕色的泥土,看似随意,但其实有一定的规律,这个标记也没有被破坏掉。柳余乐把木箱拖开,地面上便露出一个约60公分宽的方形暗洞,一架木梯自洞口向下延伸,柳余乐先把手伸到暗洞左侧,摁下光照开关,等节能灯的灯光将暗洞照得稍微亮堂些,她才沿着木梯往下走去。

地下室的面积要大得多,足有100平方米,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两个实验台,五六台仪器,还有两个铁架子,第一个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玻璃罐子,每个玻璃罐子里都有用福尔马林泡着的标本——都是她这些年捕猎的成果:蜘蛛、蝎子、蟾蜍、蜈蚣……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昆虫,全都不是常见的品种,大多色彩艳丽——自然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但凡美丽妖艳过了头的生物,多半都是有毒的。

第二个铁架子上放着的是饲养着活物的玻璃箱,活物包括一条小红蛇,四只巴掌大的白蝎子,三只黑蜈蚣,两只黄毛蜘蛛,还有两条惨绿色的像海带似的长鱼,这些箱子并非完全封闭,箱顶有几十个针孔大小的气孔。铁架子最底一层放着的五个大玻璃箱专门用来饲养大型活物,不过现在是空着的。以前曾经养过她捕捉过的几条怪蛇,其中有一条长度为一米的黑蛇的头顶上竟然长了一个黑色的弯角,她亲眼看见这条怪蛇咬了一只獴,后者在被咬后三分钟就全身抽搐着死去了,在提取了这条蛇的毒液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她杀掉了它,并把它制成了标本。

她一靠近这个架子,之前像是标本一样安静的家伙们便立刻活跃了起来,尤其是那两条长鱼,兴奋地彼此缠绕在了一起,张大了嘴,露出了四只吸血鬼似的尖牙,这是它们特有的捕食动作,只要有肉,统统来者不拒——这两条鱼是去年在龙池附近的一个湖里抓到的,她低估了它们的战斗力,差一点被它们咬去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