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认知谈话

戚宁敲了敲高雅静的家门,开门的是高雅萍。她扫了一眼戚宁的警官证,没多说话,只是侧着身子将戚宁让进屋内。

房子装修得不错,只是现在有些凌乱。厨房里正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中药的味道。方便面袋子、快餐饭盒、吃了一半的饼干香肠,乱七八糟地堆了一桌子。高雅萍规整了一下扔在沙发上的衣服,让戚宁坐下。她朝卧室里望了一眼,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自姐姐出事之后,姐夫就一病不起,我也实在没什么心情收拾。对了,您来是案子有消息了吗?”

“没什么,是我来得太早了。案子我们还在尽力追查,有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那你来是?”

“你姐姐认识一个叫柳纯的人吗?你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吗?”戚宁怕耽误高雅萍熬药,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听她提过啊。”高雅萍摇摇头,“她交际面很广,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

“哦,还有个事想问问你,时间可能有点儿久远了,你尽力帮我回忆回忆。在去年9月份,尤其是9月中旬那段时间,你姐姐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她的工作或者是别的方面有遇到不顺吗?”

“去年?我想想啊。”高雅萍仔细想了大半天,还是摇摇头。

“她去年9月份一整月都在美国。女儿到那边上高中,我工作走不开,她送女儿过去的。女儿是第一次离开我们,还是到国外,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多待了些日子。8月末走的,一直到9月底才回来。”大概是听到两人的对话,吴常生病怏怏地走出来,说道。

“好,我知道了,不打扰了,您注意休息。”戚宁起身告辞,客套地说道。

在戚宁走访的当口,专案组利用早间例会对近段时间的排查工作进行了小结,情势很不乐观。

至今为止,并未发现“8·22专案”的四个被害人在生活当中存在交集。无论是被孔家信骚扰过的女孩,还是“枫树幼儿园虐童事件”的受害方当事人,乃至先前被害的于梅和王益德的社会关系,均未发现任何交集。勒死并捆绑在死者身上的绳子,在本市很多五金建材市场都有卖,而且大多是现金交易,很难追查到购买者。

另外,鞠艳丽的协查通报发出去好几天了,至今未有任何反馈消息。对于她原来工作单位的同事,办案人员经过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几位。不过他们均表示已经有相当长的年头没有和鞠艳丽联系过了,也想象不出她会去哪儿。找不到鞠艳丽,赵元生吊死在戚宁家的案子就不能轻易定性。虽然法医尸检支持自缢死亡,但有关他为何会选择在戚宁家自缢的谜团谁也说不清楚。当然,这其中最大的谜团是赵元生与戚宁爸妈被杀、姐姐失踪的案件到底有没有关联。

戚宁从高雅静家里出来,便去了出入境管理处。

出入境记录显示,高雅静是在去年9月26日回到国内的,这就可以完全排除她杀柳纯的可能性。也基本可以断定,项链是连环杀手不经意掉落在现场的。那么接下来需要探寻的是,柳纯是如何被选中的?她符合凶手一贯选择被害人的标准吗?

友谊百货财务部总监李小宛,是柳纯遇害前那次聚会的召集人。戚宁现在就在她的办公室,她想亲耳听听李小宛再叙述一下当晚的情形。

李小宛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长发飘飘,丹凤眼,柳叶眉,唇红齿白,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将她前凸后翘的身形完美地呈现出来。戚宁此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早晨提起她名字时老徐的瞳孔会突然放大,心中不由得暗笑老徐也是个色鬼。

戚宁道明来意。显然同样的问题李小宛已经回答过无数次,她咬着嘴唇,低着头,揉了揉眼睛,多少有些不耐烦。不过她脸上很快又露出得体的笑容,说道:“其实那天的事情,巍然已经逼着我说过很多遍了,但如果对小纯的案子有帮助,再多说几次也没关系。”

她停了停,然后缓缓说道:“那天是周末,我爱人出差,下班后我一个人待着无聊,又想着好长时间没见到小纯了,于是便给她打了个电话,又约了两个朋友,一起去‘旺客’聚聚。我们在那儿待了两个多小时,本来想接着再去K歌,可我那两个朋友临时有事去不了,便只能作罢。于是我们就结账,各自回家。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从你们到酒店、吃饭、结账、回家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或者遇见什么特别的人?”戚宁问道。

“应该没有。”李小宛扬着下巴,垂着嘴,皱起眉心,像是在尽力回忆,接着又面带羞涩地说,“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了,而且当时我也喝了酒,关于那天吃饭的事情,我只能记个大概的过程,具体细节我有点儿想不起来了。甚至连怎么结的账,怎么把车开回家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戚宁抿着嘴微笑着望向李小宛,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在看她,她只是在思考——紧咬嘴唇说明她很焦虑;低头意味着羞愧;揉眼睛表示不情愿;说话缓慢、抬起下巴、嘴角下垂都是悲伤的表现;眉心紧皱似有某种恐惧和担忧。

见戚宁一直盯着自己看,李小宛有些误会,以为戚宁不相信自己的话,又接着强调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戚宁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不,不,我没那个意思。”顿了顿,戚宁又客气地说,“我是学心理学的,您介意我从心理方面分析下您吗?”

