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下义士

在衣带诏并义状上签名者尚余马腾、刘备二人,我召集众谋士来府中议事。

程昱说:“马腾可图,无须用兵。送去信函,加以慰问,诱使来京,一把拿下。”

我道:“此计可行,速办。”

程昱继续说:“刘备须以军事图之。但恐有一虑,如我东征,刘备势必求救于袁绍,绍目前屯兵官渡,早有图谋许都之心,乘虚来袭,何以当之?”

我道:“讨伐刘备,不必顾忌袁绍,我对此发小了若指掌,他外强中干,生性多疑,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既不肯舍身救刘备,也不敢贸然图许都,必是如此,不足为虑!”

话音刚落,郭嘉迟到进来,我对他道:“奉孝,你迟到了,罚你速答一问:孤欲东征刘备,但有袁绍之忧,如何解之?”

郭嘉回答:“丞相有何堪忧?袁绍性迟而多疑,我听说他在官渡迟迟不进兵的原因是其各谋士之间相互妒忌,内讧不断,他却摆不平,这人还能成什么大事?不足为忧。丞相莫忘,刘备有五万兵马,是丞相送给他的,虽是精兵,众心未服,丞相若亲自出马征讨,那些兵将阵前倒戈都有可能,一战可定,何忧之有?”

我哈哈大笑道:“奉孝所言,正合孤意,我有尔等出谋划策,何愁天下不能定!”

遂起二十万大军,分兵五路下徐州。

有人对出兵二十万之众有疑义。我道:“备乃人杰也,日后与孤争天下者,必有此人。今若不将其击溃,待其羽翼渐丰,急难图矣,刘备这条小命值得孤用兵二十万。”

总之,这是一场战略意义和政治意义都极其重大的战役。

我亲自引军奔赴小沛。

这一日,正行进间,狂风骤起,黄沙漫天,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但见一面牙旗倒了下来,它的旗杆被狂风拦腰折断,令我心猛然一揪,感觉是不祥之兆。我当即命令全军急停暂歇,将众谋士召集来问吉凶。

荀彧不曾亲历,问道:“风从何方来?”

我答:“风自东南来。”

“吹折何种颜色旗?”

“吹折角上牙旗,旗是青红颜色。”

“不主别事,今夜刘备必来劫寨。”

我点头称是。

毛玠迟到,入帐即开口道:“丞相,刚才毛玠看到东南风起,吹折青红牙旗一面,此为凶兆。毛玠以为,今夜必有人前来劫寨,不是刘备便是其手下人。”

我嘻嘻笑道:“天助我也!立刻布防,将胆敢来劫寨者一网打尽!”

遂兵分九队,只留一队向前虚扎营寨,其余八队埋伏于四面八方,呈一口袋状。

真是天助我也。这天晚上月光皎洁,恍若白昼一般,极不利于偷袭,首先贸然闯来掉进这个“口袋”的是张飞,其所领士兵正是我手下旧部,被围之后立即投降。张飞率数十骑,左冲右突,方才逃脱,向芒砀山逃去。

接着掉入这个“口袋”的是刘备本人,所领士兵不是被歼便是投降,落得单枪匹马,仓皇望北而逃。

我军取小沛,随即进兵攻打徐州。糜竺、简雍把守不住,弃城而逃。陈登——这个反水成性的家伙向我军献出了徐州城。

大军入城,安民已毕,随唤众谋士议取下邳。

荀彧说:“已经打探清楚,是关羽保护刘备妻小死守下邳。关羽不是张飞,若是强攻,恐不好夺。”

程昱说:“然也!以关羽个性为人,必会拼死一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下邳夺下是迟早之事,但恐怕会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得不偿失,以智取为宜。”

我开口道:“诸卿常年追随孤,尽知孤素爱云长武功忠义,欲得之以为己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实不想与之死战,害其性命,损我大将!今若能得云长,孤宁肯舍此区区下邳。”

荀彧“扑通”跪地:“丞相惜才如斯,待敌将尚且如此,待我等又当如何?!”

众谋士皆跪地呼我道:“丞——相!”

