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露锋芒

许劭之言,果然重若千斤,迅速在士人中流传开来,令我声名大噪。

转过年来——即熹平三年(公元174年),我被乡里推举为孝廉,当上郎官,继而又承蒙尚书右丞司马防举荐,出任洛阳北部尉。

尉乃县令副手,掌管军事,查盗禁贼,维护治安。此官貌似不大,但洛阳是何地?天子脚下,权贵云集,难以为官:从路上行人中随便扒拉出一人儿,官都比我做得大;随便查一小案,涉案人员都可通天!我身为洛阳北都尉,所管辖区洛阳城北正是所谓贵族聚居区:皇亲国戚、官宦子弟,与地痞流氓相互勾结,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将此举国首善之区活活搅成了天下治安状况最差劲的区域!

若怀私心看,司马防简直是要害我,把一块烫手的山芋直接塞到我嘴里;但他正是怀着一颗公心,相信我在这个位置上不会无所作为。

管,还是不管?——这大概是每一个出任此职者都要面对的大问题!事关自己的乌纱帽,甚至于性命攸关。

就我而言,不管、不作为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这么牛B的人,人们传说中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岂肯在二十出头的大好年华,在一个区区尉官的职位上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那不是曹操!

所以,管是肯定要管的,但怎么个管法,这需要过人的胆识、智慧,甚至运气!

当然,我在看到风险的同时,也看到了可能带来的丰厚回报:在此职位上的所作所为都会被朝廷乃至天子注意到,所以做好了会上升得很快,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所以,这个职位是个值得一赌的赌局!

所以,不管则已,要管就要大管,管出点响动来。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

我的第一把火,仿佛一个庸常的酷爱“面子工程”的小吏所为:拨出专款,购置油漆,雇来工匠,将灰头土脸的都尉衙门里里外外粉刷一新——做这件事,手下人都很配合,因为毫无风险。似乎新官上任,带来的只是一点刺鼻的油漆味。

我的第二把火,貌似是对剩余油漆的有效利用,将衙门里的杀威棒全都漆成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分别代表皇亲、贵戚、官宦、平民、盲流这五大阶层,将此“五色棒”日日悬挂于都衙大门两端,昭示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做这件事,手下人亦很配合,他们大概觉得:这又是一项“面子工程”——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

我的第三把火,是下了平生第一道命令——一道宵禁令:“自即日起,禁止夜行,有犯禁者,皆棒杀之。”我命手下将此告示贴得北城辖区满街都是。这件事他们还是敢做的。

宵禁令首夜,我坐镇子都衙,命全部手下抄起兵器出外巡夜,只要撞见违反禁令的夜行者,立刻抓来问罪。

结果一夜过去,一个也没抓来,个个空手而归,问及情况,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知其中有假:绝非他们所说“无人夜行”,便不再多问,命他们下去睡觉。

我也在都衙里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夜幕再度降临时,我命全体手下在都衙待命,从中挑出两名武艺高超者,随我出巡。

走出都衙后的最初一段路,月黑风高,寂寂无人,真让我以为手下所禀皆是实情,令行而禁止,“棒杀”出太平。

但我很快便意识到,切莫高兴得太早!刚绕过白马寺,踏上贵族聚居的一条街,就看到前方有光亮,随即听到有动静!我与两员部下一闪身,迅速躲进一条小巷,在黑暗中观察其动静。只见两个大灯笼像水怪的两只大眼睛一样,从黑暗之河中游过来,随之浮现出三个人影,借着灯笼之光可以隐约看出,走在前头的是两名年轻的后生,看装束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手中各提一只大灯笼,紧随其后、大摇大摆的是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穿官服的干巴瘦老头,形似一只大虾米,与此同时,我还看清了灯笼上的两个大字:蹇府。

蹇府——这是哪个豪门大户呢?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是压低声音命令手下:“跟我来,紧随其后!”

三个人尾随两只灯笼,从贵族街一直走到贫民巷。

灯笼最终停在一户人家门前,那家窗口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一名后生上前拍门,将简陋的门板拍得砰砰响,嘴里高叫着:“开门!快开门!”

屋里没有反应。

后生继续拍门,叫得更加放肆:“装什么死呀?还不快开门!蹇老爷临幸你来了!”

屋里有了一点反应:窗口灯光随之熄灭。

“小娘子!别这样嘛!本老爷想死你了,快快开门来,让本老爷好好疼疼你!”——干巴瘦老头的声音像是一截枯木发出的。

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拍门的后生继续拍门。

“小娘子!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看看我们家老爷是谁,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要再不开门,我可踹了哦!”另一后生已不耐烦,自己话音刚落,便飞出一脚,将门哗啦啦踹开了……

三人一拥而上,闯了进去……

女人的哀求、孩子的哭喊随即响起……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我“嗖”的一声抽出佩剑,对两位手下说:“稍等片刻,你俩随我杀进屋去,逮个正着!”

