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关键证据

吴良志大早晨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给发行部门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今日报纸销售量创近阶段新高。放下电话他又赶紧打开电脑,看到自己亲自撰写的报道已被多家门户网站转载,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吴良志供职的春海都市报社隶属于春海报业集团旗下,创刊于2005年,内容以娱乐性、趣味性、休闲性、服务性为主。相比较集团旗下另两份报纸——《春海日报》和吴良志原先供职的《春海晚报》来说,无论从权威、人气,还是发行量上都相差甚远,而且连年亏损,已经成为集团的一块包袱。

尽管都市报的地位犹如一块鸡肋,但也有它的优越性——较之日报和晚报的严谨客观,它的自由度更大,灵活性更强,对新闻的追求也以轰动和效益为准,不必太过苛求真实性。

都市报的领导班子由报业集团指派,或者准确点说是一种带有边缘化和惩戒性的下放。而吴良志偏不信这个邪,他是铆足了劲要“东山再起”。所以,闻到连环杀人案的风声后,他大张旗鼓组织人力进行跟踪报道,还在领导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能够发到独家新闻。可没想到,警方对该案件信息封锁得极为严密,连在警队的熟人也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别说独家了,可发的新闻还没有别家报纸精彩。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把连环杀人案的报道作为跳板,结果现在不但没露到脸,反而还被竞争对手耻笑。

正当他骑虎难下、郁闷至极之时,一封指名“都市报新闻编辑部领导”接收的快件,摆到了他的办公桌上。打开快递纸袋之后,从里面倒出几张照片,瞬间便令他欣喜若狂。连环杀人案发展至今,他也几乎从头跟踪报道到现在,他当然认识照片上的人是谁。

杀人案件连续出现,无辜市民接连死亡,面对穷凶极恶、疯狂作案的歹徒,警方一直束手无策,案件侦破几无进展,办案能力颇被老百姓诟病。在这样的背景下,刑警支队长却忙于跟下属谈情说爱,约会开房,并且还是在妻子遇害,尸骨未寒之时,这是多么有噱头的新闻话题啊!而且可以由表入里深度挖掘,做成一个系列报道。前些日子,娱乐圈那谁和那谁离婚的新闻,整个华语地区的报纸报道了差不多小半年。程巍然和林欢的绯闻,虽没有他们劲爆,但就本市人群来说,关注度不一定比那个低。以吴良志多年媒体人的经验来看,此文一出必然会引起一片震动。当然,这么“珍贵”的素材怎么可能一次用完,想好了要做系列报道的,所以第一篇报道他也只是放上一部分照片而已。

他能想象得到,他的这一系列报道很可能会迅速成为本地老百姓的热议话题。有些人会抱着看热闹、窥人隐私的八卦心态关注事态发展——当事人有什么反应,他们有什么表态,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最终他们会继续发展下去吗?而另一种可能是,公众会对新闻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或者对当事人的行为进行谩骂,进而就会想要了解更多细节,勾起他们探寻事实真相的兴趣。总之,老百姓无论何种反应,都会大大刺激报纸销量。

而吴良志最愿意看到的情形,就是几个当事人联合起来起诉报社。

报社有专业的法律顾问团队,打起官司来输赢还不好说。再说即使输了也无所谓,众所周知,打这种诽谤或者侵犯他人隐私权的官司,不但审理时间长,而且赔付额度非常小。相比较报纸在审理期间获得的关注度、新闻素材,以及销量,那点赔款几乎是九牛一毛。说到底,报纸和吴良志在这一过程中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报纸收获了关注度和销量,而吴良志也会借此摆脱不利局面,重新走入仕途的上升通道。

此时,吴良志不是一般的愉快,他品着茶,哼着小曲,脑袋里构思着下一步的报道走向,直到被程巍然和戚宁闯进屋子打断兴致。

吴良志本有些不快,但定睛看了看,认出了程巍然。至于戚宁,他上下打量一番,觉得也眼熟。

“噢,对了,在跟踪报道案件现场时见过,还有,那些照片中也有她。”吴良志心里有了底,便迅速调整脸上的表情,装腔作势道:“原来是程支队长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程巍然笑笑没言语。身边的戚宁则不屑跟他客套,将手中的一份都市报放到桌上,不咸不淡地问道:“照片哪儿来的?”

