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色井

回过头来,王广林子就拿着那个小碗找宁海伦去了。在古玩街他跟宁海伦关系不错,他知道宁海伦与实验中学的于博彦是大学校友,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关系,他想托宁海伦往实验中学跑一趟,请于博彦给掌掌眼。

他是这么想的:张先令为了讨要《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竟蓦然间变得如此大方起来,这个既会做生意又会飞刀的老江湖会这么好心吗?只要这个小碗被鉴定是假货,你的画皮就会立即被剥光,你的虚情假意就昭然若揭!

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亲自去找于博彦呢?因为以前他曾经卖给过于博彦一张假画,当时于博彦没看出来——功力很深的专家在制作精良足以乱真的赝品面前也并不是百战百胜的,而过后于博彦来到他的店里,当着他的面把假画撕了,很多围观的人对王广林子大加奚落,直把王广林子气得一天没吃饭。他和于博彦就是这种关系,他怎么好意思往于博彦那儿跑呢?

宁海伦虽是一介女流,却古道热肠,在古玩街人缘不错,只是口碑不好。人们经常求助于她,但并不赞成她的一些做法。比如,她该正儿八经搞个对象,然后结婚,但她偏偏喜欢和有妇之夫搅在一起。她的要好的男朋友全是有妇之夫,没有一个未婚的。每当别人提起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就连连摆手,说我早就有了!一句话就把对方崩回去了。其实,宁海伦自己知道,凭借自己的长相和才学,只要一和未婚男人交往,必定把男人迷倒,会不惜一切向自己求婚。她对这一点非常自信。因为,她早在大学期间就经历了不只一次,连年轻的未婚老师都向她跪过。但她没有选定任何一个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那时候家里正面临灾难,她没有心情。那时候,在古玩街开店的父亲身患癌症,要变卖店里的古玩治病,可是,都卖不上价。那时候的古玩市场虽也火爆,却远不像如今行事这么好。就在她们一家愁肠百转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来到店里,是很偶然的来的,正因为偶然,才让宁海伦一下子就陷进去拔不出来了。那次偶然,偶然得那么雪里送炭,那么急人所难,那么是时候,就像老天爷安排的一样!

年轻人约摸一米七零,很一般的身材,很平常的国字脸,很简易的小平头,很质朴的黑色夹克衫。但一开口却让宁海伦全家为之一振!

“我看到你们门前立着‘急卖’的牌子,为什么呢?你们屋里的东西都很不错,慢慢卖不是能卖出好价钱吗?古玩行历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们急什么?”

一家人对年轻人说的其他话都印象不深,单单对“你们屋里的东西都很不错”这句评价如雷贯耳,这不就意味着碰到知音了吗?

宁海伦的父亲颤抖着告诉年轻人,说他身患癌症,急需一大笔钱治病,正急得火烧眉毛!年轻人说:

“这样吧,把打算急卖的东西都封存起来,作好价;回头我把钱给你们送来。东西就存在你们店里,几时你们有钱了,把钱还给我,东西还算你们的。”

这么一变通,把难死人的问题一下子就化解了。宁海伦一家人千恩万谢,老父亲还要给年轻人单腿下跪,被年轻人一把拉住。老父亲问:

“能不能留个姓名?”

“没问题——我是蓝海大学历史系大四的学生,我叫于博彦。”

啊!站在父亲身后的宁海伦喜出望外,这个年轻人竟是自己的同级校友!

那时候,宁海伦正在计算机系读大四。当天下午,宁海伦就跑到蓝海大学历史系去查有没有于博彦这个学生。结果,历史系老师反问宁海伦,你没看到外面报栏里照片上那个拿全额奖学金的男生吗?这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已被确定保送读研了!宁海伦的脸上突然发起烧来,嗫嚅着离开了历史系。

转过天来,叫做于博彦的这个男生,按照作价送来一个银行卡,拿出一份协议请宁海伦父亲签了字,说:

“卡里面是五十万,比你们作的价略多,如果不够,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虽然宁海伦的父亲终归没有被挽留住生命,但他是脸上带着欣慰闭上眼睛的。临死,他嘱咐身边的宁海伦说:

“闺女,于博彦是个难得的好人,就看你和他有没有缘份了!”

