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与一号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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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总是以我为原型画他的人物写生,后来有一天我翻他的练习作品,抖出一张满脸憔悴不修边幅的青年抗议:“你退步了?这张画得太不像了。”

埃德加说那就是我三年级期末到四年级上学期的样子。逃课,懒得理发,每天坐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解密码,午餐和晚餐都随随便便地用烤吐司和黑咖啡打发。

林顿每周来两次。我们半夜锁上活动室的门,他开始在纸上凭借记忆复写这周解不出的密码交给我,我把上周的密码破译结果和思路写在纸上给他。事后我们各自把笔记烧掉。

这些密码大部分是我独立破译的,有一小部分是林顿自己找到的思路,还有一小部分无法破译,只能原封不动地烧毁。

我们关上灯,在林顿最喜欢的黑暗里交流思路。

林顿很崇拜安德蒙,说他独立破译了很多高级别的外国密码,而且思考问题的角度独一无二,是神一般的存在——“连我们的新人培训教材都是他写的!”

黑暗可以让人的思维变得集中,而找到解密方法的那一瞬间就像是抓住了黑暗中透入的那丝光明,让人激动不已。

林顿带来的密码级别并不是很高,甚至比当初我破解的代号S还低。他是新人,成绩一直不理想,接触不了高级机密。我利用糟糕透顶的外语破译出来的东西大多是人事调动、海外间谍的薪酬发放什么的。有些信息还提到了我刚见到安德蒙时破解出来的那个“雏鹰”。他似乎被安插到了一位重要人物身边,G国谍报总部答应给他加薪。

有一天林顿突然兴奋地来找我,说这个月他的成绩是小组第一,要请我吃饭。

我为他做的事情不是一两顿饭能补偿的。埃德加答应借我生活费,所以我暂时不用为面包发愁。我帮助林顿,是为了向安德蒙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对国家的忠诚。

我想告诉安德蒙:“我值得信任,虽然你不信任我。”

林顿请我去了附近一个很不错的餐厅。吃到一半他叼着面包问我:“艾伦,你姓卡斯特?”

我说:“废话。”

他想了想:“这个月的评估会上,加西亚先生表扬我,说我破译密码的思路和简·卡斯特夫人特别相似……大名鼎鼎的密码专家卡斯特夫人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你们一个姓。”

“那是我母亲。她是前密码研究员。”我尽量平静地说,“她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她很有名。”

我的密码知识大多来自父母留下的书和笔记,思考问题的方式和母亲相似是不可避免的。

林顿拿叉子的手僵住了。

“对不起。”他道歉。

“没关系。”我说。

“加西亚先生要把我调入一号办公室,以后的工作好像要难得多。”他抱歉地跟我说,“艾伦,谢谢你帮我。”

普林顿庄园有很多解密小组,按照重要程度从一号一直排下去,由不同的密码专家领导。一号办公室是安德蒙的直属团队,负责最高级别的密码破译工作。

“那就是破译‘迷’了。”我随口说。

那一刻林顿的表情像是看见女招待没穿衣服。

“报纸上登过,”我想起不能说是安德蒙告诉我的,只好解释,“G国佬把这种商用密码机投入军队中使用了,号称完全不可破译。”

有一种说法是,越完美的加密系统越不惧怕被公布。即使取得了密码机,获得了某一天的密码本,复杂的加密方法也会让你无能为力。G国一直对“迷”的加密能力很有信心,因此没有刻意隐瞒它的存在。

他松了一口气:“就是‘迷’,我们一直在试图破解它。”

餐厅宽敞明亮,但就餐的客人稀稀疏疏。我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林顿违反组织规定,开始小声向我解释“迷”的加密原理。P国情报局从G国使馆复制了一台“迷”的密码机,我们用的是复制品的复制品。

它像一部打字机,由三个刻着字母的转轮、一个反射轮、六个插口和两块字母板组成。六个插口决定六对相互替换位置的字母。首先在字母板A上按下一个字母,经过转轮和反射轮4至7次加密,字母板B上某一个字母会亮灯,成为密文。

“三个转轮有六种排列方式,每个转轮有二十六个字母。”

“17576种转动方式。”我脱口而出。

林顿点头:“加上六对字母置换……105869……”