“照片是在公共场合照的,不违法吧。”眼见来者不善,吴良志避重就轻说道。

“照片到底哪儿来的?”戚宁压着火,稍微提高了音量。

“报道新闻是媒体的自由,没必要向你们交代吧?”吴良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继续和稀泥道。

“吴先生,我看你大概误会了,我们来不是针对你的新闻报道,就是想知道照片是谁给你的?”戚宁不卑不亢地进一步解释说。

“快递来的,快递单让我扔了。不过给你们也没意义,上面的人名和电话都是假的,我试着打过。”吴良志倒还真不害怕他们是来找碴儿的,那样他的系列报道就更有的编了。但戚宁这么客气地一说,他也不好再闪烁其词了,所以这几句话说的都是实话。

“时间?哪家物流公司派送的?”戚宁跟着问。

“三天前,我瞅了眼快递单,是顺通。”吴良志干脆地说。

戚宁“嗯”了一声,扭头与程巍然对了下眼,心里暗念着吴良志怎么会突然转变了姿态,莫非他在“丢芝麻保西瓜”?戚宁盯了吴良志一眼,试探着问:“那麻烦你把照片原件交出来,我们带回去做一些取证鉴定。”

“噢,那个,我忘记放哪儿了。”吴良志装模作样翻翻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和抽屉,磨磨蹭蹭好一阵子,故作遗憾地说,“抱歉,最近忙得晕头转向,我记得把照片随手放哪儿了,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吴良志鬼鬼祟祟的表现,更让戚宁觉得不对劲,正想追问,便听程巍然说道:“你出去等着吧。”

戚宁半张着嘴,有些诧异,但见程巍然眼色不容置疑,便只能从命。

目送戚宁走出办公室,带上门,程巍然从旁边拽过一把椅子,坦然坐到吴良志对面。撇着嘴巴,眼角里带着笑意,说:“咱们都是场面人,都在春海的地界上发展,以后保不齐谁用得上谁,今天咱们就算交个朋友,做笔交易怎么样?”

“说说看,怎么个交易法?”吴良志眼睛里面闪过一丝亮光,向前凑了凑身子,问。

“当着真人我也不必遮着掩着了,我知道你手里还有别的照片,帮帮忙,把照片全给我吧?说实话,你登的那几张照片把兄弟害惨了,要是再来几张恐怕我这饭碗就砸了。”程巍然顿了下,冲着吴良志撇嘴笑笑,把一直拿在手中的档案袋扔到桌上,“你要的不就是案子的内部消息和独家报道吗?这里面东西保证比你写的花边新闻精彩多了!”

吴良志其实早瞅见程巍然手上的档案袋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犹豫了一下,便伸手要去拿起档案袋。不想,程巍然一只大手突然压到档案袋上。

程巍然眼睛饶有意味地盯着吴良志:“照片呢?”

吴良志收回手,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也用玩味的眼神盯了程巍然一会儿,随即垂眸思索起来。

“不仅袋子里东西,但凡可以公开的消息,我保证你们是第一家知道的媒体。咱们来日方长,帮兄弟过了眼下这个坎儿,日后老哥用得上兄弟的时候,必会鼎力相助。”吴良志显然正在心里盘算利益轻重,程巍然便适时加码,以引诱他放下戒心。

“兄弟见外了,这不算个事。”迟疑了好一阵子,吴良志长吐一口气,装作大度地说。看似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拉开办公桌的侧柜——里面装了保险箱。他弯腰输了密码,从保险箱里拿出一个信封。随即直起身,顿了下,还是递向了程巍然。

程巍然接过信封并未打开,直接便揣到裤兜里,显得对吴良志有足够的信任,然后问道:“你这有印台吗?”

“有啊,”吴良志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印台放到桌上,“呶,你要它干吗?”

程巍然终于松开压着档案袋的手,翻了翻吴良志办公室桌上的文件夹,找到一张空白的A4纸推给他,说:“来,按手印,十根指头都要,用于甄别照片上的指纹。”

看着吴良志按完十个手印,程巍然随即起身,把A4纸收好,扬了扬手:“谢了,吴大记者。”

吴良志满脸笑意回应:“客气了,改天我安排,咱哥俩潇洒潇洒去。”说话间,吴良志迫不及待地打开档案袋,但看到的却是几张空无一字的白纸。他一愣,明白自己被耍了,霍地从椅子上蹿起,急赤白脸地说:“你……你就不怕我有备份?”