未料,其中一位手下却道:“都、都尉大人!你初、初来乍到,这事儿……不好管,蹇府的人……咱惹不起呀!”

“如何不好管?怎么惹不起?”我乍一听有点火。

“这位蹇家老爷的亲侄儿是蹇硕……”另一位手下解释道。

我一听便明白了。这位蹇硕确有来头,而且实在不小:他是宫里的宦官,“十常侍”之一,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统领禁军,威震朝廷。我一个新官上任的洛阳北都尉在其面前,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蚍蜉撼大树。但是,此时此刻,剑已出鞘,收不回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眼睁睁看着一名弱女子在自己眼皮底下遭歹人强暴而不管不顾,自幼饱读圣贤书学做道德文章的我还是做不到的,打小使枪弄棒练大的以真男儿自居一心想当英雄的我也是做不到的!此意已决,我对二位手下说:“别说只是个宦官的叔叔,今儿就是皇上的老子,我也得管管看,你们这两个蛋孬种就在这儿看着吧,我独自进去把他们三个抓来!”

说罢,我提剑挺身而出,朝那户人家大步流星地走去。

到底都是血性男儿,这俩家伙被我这么一激,“唰唰”两声,拔出剑来,跟了上来,嘴上还道:“曹大人!我们一起杀进去!”“你敢抓,我们有啥不敢抓的!”

我下令道:“我们冲进去,一人对付一个!”

于是乎,我等三人便踩着踹倒在地的门板直冲进去,冲进屋内所看到的景象是:两名后生手提灯笼照着,**妇人衣不蔽体,干巴瘦老头正解裤子,欲行非礼之事,墙角还有个婴儿在哇哇啼哭……我们来得真是恰到好处,既抓了个现行,又令妇人免受其祸害。

我一声断喝:“住手!”

老头一愣,提着裤子,回过身来,一脸惊诧和不屑,惊诧问道:“尔等……何人?”

我正色道:“洛阳北都尉曹操巡夜!”

老头“嘎”地笑了一声,脸上更加不屑:“一个小小的都尉,你巡你的夜,怎敢管到老子头上来了?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挥剑一指其鼻尖:“你是一个违反禁令、公然夜行、擅闯民宅、强抢民女的罪犯!随本官回都衙受审!”

“放屁!谁敢抓我?!”

老头说着,刚想造次,被我伸出一脚,踹翻在地,又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被我提拎起来。

两个家丁也是刚想有所动作,便被我的两员手下一举制伏。

我请妇人穿好衣服,抱上孩子,随我等一起到都衙作证。

审判在天亮后进行。

我将法庭向前推移,设在都衙大门口。

鸣锣击鼓,引人围观,我要公开审判。

待到太阳升起,阳光照彻这个阴森森的角落,我端坐于几案后面,一拍惊堂木:“将三名嫌犯带上来!”

衙役将蹇家三人押至面前空地。

我再拍惊堂木:“跪下!”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但见两名家丁先后跪下,干巴瘦老头却“我自岿然不动”,兀自挺立。

我三拍惊堂木:“给我跪下!”

老头吓得浑身一哆嗦,随即又恢复镇定,一脸傲慢斜睨着我。

我二话不说,站起身来,离开几案,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照着他双膝就是两脚,老头“扑通”跪下了,他挣扎着还想站起来,我端直又是一脚,这下他才跪踏实。

我高声喝道:“报上名来!”

两名家丁立刻照办,声音小得我并未听清。

老头紧咬双唇,不吐一字。

我又喝道:“大胆老儿,报上名来!”

老头头一仰,哼了一声。

我左右抡圆,啪啪两巴掌,结结实实扇在老头儿脸上,继而高声大喝:“姓名?”

“老夫……乃……禁军统领蹇硕叔父……”老头终于开腔。

“我问你姓甚名谁,别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蹇……蹇达。”

“蹇达!知罪否?”

“不知。”

“不知?那我现在就让你知!本宫前日曾下过一道宵禁令:‘自即日起,禁止夜行,有犯禁者,皆棒杀之。’北城街巷,随处可见。尔等置若罔闻,无视禁令,招摇过市,公然夜行,擅闯民宅,强抢民女,依照此令,当棒杀之!”

“曹操小儿,你血口喷人!你一小小都尉怎配审判老夫,我劝你还是识相点,赶紧将老夫放了,送回家去,容我在贤侄蹇硕面前美言几句,且饶你不死!”

“无耻老贼!大胆狂徒!你竟敢仗势欺人公然藐视国法!你知这大门左右高悬之五色棒是何用意?青、赤、黄、白、黑——皇亲、贵戚、官宦、平民、盲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切!不过是小儿耍弄的玩意儿罢了!”

“老贼!你死到临头,安敢如此嚣张?证人在场,罪证确凿,以律处之,来人,五色棒伺候!”