“10 586 916 764 424 000种可能。”我觉得头要爆了。

林顿耸耸肩:“很多人说加西亚先生在负责一个根本不可能解开的密码。”

我想只要安德蒙在,就没有不能破译的密码。如果说数学上我和林顿算天才,那么他就是变态。当我们还试图从纷繁错杂的数字中寻找规律的时候,他已经建立了一支由数学家、语言学家、国际象棋大师组成的密码专家队伍,成为在黑暗中扼住荣誉帝国咽喉的幽灵。

林顿加入一号办公室后,和安德蒙的接触时间变多了。每次见面我都被迫听大量关于安德蒙的事情——他当众对林顿的工作成绩(大部分是我的成绩)表示了赞赏,和林顿一起吃晚餐——基本只喝清咖啡,他晚饭后留下来同林顿探讨工作。对于最后一点,我有点不舒服。我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在安德蒙工作时能陪他探讨问题的人,显然我不是。

林顿自己给出的意见总是很糟糕,我不满意,直白地问他:“安德蒙到底看中了你哪一点?”

“他说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独特,某种程度上和他很接近。”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和安德蒙都对“迷”没有一点办法。安德蒙获得了密码机的复制品,他的谍报人员从那边的情报局为我们搞到了很多旧密码本,并且他变态地摸清了加密方法。即使这样也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破译能力,因为“迷”的密码表每日一变,加密方式过于复杂。

“迷”一直是个谜。

后来有一天,我想起了母亲的笔记。那时候我已经正式烧完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本笔记。我想起了她提出的利用数学公式破解机械密码的观点,便试图在她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运用在“迷”上面。

我考虑了很久,把观点写在三线文稿纸上,论证了整整三十页交给林顿。林顿把它当笑话看:“把‘迷’的破译法归纳成数学公式?艾伦你疯了!”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不情不愿地帮我把理论递交了上去。

记忆中那一年的夏天很温和。阳光一直温暖,天气也不是太热。我和林顿还有其他数学俱乐部的成员从活动室里走出来,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看到了安德蒙和他的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图书馆外才修剪过的草坪旁。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愣在原地。

然后我懒洋洋地走过去:“是不是突然觉得,你的工作需要我了?”

安德蒙瞟了我一眼,好像在笑。他越过我直接走到林顿面前:“你上次提交的公式归纳法非常不错。现在有个紧急会议,跟我回去开会。”

安德蒙从来没有这样笑着鼓励过我。他总是说,“艾伦,你还小”“艾伦,这个不重要”“艾伦你不能进入普林顿庄园”。

我也没有见到林顿笑得这么明显过,露出白色的牙齿。

我听见他们上车时在交谈,安德蒙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愉悦:“对了,你上次说的把自己关在床下思考的方法真的很有意思……”

我发现自己和林顿几乎颠倒过来了。我天天蹲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破译密码,成了以前那个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稻草的林顿,而他却开始衬衫配西装,穿得像个绅士。以前我去酒吧时还有女招待冲我抛媚眼,现在就算跟在姑娘后面都不被正眼看。

突然被人拍肩膀,我吓了一大跳。

“加西亚先生竟然专程来学校接人。”

是上次跟在安德蒙身后的“金丝眼镜”。

他坐安德蒙的车来,但是没有跟安德蒙回去。

“艾伦,你的眼睛在冒绿光。”他笑眯眯地向我伸出手,自我介绍,“之前我们见过面的。我叫阿诺德·维斯科,在‘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工作——想必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耸耸肩:“你这次没穿军装。”

“金丝眼镜”很随便地在宽松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背心。他随和地笑了起来:“因为这次我不代表普林顿庄园来找你,只是处理加西亚先生交给我办的私事。”

阿诺德·维斯科是军情所的心理医生,在普林顿庄园负责情报分析,直属安德蒙管。

“安德蒙找你办私事,关我什么事?”

我们坐在一家我以前常去的小酒吧。午后的风很暖和,我要了杯普通的啤酒,他点了蓝色玛格丽特。阿诺德的下颌很尖,金丝眼镜下的细长眼睛总是眯起来,让人琢磨不透。

不过他倒是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是心理医生。你现在这种状态让加西亚先生感到困扰。他让我……使你不再过度关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