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悟

1 愚痴之业

9月18日,阴历七月二十八,凌晨3时许,正是夜色最浓的时间。

程巍然拖着疲惫的身子掀起警戒线走进现场。勘查员正在架设照明灯,法医林欢举着手电筒站在停放在街边的一辆轿车的右侧车头部位,手电筒光束投射在一个赤身**的男性尸体上。被害人双眼被挖了,跪在轿车旁,背部有一个猪头的画像。按照戚宁给出的解读,猪代表人生三毒中的“痴”,也就是说被害人被凶手选中是因为他触犯了意业中的“愚痴”,所受到的惩罚是挖眼。还有被害人头上方便是轿车的右后视镜,想必凶手用它来喻示孽镜。被脱掉的衣服同样也被凶手整齐地叠好,放在脚边。

被害人张迪,男34岁,在沙河区委宣传部工作。昨天晚上8点30分左右离开家,进行夜跑锻炼。妻子王敏和孩子将近10点先行就寝,然而王敏今天凌晨两点醒来上洗手间时,发现张迪仍未归家。打其手机显示关机,王敏深感不安,于是报警。由于先前有过夜跑者被抢劫案例,派出所不敢怠慢,立即出警,按照王敏提供的张迪惯常夜跑的线路寻找,最终在距鼎山公园北侧出入口处不远的街边,发现已经遇害的张迪。

派出所值班民警汇报了发现被害人的经过,程巍然点点头,拍拍民警的肩膀,示意辛苦了。

警戒线外,方宇手拿笔和记事本,正在给被害人妻子王敏做笔录:“你丈夫经常做夜跑运动?”

“每天都跑,风雨不误。”王敏用手背抹着双眼说。

“时间也固定?”

“对,每天晚上8点半到10点之间。”

“线路呢?”

“天气不太好的时候就围着我们家住的小区跑几圈,一般都在这鼎山公园里跑。”

“他今天从家里出来前有没有什么反常表现,比如突然接个电话什么的?”

“没有,很正常。”

由于案发在凌晨,而且现场与先前的案子大同小异,程巍然觉得没必要折腾戚宁,便没通知她。

早上戚宁得知凶手又作案得手,心情沉到了谷底。其实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感觉无论怎么追赶,总是比凶手慢半拍,想要让凶手停手似乎只能眼睁睁等着他杀够十个人。

程巍然更是一筹莫展,他甚至有些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围绕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排查下去,有种一直在做无用功的感觉。凶手选择作案目标以及动机都已经很明确了,并且大多数被害人所做的阴暗事件都被网络和其他媒体曝光过,凶手完全有可能通过媒体报道来选中他们。

但戚宁仍然坚持她先前的观点——如果从新闻报道的角度讲,符合凶手作案目标的人大有人在,凶手为什么偏偏要选中这几个人?还是那句话,一定有某种对凶手有特别意义的东西或事件能将所有被害人关联起来。

发完牢骚,收拾收拾沮丧的心情,还得继续办案。戚宁和方宇来到被害人张迪的单位——沙河区委宣传部新闻科。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刘的科长,互相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刘科长又针对张迪的死感慨一番,才开始正式讯问。

“张迪在科里任什么职务?”方宇问。

“现在就是普通的科员,负责采编和写写新闻稿什么的。”刘科长说。

“您说‘现在’是什么意思?他以前做什么?”戚宁插话问。

“以前是我们科的一把手,我是接替他当的科长。”刘科长说。

“他为什么被降职?”戚宁追问。

“因为他家里的一些事情。”刘科长微皱了皱眉,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你们还不知道?”

“具体什么事儿?”方宇问。

“张迪老家是农村的,考上大学之后留在城里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老母亲还在农村住。大概两年前,那会儿他孩子还小,他把老母亲接到家里住,帮着做家务照看孩子。出事是因为那天好像是老人看错日期把过了保质期的牛奶热给孩子喝了,结果孩子得了急性肠胃炎。过分的是,在医院大厅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张迪对他妈是又打又骂,据说狠狠扇了几个嘴巴子,还踹了老人几脚,连老人的衣服都撕破了。旁边有围观群众报了警,张迪被带到派出所,派出所把情况通报给部里,让部里去领人。当时是我和我们部长去领的人,结果一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部长简直要气炸了,回来就把张迪直接交到纪委了。后来纪委经过调查,发现他在医院打骂老母亲并不是特例,先前也时有发生,实属大逆不道。最后研究决定开除张迪的党籍,并把他从科长降为普通科员。”