老父亲的话正说到宁海伦心里。其实,从宁海伦走出蓝海大学历史系的时候,于博彦的名字已经像一粒种子种在她的心里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宁海伦天天到历史系教学楼门前遛弯,企望与于博彦见面。但遗憾的是她一次也没碰到过于博彦。她也想考研,好在学校里与见不着面的于博彦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里。但父亲死后古玩店没人打理,她不得不在本科毕业后就来到店里当起与所学专业毫不搭界的小老板。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自识荆门子才甫,梦驰铁马战城南。”“不是海伦心无意,怎奈子期抢在前。蹉跎岁月青春逝,海伦至死心不甘!”宁海伦把这两首诗打印出来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前一首是南宋方岳写的,后一首是她自己写的。里面提到的子期,是于博彦的妻子周子期。于博彦在大学里一直上到拿了博士学位,在没毕业前就与同窗女友周子期结了婚。本来宁海伦与于博彦断了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但于博彦在实验中学校长室里挖宝挖出了汝窑出戟尊,一下子拍了五百万。这件事在《艺品周报》上登出来了,宁海伦便知道于博彦在实验中学落了脚。因为不甘心,宁海伦就往实验中学跑得很勤。

她去找于博彦的理由很充分。被封存的价值五十万的货品还安然睡在角落里。那是于博彦的东西。这等于是牵着她与于博彦的一条红线。她希望于博彦短时间不要把东西取走,如果取走,应该是她和他的关系有个眉目之后。而于博彦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见了面只是对她说,我不着急拿走,我没有自己的店,拿走也没处放,我还是希望你自己挣了钱赎回去。可是,宁海伦短时间根本挣不出那五十万。

她虽然出生在古玩商家庭,却从来没想子承父业,对店里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说不出所以然来。父亲去世后,她不得已接过了这一摊子,等于是硬赶着鸭子上架,买卖之中上当打眼就成了家常便饭。眼看父亲留下的家当就快被她抖弄光了,她找到古玩街的张先令。那时候张先令的买卖正做得有声有色。张先令用一套清代赵之谦的设色纸本五连通景屏《老梅图》一次就帮她挣出了那五十万,但提出要和她来一次。那是在一个旅馆里,客人买完东西走了以后,张先令抱住了宁海伦,说:

“海伦,你真漂亮,简直就是女妖!老实说,我就是冲你漂亮才帮你,如果你是丑女,就算你赔到家我也不会管的!”

宁海伦使劲挣扎,说:

“张老板,你这么做是对不起你夫人的!”

张先令亲着宁海伦的脸颊,在她身上胡**着说:

“别提她!用不了多久我就不要她了,她现在更年期,根本不让我弄,可恶的老女人!”

宁海伦咬了张先令肩膀一口,终于挣脱了张先令的怀抱,从屋里逃出来,她听到张先令在身后喊道:

“宁海伦,你欠我的!你早晚得还我!”

从此以后,宁海伦再也不敢去求张先令。而且,一想起这件事就毛骨悚然。感到毛骨悚然并不是因为被张先令搂一把,亲一口,而是张先令故意的买假卖假。如果属于无意,或货品小小不言,也就罢了,而张先令帮宁海伦进的就是高仿,但却是按真品价格卖的。宁海伦由此方知,很多喜欢倒腾古玩字画的人其实和自己一样,完全是半瓶子醋,拿着放大镜认认真真看那《老梅图》的颜色、技法和纸质,像模像样地鉴定,却明明白白地被骗。张先令与客户签合同时用的是假身份证,与客户见面时戴了假胡子假头套和眼镜,看上去很像艺术圈里的人,其实是经过了化妆的,好在对方来的是个外地人。而且,张先令很会给对方下马威,一见面就能让对方处于尴尬境地。比如,他问对方:

“晚清书画大家赵之谦的艺术特色你能说上几条吧?”

对方不是专家,自然说不上来。说不上来就好办,张先令就取得了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可以按照事先的准备给客户背一通“赵之谦的艺术特色”,然后就随心所欲了。

事情过后,宁海伦越想越觉得可怕,但她对别人不敢说起张先令,因为她感觉张先令心狠手毒,害怕张先令会暗算她。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年,她终于和于博彦取得联系以后,她把于博彦请到饭店,包了单间,对于博彦说:

“我可以把钱还给你了。”

“恭喜啊,说明你这些年没白过,练出来了!”

“什么呀!差点没把我自己搭进去!”

“怎么回事?很凶险?我很想知道。”

“你先告诉我纸质画作如何鉴定吧,怎么有的人会明明白白上当受骗呢?”