“当然不介意,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认为柳纯的遭遇一定对你心理造成了很大困扰,你可能会觉得她的死你也有责任,因为当晚是你约她出来的。你很后悔,也很内疚。虽然你嘴上说愿意配合警方不厌其烦地叙述当晚的情形,但我看得出你心里其实还是稍微有些抵触。理智上你觉得自己有责任协助警方找出真相,但潜意识里你又非常抗拒回忆那个夜晚,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

戚宁几乎是一针见血地刺中了李小宛的痛处,她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戚宁赶紧递上一张纸巾。李小宛接过来,在两边脸上蘸了蘸,呜咽着说:“我和小纯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接受她不在了的事实。我真后悔那天晚上让小纯出来,本来她单位有应酬不能来,是我接二连三地给她打电话,又到她单位催她……也不知怎么了,那天晚上我简直像个催命鬼似的。”

李小宛激动起来哭个没完,看来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压抑很长的时间。戚宁不忍心打断她,只得耐着性子任她宣泄。好在一个电话适时打进来,才让她止住了啜泣。

电话里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李小宛应付几句便挂掉了。然后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化妆包,背过身子补起妆来。转回来再面对戚宁的时候,她的情绪和外表都恢复到了戚宁刚进来时的模样,只是眼睛稍微有些红,不过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想想自己刚才当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面大哭了一场,李小宛多少有些难为情。

“没关系,发泄出来就好了,要不然老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戚宁不想让她太尴尬,客套了一句,立即又把话题引到案子上,“我认真分析过柳纯的案子,我认为那天晚上可能有些事情被忽略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回忆一下?”

“当然可以啊,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们一起努力试试。”

戚宁站起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让李小宛平躺在会客的长条沙发上,自己拉过椅子坐到对面,然后说:“现在你闭上眼睛,将大脑完全放空,身子放松下来,双手自然地放到两条腿上。”

戚宁的架势,李小宛觉得好像在电影里看过,于是一脸忐忑地说:“你不会是要催眠我吧?听说弄不好会造成思维混乱的。”

“呵呵。”戚宁笑笑,“你别担心,我还没那本事。我只是想让你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然后集中精神听我的引导,我们一起‘回到’当晚的情景中去。如果你在我的启发下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如果想停下来思考,就伸出左手;如果有的地方实在想不起来,就伸出右手,咱们就越过它。”

通过刚刚与李小宛近距离地接触,包括观察她的言谈举止和谈及案情时的动作表情,戚宁分析后认为:李小宛之所以出现一段时期的记忆模糊,一方面可能确实是因为当时酒喝多了;另一方面,她和柳纯关系亲密,柳纯遇害之后,她在情感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致使她一直处于悲伤的情绪之中。同时,一些无法释怀的原因又让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中。

一些心理学家认为,人在过度惊吓、悲伤以及长期处于内疚自责的情绪时,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会自动删减、掩藏某些记忆片段。对于这种情形,心理学家通常会用一种叫作“认知谈话”的方法,引领求助者回到过去的场景。通过一步步的启发和描述,让求助者想起一些细节、响声、气味,或者一些已经被视线所及,但又未被大脑关注的信息等,从而逐步打开他们被封闭的记忆空间。

戚宁现在就想用这种方法试试。

“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戚宁大概介绍了一下自己将要用的方法。

“听明白了。”李小宛按照戚宁的吩咐,闭着眼睛说道。

“你现在要放松,身体放松,脑袋里什么也不要想……我们现在开始了。”戚宁放低声音,语调轻缓地说,“请你再叙述一次那天晚上你们聚会的整个过程,要尽量详细,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要放过。”

“那天晚上……”李小宛又一次开始叙述。

在戚宁的启发下,李小宛想起了很多细节,包括她怎么给柳纯打的电话,然后去柳纯单位会合;到停车场停好车,站在饭店门前等了另外两个朋友一会儿;进了饭店,她们事先订好的包间出了问题,饭店又给她们换了个包间;她们点了什么菜,说了些什么话。

…………

“是谁提出要散席的?”

“另外那两个朋友,她们已经约好了麻将局。我没同意,说喝尽兴了才能走。”

“柳纯什么反应?”

“她在我旁边笑,为那两个朋友帮腔,然后挥挥手让她们先撤。”

“你能看见墙上的表吗?现在是几点?”

“能。”李小宛顿了一下,像是在看时间,“8点35分。”

“谁喊的结账?”

“小纯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是她让服务员拿账单过来的。”

“是谁结的账?”