衙役取来一根赤色棒。

“行刑!”

但却无人敢动手。

“行刑!”

仍然无人从命。

“哈哈哈哈!”老头嘎嘎大笑起来,“谁吃了豹子胆,敢棒打老夫?曹操小儿,你手下比你晓事!我念你初来乍到,不通人情世故,赶紧把老夫放了,我还可饶你不死!”说着,竟然站了起来。

其时,热血直冲头顶,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他该死了!他必须死!”我直扑衙役手中赤色棒,抄起棒来,一棒将刚刚立起的老头打翻在地,冲上去照其头又是两棒,但见老头脑壳进裂,脑浆外溢,口鼻出血,翻了白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全场先是一片惊呼,继而欢声雷动,所有在场者纷纷冲我跪下。

我丢下手中带血的赤色棒,返身回到几案后坐下,四拍惊堂木:“各位请起,继续审案!”

众人纷纷起身的当儿,两名蹇家家丁已是磕头如捣蒜,口中乞求着:“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咚咚”猛磕,直磕得满额是血。

我五拍惊堂木:“你二人知罪否?”

“知罪!知罪!”“知罪!知罪!”

“你二人所犯之罪,依据宵禁令,亦当棒杀!”

“小人知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大人饶命!”

“本官念你二人是从犯,被人裹挟,只要老实交代首犯蹇达之罪行,大力协助本官审案,可饶尔等不死!”

“感谢大人!小人交代!”“蹇达白天上街,看上了这家娘子……”“他派小的打探到这娘子是个新近丧夫的寡妇,平素只有孤儿寡母在家,就……”

“蹇达可知宵禁令?”

“知,他知道!”“他说这是曹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做样子给人看的……”

“他果然是明知故犯,罪不可赦,死有余辜!我问你二人,可要仔细听好,我等在暗处听到蹇达这大胆狂徒说,他是来‘临幸’此妇人。可有此话?”

“嗯……有!有!”“是他说的!是蹇达说的!”

“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冒充圣上!此为大逆之罪!当满门抄斩,灭九族!”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饶小人不死……”

“来人!将此二从犯,先各打二十棍,暂且饶其不死!”

这回手下很是踊跃,争抢着行刑。

打完这俩家丁,我命手下将屁股被打烂的二人先关进大牢,等候再审;将那可怜的孤儿寡母送回家去,严加保护。众人散去,我退回都衙,立刻整理审讯记录,以谋逆重罪之名,将本案上报朝廷。火速做完这一切,我躺在**,颇为得意地想:我倒要看看蹇硕这个禁军统领,如何去跟皇上解释,他的亲叔叔是怎么背着他冒充当今圣上大行谋逆之事的?

一觉醒来,我的威名和美名已经传遍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人人争说“曹青天”。

上边的反应则令我大为失望:毫无反应——没有任何指令下达!我心中皇上降旨彻查此案、我借此连升三级的美梦落了空!看来我这头初生牛犊有些低估了蹇硕那头老虎的能量!我当场将其亲叔叔棒杀,到现在未受其报复就算是幸运的啦!

我在洛阳北都尉的位子上不升不降,坐了三年。三年之中,我的辖区成了全国治安状况最好的城区,我也成了全国知名度最高的尉官。在这个位子上,我最大的体会是:官不在大,有权则灵,官在人为!有人将大官做小,有人却将小官做大,手中的权力可以用小,也可以用大!事实证明我精于此道,是后者中的佼佼者,我对自己这三年中的表现十分满意!多年以后,我做了魏王,高高在上,还专门派人将当年举荐我出任此职的司马防先生请到邺城来,好吃好喝好招待,席间我问他:“孤如今还可以再回去做尉官否?”司马防回答道:“当年我举荐魏王时,魏王正适合做尉官,没有昨日之洛阳北都尉,就没有今日之魏王!”我一拍大腿道:“先生厚我!”当场对其封赏进爵。

世间之事,皆有因果,皆有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熹平六年(公元177年),正是“仰仗”蹇硕的奏请,我“荣升”为顿丘县令,作为蹇硕等宠臣们的一根眼中钉、肉中刺,我被拔了出去,赶出了洛阳城。这个小小的县令,我也做得很好。多年以后,我以花甲之年统军南征孙权,派爱子曹植留守邺城,我曾以此激励他道:“爹爹昔日做顿丘令时,年方二十有三。回想当时的所作所为,至今无悔。”

好个“无悔”二字,是我做事追求的目标,做人追求的境界,日积月累也铸成我性格的一部分!

报应还没完。一年后,蹇硕的报复再度得逞:我因堂妹夫滁强侯宋奇被宦官诛杀受到牵连,被免去宫职,只好归隐故乡谯郡。回乡后我完成了人生的另一件大事:娶妻生子。娶丁氏为妻,她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儿子,我为之取名为曹昂。

娶老婆生儿子的感觉好极了,它让我忘却了我的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