“这里面学问很大,一知半解肯定不行。但真讲起来的话,又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的。”

宁海伦看着于博彦的眼睛,恳切地说:

“我诚心诚意地请你,就是想听你仔细讲讲。”

于博彦不得已便讲了起来:

“鉴定书画一要看时代风格。书画艺术的时代风格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生活习惯和物质条件密不可分,它是历史文化的象征,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任何书画家都不会不受它的影响和制约。二要看个人风格。书画家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由于其思想境界、艺术修养、师承渊源、审美观点以及创作过程中的笔法、用墨、用色和章法结构各有不同,因此是有其独特风格的。赵之谦把清初恽南田的没骨画法与‘扬州八怪’的写意画法相结合,特别是汲取李复堂小写意的手法,以‘南田’设色出之。他将清代两大花鸟画流派合而为一,创造出新的风格,鉴定他的书画,离不开看这两个要点。三要看款印和印泥。在鉴定字画时。辨认签字比辨认印章更为重要,不少伪作就在题款签名的笔法和书法功力上露了马脚。赵之谦是书法篆刻大家,要想识别他的画作上的题款,也不难,前提是要看过他的真作,把他的题款风格牢牢记住。四要看画纸和画绢。宋代以后的纸主要是棉纸和麻纸,赵之谦是清代人,应该以使用这两种纸为主。棉纸和麻纸表面不很平匀,颜色呈灰白色,表里如一;作伪者经常用颜色、茶水或熟地黄染纸,染出的纸深浅不一,具有水渍,也有的用烟水将纸染旧,一看便知真假。而要想从根本上提高书画鉴定水平,就必须研读与中国传统书画艺术有关的理论书籍,使自己对书画历史的演变过程,书画创作的基本理论和技法有所了解;其次,还需要了解一些与书画鉴定相关的其他知识,如历史知识、文学知识、美学知识、装裱知识和用于书画创作的有关工具如笔、墨、纸、印章及印泥等方面的知识;再者,书画收藏者最好是自己能够动动笔去学习书画的创作,或者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去仔细观看一些有真才实学的知名书画家的具体书画创作过程,而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只有亲力亲为,才能更好地感悟到笔墨基本功力的深浅,进而体察出被鉴定的书画作品的真伪优劣。我在书画上也打过眼,原因就是我从来不作画,因为我没有时间。”

宁海伦爱看于博彦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种相当认真、沉湎其中的表情。张先令虽然也钻研古玩,也背书,但与于博彦相比,张先令只能算没有道德观念的赚钱机器,与于博彦不可同日而语!宁海伦问:

“来买张先令的画的人据说也是古玩行老手,怎么就被蒙过去了呢?”

“这也不奇怪。一是因为鉴赏者功力不够,二是因为作伪者技术高超。碰上作伪高手还会使用揭二层的‘魂子’做假,那就更难识别。”

“快讲讲,这我还是刚刚听说!”其实,宁海伦早就听父亲讲过揭二层的手法,但此时此刻她就想听于博彦说话。

“晚清用夹宣纸作书画的大笔花卉,笔肥墨饱,笔墨常常透入底层。作伪者将夹宣纸的后面一层揭下来,上面留有表层渗透的笔墨,现出原本概貌,按前面一层的形象加以修饰,再盖上伪印,重新裱褙,就成了一张重复的假画。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幅清末赵之谦的《牡丹图》,沈阳故宫博物院也有完全相同的一幅,经对照,前者为真迹,后者即属揭二层。也有少数绢画,表层为粗疏的绢地,托层为纸质的‘命纸’,由于绢丝粗疏,托纸上就会有漏墨痕迹,作伪者揭下命纸,按原作勾墨填彩,就成为又一张画。这种做法,使表层的绢画真迹笔墨变淡,失去墨采神韵,命纸所造之画,亦露出许多小墨点,显出作假痕迹,弄得‘两败俱伤’。不过,话说回来,揭二层欺骗性很强,常常会让有一定眼力的人也看走眼。我自以为懂一点字画,但就买过假画,而且不止一次。”

宁海伦为于博彦的坦率和不护短儿而高兴,蓦然间情不自禁地离开座位扑进于博彦怀里,紧紧抱住于博彦。于博彦吓了一跳,赶紧使劲推她,但怎么也推不开。于博彦说:

“你有问题尽管问我,但你不要这样,子期知道了会跟我打架!”

