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披风
顾宴没再喝酒,走过去碰碰她的肩膀,低声道:“起来。”
温鱼本就醉着,这么一碰压根没醒,反而往他腿边蹭了蹭,嘴里念叨着什么,顾宴听不清,只好附身去听——
“尸斑指的是尸体血液因重力而……坠……坠积于低下部位未受压迫的皮肤血管、血管内,并在该处皮肤呈现……”
足以看出,哪怕时光轮转,生死两度,做梦都不会忘了期末考背知识点。
顾宴听了个一知半解,无语拧眉,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可不巧,刚好撞在他革带的搭扣上,那玩意是铁的,她像是撞疼了,背书生骤然停了。
她睁开眼睛,又像是撞清醒了些,有些委屈的又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他,两人完全靠在一起,温鱼身上淡淡的发香悉数钻进顾宴的鼻腔之中。
他微怔,紧接着,温鱼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水雾,扁着嘴看向他,不可置信又理直气壮的控诉她:“顾宴你打我……”
顾宴:?
可他还来不及有下一步动作,温鱼就自顾自原谅了她,她自个伸手摸了摸撞红了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算了吧,我原谅你了,别扣我工钱……”
顾宴看着她,生生被气笑了,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我送你回去。”他道。
结果温鱼这人喝多了之后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好的精神头,她眯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说:“不行,我得自己回去。”
顾宴不想理会醉鬼的话,将她打横抱起,顺带把披风给她盖上了,温鱼又挣扎起来,若是换了旁人,顾宴恐怕一手刀直接敲晕了事,但瞧着温鱼被养的越来越好的气色和越来越莹润的皮肤,到底是多了点人性。
顾宴停了脚步,对她道:“你要做什么?”
温鱼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想了想,说要看雪,顾宴看了眼窗外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睁着眼睛说瞎话,“雪停了。”
温鱼乖巧点头,“那就算了,回去吧。”
顾宴继续往前走。
温鱼又不干了,她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顾宴都到书房门口了,闻言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你要如何?”
温鱼用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思考片刻,认真的说:“大人,我给你磕一个吧。”
顾宴:?
名满京城的顾小侯爷,头一回听见有人提这个建议。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风雪渐盛,他腾出一只手来拢了拢温鱼身上的披风,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温鱼再寒风中闭着眼睛振振有词,“以天为盖以地为铺,我温鱼!今天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也得给我那菩萨心肠的顾小侯爷大理寺卿顾宴磕一个!感谢他不杀之恩!”
顾宴:“……”
“噗——”身后倏地传来一个明显憋不住了的笑声,顾宴回头一看,影二靠在走廊柱子边,憋笑憋的脸都红了,见他看过来,慌里慌张冒出来一句“对不起。”
他更无语了。
然而让他更无语的还在后面。
书房离他的房间……现在是温鱼的房间了,并不太远,他把温鱼送回房间,再把被子拉过来给盖好,一辈子没这么伺候过人的顾小侯爷仁至义尽,准备功成身退了。
然后温鱼就拉着他的手臂不肯放了。
死死的拽着,使出吃奶的劲那种,顾宴挣了几下又怕她磕到床脚,索性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温鱼嘟囔道:“顾宴啊,你可不能死啊……”
顾宴一顿,心里头逐渐泛出一种堪称荒谬的心软来,两年前变故骤起时,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思考斟酌,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要理解。
他理解不了。
父不是父,母不是母,多年来的母子之情成了精心算计,自以为严厉的管教原来只不过是想让他做一个完美的、符合所有人计划的提线木偶。
这两年多以来,他几乎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说他可不能死,无关局势,无关利益。
他心跳骤然快起来,他想自私一回了,于是他倾身,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顾宴不能死?”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像是被拉的无尽长的糖丝,他终于听到了温鱼的声音,温鱼说:“因为……我还没给顾宴磕一个呢。”
顾宴:“……”
他深吸了口气,固执道:“如果……如果你磕了呢?”
温鱼噗嗤一声乐了,“磕了就磕了呗,顾宴啊,你要是死了,我做鬼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死的是他顾宴又不是温鱼,温鱼怎么就变成鬼了?!
顾宴豁然站起身来,大步流星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后,廊上的灯把他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厢房边,一身锦衣玉带的宁也撑着伞默默地站在廊下,他望着顾宴离去的方向,又看着温鱼的房门。
最终从喉间溢出一丝喟叹。
是无话可说,亦是明知无望。
如今已经接近半夜,车夫刚送他过来,他转身又出了大理寺,车夫还在休整马车,暂未处罚,见他又出来,忍不住疑惑:“公子今夜不歇在此处?”
宁也神色如常,咧开嘴笑了,“突然觉得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车夫是府里的老人了,闻言便啰嗦了两句,“那公子赶紧上马车吧,天寒地冻的越来越冷了,那披风我看您拿在手里,怎么不穿上?”
宁也一怔,看了眼手里的银灰色短披风,道:如今,不缺它了。”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车夫也没听懂,宁也上车后,但还是利落的驾起了马车。
车夫心想宁也虽是庶子,但在府中地位果然不一般,虽然宁国公表面上对这个庶子漠不关心,盼着他不闯祸就好,可宫里给几个侯爵府国公府御赐了毛料,宁国公却把最好的那块给了他。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宁也居然让裁缝做了件女式的披风,一看就是要送人的。
只是不知为何,没能送出去。
马车内,宁也将那披风叠好了放进箱笼里,神色平静而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