刘科长叹了口气,感叹道,“其实张迪在单位一直表现不错,是个人才,新闻稿写得好,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全市比赛都得过奖。平时也不张狂,温文尔雅的。原来部里一度想提拔他当副部长,但因各种原因吧——具体不太好说,反正没提上。不过他媳妇是做服装生意的,家里不指着他这份工资过日子,提不提职他日子都过得比我们强多了,科里的人都羡慕他着呢。可谁知道他是那种人,连亲妈都打,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从区委出来,戚宁和方宇赶到银行借来ATM机监控录像,回到队里便直接去了技术处电脑室。将监控录像在电脑中播放出来,直接拖到林欢接到骚扰电话的时间,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身影,准确点说是一团黑影。ATM机离得太远,焦距不够,而且大晚上的光线也不好,所以视频里有关电话亭的影像极其模糊。虽然技术人员作了很多努力,到最后仍然只看到一团黑影。电话亭中的黑影,身材相貌,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无法分辨。

戚宁带着遗憾走进支队长办公室,见徐天成正在向程巍然汇报工作,她便坐在一边,跟着一起听听。

“被石倩连累血本无归的两个闺密已经调查清楚,没发现与连环杀人案件有关的牵扯和线索。马成功也从常阳市发回消息,圈定的九个调查对象,除一人外,其余的人近期没有来春海的记录。而在案发期间来过春海的那个人,也是跟几个同事一同来出差的。所以这两条线查到最后都没什么收获。”

徐天成说完,戚宁紧接着便提到张迪打骂母亲事件。老徐听完,忍不住怒骂道:“这张迪当着自己孩子的面打老母亲,简直就是个畜生!”

“是啊!用咱中国老话说,孝居百行之首,张迪连千辛万苦生他养他的母亲都能打骂,还有什么资格称人?有什么资格做一个父亲?更别提他还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一个国家干部!不是‘愚痴’,又是什么?”程巍然也忿忿地说道。

“这种人要么有反社会人格;要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骨子里又自卑得要命。就像张迪,在单位提职不顺,还得故作谦卑谄媚装孙子;挣的工资又跟做生意的老婆没法比,在家里也没什么地位,当着哈巴狗,老婆孩子都不敢惹,只能把自己母亲当作发泄对象,其实就是典型的畜生加窝囊废!”戚宁气鼓鼓地说。

“咳,办了这个案子,真觉得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糟了!”徐天成叹气道。

“我不这么觉得,”程巍然微微晃头,“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变的是人,是人看这个世界的角度,所以才会心浮气躁。每个行业都有坏人和好人,行业本身并不卑鄙,卑鄙的是人的欲望。同样的社会背景下,大多数人还是能恪守职业道德、正直本分,就算追逐名利也有做人的良知和底线——不明之名,不理之利,不予取。”

“希望是这样吧。”戚宁颇为无奈地笑笑说。

又闲扯了几句,老徐有事先走了,戚宁这才把拷贝在手机里的银行监控录像放给程巍然看。同时,把录像的来源和林欢被电话骚扰的情况也做了说明。程巍然惊讶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好一阵子没反应——案子查到现在,他、柳纯还有林欢都牵涉进去,实在让他一时之间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须臾,程巍然脸色难看地说:“骚扰林欢的电话竟然扯上柳纯,太匪夷所思了,我现在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你说说看,这和连环杀人案有关系吗?”

“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楚。从凶手先前的风格来看,不太像是他所为,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凶手的既定目标只剩两个,一个是犯‘邪**’的、一个是犯‘两舍’的,”戚宁看了程巍然一眼,放低声音说,“理论上林欢还是有可能成为目标的。”

“嗯。”程巍然略带尴尬之色,搓着手,一副发愁的样子。

“白天在队里应该没什么问题,”戚宁理解他的难处,主动请缨道,“要不,这两天晚上我陪着她,你看行吗?”

程巍然思索了一会儿,说:“行,我这边确实也不太方便大张旗鼓地派人保护她。而且按照你先前的判断,接下来两三天都是凶手的作案日,局里已经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将队里的人都撒出去,在一些主要路口设置关卡,排查来往车辆,希望能阻止凶手继续作案。我现在就是想派人手,也没得派!”

“不用,我自己能行。”

“记得有情况要及时上报。”

“知道。从时间上说,凶手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所以上半夜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他真的想对林欢下手,那也要等到凌晨之后。”

“总之,你要小心点,不要轻举妄动。”程巍然接着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