“博彦,没有你我尽受人欺负!”

“咱们可以做好朋友,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专门顾问,但你不要在咱俩的关系上想入非非。”

宁海伦失望极了,失落极了。面对一桌酒菜,她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她只能把他当做“顾问”,怎么能甘心呢?她左思右想以后说:

“张先令说我欠他的,早晚都得还,想起来就让我毛骨悚然!”

于博彦把宁海伦推回座位,说:

“他帮你是帮你赚钱,你还他就还钱,没有把身体给他的义务!”

宁海伦捂住脸哭了:

“还他五十万,我没有这个能力啊!再说,他也肯定不会要钱的!”

于博彦不由得伸手抱住了宁海伦说:

“有的女大学生给几千块钱就把自己的处女身舍出去了,相比之下你还真是难得的好女子,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怎奈我是结过婚的人,不能和你发展关系。事关张先令,咱们一起对付他吧!”

那次相见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但宁海伦爱于博彦爱得更深了。因为,她意外地知道了于博彦也很喜欢她,只是他早已结婚不能对她造次,否则,于博彦一定会亲她并与她发展关系。想到这些,宁海伦对未来突然有了新的憧憬,至于这种憧憬是不是水中月、镜中花,她根本就没考虑。

当然,宁海伦要维护于博彦在学校里的形象,不能总去找他。否则,于博彦就会批评她。而王广林子托她让于博彦看看元青花小碗,等于为她又创造了一个见面的借口。

于博彦正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批改作业。他现在被校长从好几个人的大办公室分出来了。因为总有校外的人找于博彦,既影响别人工作,又让于博彦显得不务正业,校长干脆把他放到一个单间里了。为这事也有人嚼舌头,说校长让于博彦吃这种偏饭太过分了,不就鉴定了一个痰盂,盖了一座教学楼吗?那痰盂是学校的,又不是于博彦家里的!校长非常气愤,说,这个偏饭我还就给于博彦吃了,有本事你们也鉴定痰盂去!对方说,好啊,你再找一个同样的痰盂摆屋里吧!校长更来气了,说我的屋子你们都来过,也都在痰盂里吐过痰,那时候你们怎么不鉴定呢?现在东西再也没有了你们却跑出来说便宜话了!

校长不光给于博彦弄了单间,还给他的屋里配了沙发和茶几,沙发是一套长的一对短的,于博彦累了就随时可以在长沙发上倒一会儿。有些人就被气得不断给市教委领导写举报信。但市教委领导对实验中学有个特立独行的于博彦这事一清二楚,对校长的做法还很赞赏,所以就对举报信不理不睬。而站在对立面的那些人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找于博彦的毛病了,对于博彦的一举一动虎视眈眈洞若观火。尤其对脸熟的宁海伦的到访没有不指指戳戳的。

此次宁海伦一来到实验中学,就有好事的人跟上了,一直把她跟到于博彦的房间门口。宁海伦敲敲门进去了,这个好事的人就站在门外偷听。也难怪,谁让宁海伦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扎眼呢?有些人似乎在期待着于博彦掉进这个“色井”里,期待他一下子就被淹死!

话说马家驹被人架到张先令的店里,张先令让他在椅子上坐好,让伙计扶着,再让副经理给马家驹沏了一杯浓茶,放上白糖,再用两个杯来回倒,直到把加了白糖的浓茶倒温了,不烫嘴了,就让伙计掬着给马家驹喝下去了。然后张先令对着不睁眼的马家驹说:

“大侄子,你根本没醉,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你这种小把戏我都演得不爱演了。你听好,我现在正在考虑筹建咱们蓝海市的收藏家协会,要考虑的问题很多,没有很多时间和你纠缠。可能你对我抱有怀疑和误解,我现在也没必要跟你掰扯。因为你正在火头儿上,劝你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但我可以对你重复一遍,你老爸马齿苋为买田黄石拉下一屁股两肋账,实实在在为他这个退休的文物处长丢份,所以,我打算帮你老爸把借的钱还上。我当然不是慈善家,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想为自己树立威信,想让大家看到,蓝海市古玩界除了你老爸那么贪财的人,还有我这样仗义疏财的人!”