面对此情此景,罗贯中这厮以其不可救药的腐朽思维又要说我奸诈了,关键在于他是屁股决定脑袋,就难怪只见诈术不见真心。我看着手下这些个优秀的谋士,这些天底下最聪明的头脑,心中何等惬意、舒服、得劲儿:“众卿快快请起!君不闻,千城易得,一将难求;下邳易得,关羽难求,众卿有何良策?”

众谋士遂起立。

郭嘉说:“丞相勿忘了那日白门楼下,是谁恳求丞相而救下张辽?”

我道:“云长是也。刘备并不做声,云长跪地而求,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各自为人一目了然!”

郭嘉说:“那派谁前往说之不就清楚了嘛。”

我一拍大腿道:“真聪明!唤张辽!”

过须臾,张辽到,入帐便道:“丞相召末将,可是攻下邳?”

我笑道:“孤不叫你攻下邳,孤叫你前往下邳说关羽,招安纳降,为孤所用。”

张辽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这条性命,正是白门楼下云长恳求丞相,丞相开恩赐予末将的,末将义不容辞,愿往招降云长!”

我道:“甚好!”

程昱说:“文远虽与云长有旧,云长亦对文远有情,但我观此人,不是言词可以说服的。某有一妙计……”

我打断其道:“既然是妙计,程昱跟随张辽前往说关羽,众卿回帐歇息去吧。”

不要事事都管,不要管得过细,是我为官之道,我很讨厌“事无巨细”这个成语,自然也不会那么去做,大人物就该抓大事,把握全局。你一定要让下面的人觉得你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并非只是做给他们看,而是真的信任他们,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为曹丞相做事他们必然是心情愉快的,人之潜能也能挖掘到最大限度。具体到这件事上,张辽、程昱用什么样的计策去说关羽,我根本没必要去过问,我只盼他们能够早日将关羽带到我的面前来,果然也就带来了……

有报关羽引数十骑来见我,我整装佩剑自出辕门迎接。

关羽下马拜我,我亦以礼相回。

关羽开口道:“败军之将,无地自容,深谢丞相不杀之恩!”

我道:“云长见外了!你知孤素慕你忠义两全,素爱你武艺人才。乱世无常,形势多变,想请你过来饮两盏还都请不来,今日机缘巧合,好不容易请过来了,还提个什么‘杀’字呢!”

关羽说:“丞相,云长冒犯,乍一见便有三大请求,还望丞相答应,若答应,我立刻卸甲,交出青龙偃月刀;若不答应,我宁可受三罪而死!”

我道:“云长,你人都来了,孤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请讲!”

关羽说:“其一,刘皇叔乃汉室宗亲,我与皇叔桃园结义,曾经盟誓,要共扶汉室,我今日兵败于此,为二嫂保全,但只降大汉,不降丞相,如何?”

我闻听此言,心中有所不快,嘴上吐露心声道:“孤为汉相,汉即是孤,孤即是汉。此一条,孤准了。”

关羽说:“其二,二嫂处请给予皇叔俸禄赡养,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进门。”

我道:“给,当然给,加倍给。至于严禁入内,乃是家法,云长当知孤治家治军治国一向严明,尽管放心,不必多虑。此二条,孤准了。”

关羽说:“其三,羽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虽赴汤蹈火过刀山,必前往从之,便当辞去。”

我沉吟片刻道:“玄德若还在世,孤随时放你回去,但恐乱军之中阵亡矣!”

关羽无语,双目低垂,神情黯淡。

我方才道:“云长,孤答应你这三件事!”