李小宛沉默了一会儿,伸出左手,表示自己要考虑一下。

戚宁提示她:“谁结账的问题应该很容易,看看你钱夹里或者查查信用卡里钱少没少就行了。”

“虽然我在单位管财务,但在个人方面是非常粗心的,对于钱包里到底有多少钱,我从来都没有概念,所以也看不出少没少。”

“那我们来分析一下,账单是柳纯让服务员拿进来的,而且她坐的位置离门更近,理论上服务员会把账单拿给她。”

“哦,对……我有点儿想起来了。我伸手去抢账单,小纯拦住我,从包里拿出钱递给服务员。小纯一贯很大方,出去消费总是抢着付账。”

“结完账你们就走了吗?”

“对。”

“你再看一下时间。”

“8点40分。”

“你现在应该和柳纯往饭店外面走了。”

“我们边走边聊天。”

“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人注意你?”

“我们路过大厅,有几个桌的男人看过来。”

“那几个男人长什么样?描述一下。”

“年龄都挺大,都喝得脸红脖子粗,没什么特别。”

“接下来你们应该去停车场开车吧?”

“是,我们俩的车是并排停的。”

“你们喝了酒怎么没叫代驾?”

“本来是要叫的,可是小纯手机也没电了,巍然有工作又不能来接她,我说用我手机给她约一个,她说算了,也没怎么喝。听她这么说,我干脆也没叫,我住得比较近,10多分钟的路。”

“之后你们直接上车走了吗?”

“没有,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正好都醒醒酒。”

“在她的车里,还是你的车里?”

“我们是站在车外聊的,我靠在我的车头上,她站在我对面。”

“聊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互相开了一会儿玩笑。我说她衣服穿得土气,笑她怎么官越做越大,品位却降低了。她笑着说,她升官靠的是实力,不是美色,还说公务员工资低,买不起名牌。我开玩笑说,别装穷了,谁不知道领导工资基本不用。小纯又笑着说,没人向她行贿,她也不敢受贿。我想起包里有几张我们商场的购物卡,就随手掏出一张给她,说没人行贿那就我来吧。小纯不要,我们推搡了一会儿,还是我硬塞到她包里的。”

“购物卡是什么样的?”

“跟信用卡差不多,里面有500元钱。”

“然后呢?”

“然后我们互相嘱咐小心开车便分手了。”

“很好,你做得很好。”在戚宁的引导下,李小宛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戚宁也似乎在她的回忆中捕捉到了一丝端倪,“下面,我们再回到你们站在车头前聊天的场景。”戚宁停了一会儿,给李小宛喘息的机会,好让她的大脑能够从容地转换场景,“好,现在告诉我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我和小纯在饭店门前的停车场,这周围大概停了三排车,我们的车在最前排。我看到饭店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过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脸;停车场周围好像没什么人,也没有保安;身后是一条马路,来回穿梭着很多车;马路边上是一排法国梧桐,还有几盏暗黄的路灯。”

“你周围有什么气味?例如香水味、烟草味等?”

“有一点点烤肉的味道,应该是从旁边烧烤店传出来的;还有就是我和小纯身上有香水、酒气、饭菜的味道。等等!我好像听到了一点儿响声……有自动开锁的声音,还有轻轻关车门的声音。”

“声音来自哪里?”

“不是马路上的,好像就在我身后的几排车里。”

“你现在回头,看看哪辆车里有人,试试隔着挡风玻璃看一下那个人的脸。”

“我看到了,是个男人,他就在我车子后面的车里,他的脸我也能看见。”

“描述一下。”

“无法描述。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能看见他,但就是无法形容那张脸。不过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在哪里见过?你的同学?你老公或者你朋友的朋友?你的客户?你打过交道的公职人员……”

“不是……”李小宛来回摇着头,接着静默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表示自己真的记不起来。

“好吧,没关系,你放松些,转过头来看看柳纯的反应。”

“她好像微微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不过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我后面的男人。”

“你再回头,看看车子的特征,颜色、标志、车牌号等。”

“车子好像是黑色的,其余的看不清楚。”

“你看看那个男人,再试着描述一下,哪怕是一个非常小的特征。”

“不能,真的不能!不能……”李小宛一着急,情绪激动起来,身子瑟瑟抖动起来。

戚宁赶忙近身握住李小宛的手,让她保持着安全感,紧接着说:“没关系,别想了,慢慢放松下来。哎,对,放松,放松,好,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戚宁将李小宛从沙发上扶起来,李小宛睁开眼睛,直了直身子,好像做了一场梦。

“你在停车场与柳纯对话的一幕,你对程队说过吗?”

“没有。”李小宛活动了一下筋骨,一副无所谓的口气,“我先前对这段记忆真的很模糊,再说那购物卡里一共就500元钱,以前也给过她几张,而且那种卡在我们这种高管手里多的是,都是与客户联络感情用的。我也没别的意思,便宜好姐妹一张卡不算啥。而且那天的饭局说好了我做东,本来就应该我结账,小纯帮我结了,我表示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当时能想起来,我也不会对巍然说的。就一张购物卡而已,不可能跟小纯的遭遇有什么关系。”

李小宛以为那无关紧要,可戚宁却不这样想——也许正是那500块钱的购物卡,让柳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