马家驹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古玩街老大,心里五味杂陈。老爸确实是在蓝海古玩界丢了人了,让张先令这样的小人有机会说山,有机会表现自己了。而这一切还不是因为自己一时孟浪,非要倒腾房子赚钱给女朋友买汽车吗?说来说去种下这个恶果能怨谁呢?自己在张先令的店里听他瞎白话,受他羞辱,还不是活该如此?但他又想,既然你张先令口口声声要替老爸还账,那我倒要看看你真还还是假还!如果真还,也算我和老爸没白受你羞辱!于是,马家驹便问:

“你真打算替我老爸还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现在就回家去,把你老爸的账单取来,我按照账单的明细一笔一笔地还清,让你老爸虽然在古玩界丢了人,却让他在朋友面前站得直腰!”

马家驹站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张先令面前抓住他的手说:

“张伯,你真是古玩街的‘及时雨’,你比宋公明更像及时雨,我马上就回家找那份明细去!现在我告你一句实话吧,我爸因为借钱买田黄石打眼,已经急得脑中风住院了,现在像死人一样人事不省,他如果知道你为他花大价钱还账,没准一下子病就好了!”

马家驹没告诉张先令,马齿苋其实是自杀跳楼摔的变成了植物人。他向张先令鞠了一躬,转身推门走了。

张先令见马家驹的身影拐了弯儿了,便狠狠“呸!”了一口,说:

“这爷俩,一个比一个贪!”

但马家驹的话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怎么,连马齿苋也脑中风了?他知道,马齿苋的老伴因为着急已经住了医院,如此说来,这老两口住到一起去了?现如今这个人类健康四大杀手之一的脑中风也太厉害了不是?不过,他还是感到,这样最好,马齿苋永远把嘴闭住,不攻自破地退出收藏家协会会长的竞争,就省的自己还得在他身上动脑筋。此时副经理给张先令点上烟问:

“老板,你真想替马齿苋还账?那可是三百万呐?”

张先令吐了一个烟圈,说:

“这回我还非当一回古玩街的及时雨宋公明不可!”

副经理摇摇脑袋,说:

“您不就是想做那个收藏家协会的会长吗?据我所知,收藏家协会都是群众组织,没人发工资,当那个破会长有什么稀罕的?值得您花这么大价钱?再说,您往马齿苋身上花钱,还不如直接往文物局花钱,因为收藏家协会将来是受文物局管辖的。”

张先令也摇摇脑袋,说:

“老弟啊,看起来你这辈子只能做副经理,即使做了正经理也是个赔钱的正经理,因为你看问题只看表面!毛泽东打天下为什么能够成功?周恩来搞了三次城市武装起义都以失败告终?因为毛泽东吃透了中国国情,搞的是‘农村包围城市’,最后一举夺取城市。明白吗?”

副经理使劲思考,慢慢地想明白了。对,现在各级机关都搞廉政建设,张先令作为知名企业家,蓦然往文物局使钱,必然让文物局落个不廉洁的坏名声,人家文物局会明目张胆地接受吗?那不是毁人家吗?而马齿苋是文物局的退休处长,帮马齿苋走出困境,名义上也是帮助文物局,只要消息一传到文物局,文物局的人就会对张先令心存好感。那时候,再对文物局见风使舵见缝下蛆,不是更容易取得成功吗?副经理笑了,说:

“老板啊,你真是谋略家,你要是不做大才冤呢!”

再说此时宁海伦正在于博彦的屋里,两个人头抵头地在探讨问题。于博彦见宁海伦拿来一个与真品酷肖的元青花小碗,就回身把一个锁着的抽屉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个锦盒。宁海伦满眼爱意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现在对于博彦不仅崇拜,而且还爱入骨髓。如果于博彦敢说他现在去旅馆“开个房间”,她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她期待他说出类似的话,她为这句话等得心焦。

于博彦把锦盒打开,取出一个红绸包,解开红绸子,便是一个与宁海伦手里的小碗一模一样的小碗。于博彦把宁海伦的小碗底部抹上红墨水,然后把两个小碗在手里来回倒,几个回合以后停住,他问宁海伦:

“还知道哪个是你的小碗吗?”

宁海伦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辨认,但根本就认不出来。于博彦说:

“你拿来的那个小碗是赝品,属于高仿。但难得把东西仿得这么像。”然而,于博彦根本不用看小碗底部,就轻而易举找出宁海伦的那一个,还给她。她翻过来一看,果然底部有红墨水。宁海伦问:

“太神奇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你依靠什么来分辨的呢?”