“你若真有备份就不会那么犹豫不决了!哼,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你也太小看我们当刑警的了!”程巍然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然后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走出去。

身后,吴良志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嚷嚷着:“无耻!荒谬!下作!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程巍然从吴良志办公室出来,在走廊楼梯口正等得心焦的戚宁赶忙迎上来。程巍然未言语,只是把手中的信封和A4纸递给她,便向楼下走去。戚宁一边跟着下楼,一边打开信封,顿时整个人便僵住了,后背一阵发紧。果然,吴志良还有后续照片。关键是照片中不仅记录了林欢衣着性感在酒吧中醉酒和热舞,还有程巍然和戚宁在一起的场景。可以想象,凭着这些照片,吴良志又可以把林欢塑造成水性杨花的女人,程巍然则会落个拈花惹草、风流成性的名号。

戚宁收好照片快步下楼赶上程巍然,问道:“这信封里的照片对吴良志来说是绝好的报道素材,他怎么会甘心拱手送给你?”

程巍然顿了下脚步,冷冷地说:“对付恶人,要用恶人的办法!”

回过头来再说吴良志。程巍然等人走后,他窝在大班椅里,好一会儿没动弹。桌上的电话响过几次,他也不愿去接。直到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懒懒地掏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身子才肯离开椅背。

他快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镜子,照了照自己。发现镜子里的他,面色疲惫、神情沮丧,尤其是脑门上那仅有的几根头发,被汗渍粘在头皮上,看起来很是狼狈。他活动活动脸颊,把几根毛理顺到一边,就像电话那头的人能看到似的。

他接起电话,语气怏怏地说:“喂,姗姗啊?”

“是我,你在哪儿啊?”

“在办公室。”

“那我打你办公室电话怎么没人接?”

“我……我刚回来。”

“怎么了?听你的声音有些不对,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多,有些上火。”

“要注意休息,别太操劳了!”

一直沉浸在沮丧情绪之中的吴良志,冷不丁被贾姗姗这么关心一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其实贾姗姗就是那么顺嘴一说,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意思,紧跟着便将话题转到此番通话的目的上:“我明天要回北京了,谢谢你这几天帮我联系宣传,公司很满意,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跟我客气什么。晚上我们聚聚吧?”吴良志好像感觉到某种希望,声音也变得愉悦了些。

“聚聚”的意思,贾姗姗当然明白,以前吴良志每次约她的时候也总这么说,但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她有说不出的恶心。她尽量克制着自己,语气软软地说:“下次吧,回来这几天一直赶通告,太累了,晚上想好好休息休息。”

“就吃个饭,没别的意思。”吴良志不死心,想迂回着把人骗出来再说。

“本来是应该我请你的,可这次太累了,不好意思。有机会你到北京,我好好请请你,再帮你介绍几个漂亮妹子。好了,不说了,我有电话进来了……”

“喂,喂,你等等……”吴良志连着喊了几句,电话里只剩下一长串的嘟嘟声。

被贾姗姗强行挂了电话,吴良志怒火中烧,将手机狠狠摔到桌上,深深喘了几口粗气,眼睛里怨恨的光芒四溅……

几天之前,吴良志怀着鸳梦重温的期待到机场接机,可贾姗姗出来的阵势一下子打消了他的幻想不说,还让他深感自惭形秽。

经纪人、助理、化妆师、服装师等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贾姗姗,好在她还算给面子,拒绝了经纪公司准备的豪车,坐进吴良志的车里。

车子里溢满诱人的香气,气氛却略显沉闷。分离的生疏感,地位的调换,让两人一时之间都觉得有些不适应。除了一些问问近况的客套,便再无多余的话。

吴良志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坐在后面的贾姗姗,心下感叹人生境遇变化之快。其实也就仅仅半年的工夫,贾姗姗的气质真的是今非昔比了。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场,整个人犹如被璀璨的光环照耀,容貌和精气神都处在极佳的状态,焕发出的魅力自然让人产生遐想。

吴良志感觉欲望的火苗在攒动,烧得他无法用理智的方式去思考。终于,当车子快要行到酒店时,他鼓足勇气试探着说:“晚上‘聚聚’?”