我即刻设宴款待关羽,席间,关羽不肯多饮,始终闷闷不乐……我看在眼里。

次日一早,大军班师回朝,关羽亲自动手收拾车仗,躬身施礼请其二嫂登车,他则一路护车而行……我看在眼里。

罗贯中这文痞在《三国演义》中写道:“于路安歇馆驿,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真乃血口喷人是也!我曹操有何必要“乱其君臣之礼”?让此叔嫂三人“共处一室”,乱的恐怕不仅是“君臣之礼”吧?这下流的刀笔吏何其毒也,以笔杀人不见血!真实的情形是:叔嫂三人各居一室,关羽自己不放心,将床搬出来,放在其二嫂门前,在走廊上睡了一夜,其鼾声如雷震天响,岂有“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

到达许都之后,我亲自安排关羽住处。在距相府不远处有一空着的大宅,我将其买下送给了关羽,下人皆是我安插的耳目。他们向我汇报说,关羽分一宅为两院,内门拨十个老兵把守,他自居外宅……我听在耳里。

我带关羽入宫去见天子,天子照我意思当廷任命其为偏将军。朝堂之上,天子面前,关羽彬彬有礼,举止得体,却又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我看在眼里。

当日,天子于宫中设御宴,款待此次战役有功之臣,以客礼待关公,延之上座;又赐绫罗绸缎、金银器皿。关羽一一收下,谢恩道:“关羽一介武夫,粗茶淡饭足矣,用不着这些奢侈品,我这是替二嫂收下了。”……我听在耳里。

回到许都后,我待关羽可谓不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但凡有宴必请他到,金银财宝不时相赠,我还一次送过去十个一等一的美女,令其专门服侍关羽。这男人之间啊,一旦出手送女人,那就不是一般上下级关系,而是至交,是兄弟了。我想如此知书达理、讲求义气的关羽自是心中明白,但是耳目向我汇报说,对此十大美女,关羽一个都未受用,将其全都送入内门,令其服侍其二位嫂子。且三日一次于内门外躬身施礼,问候二嫂安否。二位夫人回问皇叔之事毕,说“叔叔自便”,关羽方敢退回……我听在耳里。

我见关羽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刻命裁缝度其身长,取异锦做战袍一领相赠。关羽受之,却不见穿,我问其故,关羽一把撩起旧战袍给我看:原来他穿在里面!我看罢心中挺高兴,以为是他看其贵重舍不得穿在外面,我笑问:“云长为何如此节俭?”关羽回答:“不是关羽节俭。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外。丞相所赐之新袍,乃丞相对某的一片深情厚谊,不可不穿,故穿于内。”……我听在耳里。

某日,我派人去请关羽来府中便宴,关羽来见我时其面有泪容,便问其故。关羽答道:“二嫂思兄痛哭,不由心中不悲。”我好言相劝,答应他再加派人去多方打探刘备下落,关羽这才有心饮酒,但却很快醉了,自拔其髯曰:“生不能报国家,而背其兄,枉为人也!”……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我见关羽坐骑颇瘦,便问其故。关羽答道:“贱躯太重,可怜我马,重不堪言,因此而瘦。”我当即命左右将吕布留下之赤兔马牵过来,并问他:“云长可认得此马?”关羽面露喜色:“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与某在战场上见过面的……”我道:“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羽,他谢不绝口。我笑道:“孤送金帛与你,公未尝谢;孤送佳人与你,公未拜谢;今日赠宝马与你,乃谢不绝口,如何在云长眼里,金帛与人还不如这畜生稀罕?”关羽说:“我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一日之内便可见面!”……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又一日,我与关羽在相府后院亭中小坐(就是我与刘备曾青梅煮酒论英雄的那个地方),我单刀直入问关羽:“孤待云长可谓不薄,而云长常怀去心,何也?”

关羽回答:“云长深感丞相厚意。只是某身在此,心念皇叔,未尝去怀。”

我说:“玄德待云长,未必过于孤,公何故只怀去志?”

关羽道:“云长固知丞相待某甚厚。怎奈某受刘皇叔厚恩,是以共死,不可背之。云长终不能留此。但必立战功以报丞相,然后再去。”

我说:“倘若玄德辞世,公何所归乎?”

关羽道:“愿从于地下。”

我由衷感叹道:“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义士也!”

在此次小叙之后,我已深知,云长虽好,但终不属于我。

我只将此次两个大男人之间襟怀坦白的对话转告荀彧一人,荀彧说:“他既然说立下战功才去,若不令他出战立功,未必便去。”

我道:“留不住其心,暂留住其身,又有何用?只当他不曾来投,我军中无此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