于博彦微微一笑,说:

“连你这样的懂一些古玩、天天倒腾古玩的人都蒙过去了,说明这个高仿确实做得到家,让人佩服。但也不是无懈可击。这两件青花小碗在大小、形制、地釉、胎质和绘画风格及所用青料上完全相同,仅在施釉、青花呈色上稍有细微差别。我估摸,小碗口径应是11厘米左右,底径4厘米左右,高约6厘米。从小碗的造型看,皆为敞口,长弧腹上拉坯痕迹可见,小圈足较矮,但问题来了——”

于博彦把两个小碗都翻过来,露出了底部,说:

“你看,我的小碗底部足心有小乳突,而你的小碗底部就没有;我的小碗糙底上火石红点状斑明显,器胎由口沿至底渐厚,古朴厚重,为典型的元代瓷碗造型。你的就不明显。我的小碗胎色不甚洁白,白中闪灰,较为粗松,火候较高,轻敲声音清亮。地釉亚光,青白色偏青,呈乳浊微透明状,略有凹凸,为元青花常见釉色。施釉至圈足,不十分均匀,有漏釉、棕眼、黑疵现象,使用和出土特征自然清晰。这些特征恰恰是元青花所独有,而你的小碗则都不明显。还有,我的小碗外腹实笔点画出对称两组折枝**纹作为主题纹饰,菊瓣心呈螺旋钩状。碗内口沿处画一圈简笔回纹作为装饰带,碗心为一菊瓣纹,瓣心亦呈螺旋钩状。画面布局疏朗,整体感强,画笔率意,一气呵成,酣畅有力。青料发色蓝中略灰,呈色较为清淡,在两笔相交处色块较深,起笔收笔处有褐黑色斑点,料浓处稍有深色铁锈疤。你的小碗就不行,每一处都不自如,透着勉强,透着刻意,透着功力不足。我的小碗是国内古陶瓷学界公认的‘延佑型’元青花典型器具,而你的只是个也很不错的高仿。”

宁海伦把一双好看的凤眼瞪得大大的,因为她对“延佑型”这个名词很生疏,便问:

“你刚才说的‘延佑型’是什么意思?”

“现在考古发掘和科学研究把目前已发现的元青花大致分为‘至正型’和‘延佑型’两个类型,前者出现较晚,生产时间短而质量较高,后者出现较早,延续时间长而较为粗糙,并且在风格、用料、器型等方面显著不同。元青花的认定是一项科学严谨而又复杂的过程,不要说一般的收藏爱好者,就是专业的工作者也很少有上手真品的机会。我近年上手亲鉴了很多件‘元青花’作品,全部为中低档赝品,多年来上手学习和鉴定的元青花真品整器及瓷片的机会也很少。”

宁海伦把这件高仿的来历告诉了于博彦,于博彦点点头说:

“2005年一件‘鬼谷子下山’图罐在伦敦拍出两个多亿人民币,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贪婪欲望,使近年一级市场和各种五花八门收藏鉴宝类节目中冒出了许多‘元青花’,但这些所谓的‘元青花’几乎都是景德镇的新仿,货真价实的元青花真品鲜有出现。但自2005年后,海内外拍场也陆续上拍了上百件各种器型的元青花瓷器,尤其是大罐和大盘器型时有涌现,但没有争议的、价位较高的凤毛麟角。2008年国内某拍卖公司上千万元成交的‘元青花缠枝牡丹纹大罐’和海外某公司165万欧元拍出的‘元青花鱼藻纹折沿盘’,都同真品有不小的距离。你手里这个小碗显然是张先令以真品的姿态匀给王广林子的,想买个好。但我估计连张先令也说不清是不是赝品,因为仿得太像了!”

说完,于博彦把自己的小碗放了回去,他关抽屉的时候用力过大,发出“咣当”一声。此时门外偷听的人以为屋里两个人抱在一起把椅子撞倒了,便奋不顾身撞开门冲了进去,结果见于博彦和宁海伦虽然坐得很近,却并没有互相抱着,便十分尴尬。于博彦见此非常气愤,大喊:

“你想干什么?滚!”

对方没想到于博彦态度如此生硬,于是便恼羞成怒,转身便走。回头就找到校长告了一状,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了于博彦和一个美丽女子互相抱着。校长纳罕地问:

“你也不跟他在一间屋,你怎么看见的呢?”