“不了,和爸爸妈妈约好,晚上回家吃饭。”贾姗姗一口回绝。

其实那个时候遭到拒绝,他心里没有太多的不舒服。他知道这个圈子是一个竞逐名利的战场,而他和贾姗姗先前也不过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人家也不欠着你的情,所以说被拒绝不算意外,他可以坦然面对。

而现在,也许是短时间内连续经历了被戏弄、被嘲讽、被拒绝,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屈辱感和挫败感聚集在吴良志的心口,堵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逐渐,愤怒的情绪、报复的欲望开始从身体里涌动出来,越来越难以抑制。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息一下心绪。末了,他睁开眼睛,露出欣喜的神情,好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火急火燎地打开办公桌侧柜里的保险箱,由深处找到一个纸袋。打开来,倒出一个黑色U盘。

U盘是贾姗姗的,里面记录了她的情欲日记,以及偷拍的**照片。当年贾姗姗将之交给他作为炒作的素材,事后也向他要过,他谎称为了她的前途已经销毁了,贾姗姗还感动得在**好一顿卖力气。

事实上,他确实想过要废掉U盘,但临了他又有些舍不得。因为那里面还有很多劲爆的信息没有曝光。当然他也明白有些人惹不得,也许那些东西可能永远也没法曝光,可他就是舍不得,最后还是决定偷偷将U盘保存下来。

此时,吴良志将U盘举在眼前,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慢慢地,他将U盘握于手中,握得越来越紧……

“臭婊子!插上几根鸡毛就把自己当成凤凰?老子今天上定你了!”

从报社回到队里,戚宁拿着装有照片的信封和留有吴良志指纹的A4纸去了鉴定科。果不其然,跟预料的一样,在信封和照片上提取到的多枚指纹,是属于程巍然、戚宁以及吴良志三人的,未发现第四个人的指纹。

至于物流公司方面,收件员称每天要应付数十个客户,根本记不清戚宁所说的快件的邮寄者是什么样的人。这也可以理解,而且戚宁也相信,那封快件的邮寄人根本不会让收件员看清他的模样。总之,关于照片的线索都断了。

这边程巍然刚走进办公室,内勤刘姐便追上门,急着说:“你去哪儿了?尹局找你很多次,打你电话,一直不接。”

程巍然摸摸口袋,指指办公桌:“呶,落在桌上了。他说什么事了吗?”

“没说,不过口气有些不大对,你赶快过去吧。”刘姐催促着说。

尹正山手拿一份报纸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见程巍然进来,将报纸摔到桌上:“看看你干的好事儿!”说完气鼓鼓地返身坐进办公桌里面。

程巍然反应过来尹局在恼什么,挤出些笑容,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这八卦报纸乱写的东西您也信?”

“我信不信有什么用,关键是上级领导和老百姓信不信。”尹局没好气地说,“好了,不废话了,局里已经决定让你撤出案子。你抓紧时间把工作和郭诚交接一下,他暂时接替你的位置。至于你的安排,等研究好了再通知你。”

“尹局,您这是把我撤了?”程巍然难以接受,瞪着眼睛大声问,“有点过分了吧?”

“撤你?我想吗?死了八条人命,你连屁都没摸着一个,还整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花花事,你让我怎么保你?”尹局也不客气,针锋相对地说。

被尹局戳到痛处,程巍然有点恼羞成怒,把证件和配枪“啪”的一下拍到桌上:“你们不就是想找个替罪羊吗?老子还不干了,不伺候了!”

程巍然说完,转身便走。手刚要碰到门把手,便听尹局在背后一声大吼:“你给我站住!我培养你这么多年,处处迁就你、维护你,到头来你就给我这样不负责任的回报?遇到点不顺心就撂挑子,你还是个刑警吗?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些年捧着你的兄弟吗?”

被尹局一激,程巍然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进退。

尹局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看来是气得够呛。他放低声音说:“过来。”见程巍然还犹豫着,便又加重语气,“过来!”

程巍然也怕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磨蹭着慢慢走回来。

“收回去。”尹局扬扬下巴,示意他收起桌上的证件和配枪,“快点收回去!”

程巍然迟疑着收起证件和配枪,尹局才缓和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说实话,这件绯闻不管是真是假,影响都很坏。尤其这时候,市里领导和全市百姓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咱们,局里的压力很大,如果不做任何处理的话,有些说不过去。对了,还有小戚,郭诚已经明确表态不希望她继续参与‘8·22专案’。我也知道你的个性,让你就此罢手肯定不会甘心,这样吧,如果你觉得小戚的办案思路有一定价值,那你们俩可以联手试着继续调查下去。”尹局顿了顿,叮嘱道,“但是有两点必须要记住:一、保持低调,别招惹郭诚;二、发现线索要及时上报,毕竟大家都是为了解决案子。”

“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办。”程巍然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