这个老师翻翻眼珠,说:

“我看见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来找他,感觉纳闷,就跟了过去,于是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我认识于博彦的老婆,是个丑女,绝对不是这个长相。”

校长对此心里很烦,摆摆手说:

“去吧去吧,以后别再干这种盯梢的事,咱们堂堂的市重点校变成什么了?”

“正因为咱们是市重点校,才不应该存在这种伤风败俗的问题!”

这个老师离开校长室以后,就把这件“莫须有”的事情传开了。于是,时隔不久,校长就收到很多告状信和建议书,纷纷要求校长取消对于博彦的特殊待遇,一是让他回到与大家在一起的大办公室,二是取消他的特级教师的资格,因为,一般教师尚且需要为人师表,特级教师又应该为一般教师做出表率,于博彦这样道德不健全的人能为谁做表率?他配那个“特级教师”的荣誉和待遇吗?

于博彦这个年龄,正是婚姻不稳定时期,极容易红杏出墙,对这一点校长心中有数。唯其如此,他便十分恼火,也十分为难。他恼火的是于博彦不争气,不做脸。为难的是,凭他对于博彦的了解,于博彦是个做事十分严谨的人,根本不会冒然爱上其他女人。问题是被“抓住”的这个女人十分漂亮,而于博彦的妻子是个丑女,懂艺术的于博彦很懂审美,移情别恋爱上其他美女又是顺理成章。这就让校长很为难,如果剥夺于博彦享有的特殊待遇,就有点打自己耳光的意思。于是,他想安排人调查这件事。如果查不属实,那最理想。他盼望查不属实。但让谁调查呢?他想来想去,感觉委托别人弄不好都会弄巧成拙,唯有请于博彦妻子周子期调查最合适。当然,要讲究策略,别“逮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如果因此把于博彦的婚姻搅黄了,就更得不偿失,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有两句话人们常说:“多遇天磨唯好汉,不遭人妒是庸才”。然而,发生在实验中学于博彦身上的事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校长也认识于博彦的妻子周子期,事后就悄悄给周子期打了电话,如此这般做了安排。此为后话。

话说宁海伦回到古玩街,把高仿元青花小碗还给王广林子,把于博彦鉴定的话也转给王广林子。王广林子心里非常恼火,也非常为难。恼火的是张先令想买个人情竟用假货,凭张先令的实力和活动能量,淘换一个真品小碗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既然有求于人,怎么就不能下点力量,用点心思呢?是不是太没诚意了?——有能力的人是被别人寄予很高期望的,这一点也许当事人自己并不知道。而让王广林子为难的是,对这件事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彻底得罪张先令。而为一个赝品小碗得罪他有些不值。为什么会得罪张先令呢?因为,如果王广林子说是自己看出小碗是赝品,张先令肯定不相信,王广林子懂些古玩,但也没历练到这个水平;说是请别人鉴定的,那就透着对张先令的极大不信任,就必然得罪张先令了。——正所谓“人有脸树有皮”,“打人不打脸,说话别揭短”。拆穿了张先令也就彻底得罪了张先令。

自己有必要如此得罪张先令吗?王广林子三十出头,老婆孩子都有,但出现“打野食”的机会的时候,他绝不会放过,他不属于道德品质多么优秀的男人。他的店里曾经雇过一个长相不错的进城打工的农村女孩,因为长相不错他才会雇她,也因为长相不错他就把她办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属于世间常理,但“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也是世间常理。偏偏王广林子不信奉前者,而追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古玩街,王广林子这种类型的男人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大有人在。一次公安局扫黄,在一个洗浴中心抓走一群嫖娼的人,一查,竟有三分之一是古玩街的人。古玩街的人很讲面子,对这件事没人传扬,但他们也心知肚明,如果下次再抓,还能抓到古玩街的人。

于是,时隔不久女孩就怀孕了,王广林子发现后急忙领着女孩去做了人流,然后给了女孩两千块钱把她打发走了。他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真怕女孩赖上他。

怕什么有什么,两天后女孩带来一个男人,说是她哥哥,拎着棍子,说,要么娶了她,要么就打折王广林子一条腿,要么就报官,再者就给两万块钱私了。事情明摆着,人家是奔钱来的。王广林子打掉牙咽进肚子里,谁让自己作孽呢,乖乖拿出两万把事了了。

而这两万,是他多半年的净利润。天天冒着打眼赔钱的风险,辛辛苦苦挣点钱容易吗?

事情刚过去不久,现在他蓦然间又对罗伊产生了念想。这也应了那句话“好了伤疤忘了疼”、“狗改不了吃屎”,谁让罗伊主动和他套近乎呢?古玩街的人基本都知道罗伊的底细,并不因为山鸡飞上树梢就会当作凤凰。人们对罗伊依靠年轻和色相挤走张先令老婆,拆散张先令家庭取而代之,鸠占鹊巢,记忆犹新,耿耿于怀。在人们的心目中,罗伊永远都是二奶。就算你和张先令领了证,堂而皇之地住进大房子,招招摇摇地开上小轿车,人们依然把你看做“罗北英”。王广林子是众多的看不起罗北英的男人之一。但这并不妨碍他打罗北英的算盘。只要罗北英愿意,他就敢干。问题是人家罗北英并没想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想了又想,最后找到张先令,说:

“你开个价吧,你这个小碗我收了。”

张先令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支烟,说:

“我如果白送你,你肯定说我有目的;我如果要实价,你肯定嫌高。这样吧,半价,五万——你也甭嘀咕,这种东西成双成对才值钱,日后你如果配成对,一对最少卖四十万,四个能卖一百万。我比你多吃几年咸盐,这点行情我还是知道的!”

我操!真他妈敢要!王广林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下,摇了摇头。张先令说的行情是真品元青花小碗的行情,王广林子对这一点并不糊涂。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在伦敦拍出两个多亿人民币那件事在古玩街闹得最凶的时候,《艺品周报》登出过一系列元青花真品的拍卖参考价格,里面就有小碗的价格。古玩行的人对价格历来敏感,怎么会忘得了呢?王广林子说:

“我只能给你五千。”

他想说,那个“鬼谷子下山”图罐真品卖出两个多亿以后,景德镇出品了九十九件高仿“鬼谷子下山”图罐,并配有名贵花梨木手工雕刻底座、收藏证书、特制锦盒,也不过才卖五千八一件。你这个高仿小碗开口就要五万,是不是真拿我当棒槌啊?而张先令此时非常慷慨,说:

“什么话都别说了,我白送你了,谁让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呢!”

“张老板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张先令打断他说:

“不用解释,给低了就羞辱了我,给高了就难为了你。我白送了!”

说着把小碗递给王广林子,但王广林子根本不接,他不动声色,只是看着张先令。张先令面有愠色,说:

“你如果拂我的面子不要,我就摔了它,说明咱俩交情不够!”

张先令说着就把小碗举起来了,眼看就要摔。而王广林子怕你摔吗?他才不怕!东西是你的,愿意摔是你的事。他就眼巴巴地看着张先令,等着他摔。张先令会摔吗?不会!他还要继续卖高价!只见他把举起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说:

“算了,你没看中这个小碗自然会有人看中,‘玉于奁中求善价,剑在匣中待时飞’,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送你一个手镯给媳妇戴吧!”

张先令把小碗放回货架,从玻璃柜台里取出一个手镯,抓住王广林子的一只手,硬是塞进他的手心。王广林子一看这手镯还真是好东西,葱绿的一汪水,从分量到手感都没的说,从缅甸边境拿货没有十万八万也拿不下来。便呵呵一笑,说:

“张老板你今天为我吐了血了?”

张先令使劲抽了一口烟,说:

“谁让我看中你这个朋友呢!”

王广林子把手镯放进上衣口袋,顺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塑料小东西,递给张先令。张先令很纳闷,问:

“什么东西?”

王广林子说:

“这是U盘,里面有马齿苋写的《蓝海市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你回家让罗伊在电脑打开一看就都清楚了。有了这个东西,你离着会长的职位还真近了一步。据我所知,现在盯着会长职位的不光你一个。要想成功,就得动作快,还得出奇招!”

王广林子说完,就摇头晃脑地走了。而“出奇招”这句话给张先令击一猛掌。真是的,平平常常,平平淡淡,平平庸庸,怎么能领衔蓝海市古玩行?人家文物局怎么会把会长职位给你?张先令紧张地思索起来。

话说王广林子回到自己的店里以后就后悔了,他感觉自己不该贪小便宜为了得到一个翡翠手镯就把U盘送给张先令。张先令这种人如果当了会长,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都是在古玩街干了五年以上的老商家,谁不知道谁?自己这么做等于助纣为虐不是?但再把U盘要回来是不可能的了,张先令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王广林子突然想出一个馊招,他要设计一个“色井”作践罗伊,也算对张先令的报复。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王广林子还真得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