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茶馆
陆秀夫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我在朝廷邸报上看到的是,南宁军治下黎民叛乱,与峒丁里应外合,屠诸将臣兵士、掳男女老幼,如今看来,此事是假吧?”
贾旭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没错,欺君。”
陆秀夫见他如此光棍,反而一愣,继续再问道:“那你到此以后,如何让原属各官交权于你?”
“简单啊,矫昭,夺权。”贾旭轻描淡写的说道。
“人呢?都杀了?”陆秀夫又追问。
贾旭答道:“那没有,关着呢,各个活的都挺结实,我偶尔还会去看他们,骂我的语调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苍劲有力。”
陆秀夫被他忽然的无耻气的想乐,原本好像有无数的大道理等着教训贾旭,却一时无从开口,只得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果然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贾军使真的是让陆某大开眼界。”
贾旭耸了耸肩膀,说道:“没办法,时间紧迫,我没功夫跟他们一点一点的磨牙。”
“何事如此着急?”陆秀夫问道。
“我急的是我大宋,积重难返、摇摇欲坠。”贾旭回答道:“你也不用跟我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李制置广招天下良才入幕,总不会是为了找人陪他吟诗作对吧?君实先生久在江淮游历,又襄助李制置处理庶务,被李制置称之为‘能’,看了那些、做了许多,对大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心里不会没有判断吧?你真的觉得,以如今的大宋,凡事按部就班,还真的有救?或是李制置在江淮,为了巩固河防、经营地方,私下里就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陆秀夫答道:“总不如你这般荒唐。”
“那是因为我没有他那样的根基,要做的事却比他要更深远!”贾旭坚定的说。
陆秀夫闻言说道:“你是宰辅之子,贾丞相如今声望正隆,如日中天,如何却称没有根基?”
贾旭摆了摆手说道:“所谓宰辅,名为朝中最大的官,实则只是最大的靶子罢了。多少人面上恭顺,私下里竭力掣肘,想着把他拖下来,自己站上去?宰相的权利,上来自于皇帝信任,下来自于百官支持,就注定他为了执行自己的权利,对上对下都要充满妥协,可如今的大宋,靠妥协是救不了的。若是不妥协,以一身而敌君父、百官,又不过是取死之道。君实先生不见玉津园中韩侂胄乎?堂堂当朝平章军国事,仅仅因为皇帝想求和,就被人当街槌杀,献头颅于帝国,何其儿戏!”
“而我却不同,我如今力量虽还弱小,却完全来自于自己的经营,受我自己的掌控!而且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愈来愈壮大。我不要做一个左支右吾的裱糊匠,而是要待到暴风骤雨袭来之日,为大宋做一中流砥柱!”
“只怕世人不这么想。”陆秀夫说道:“他们会说你私铸兵甲、招揽流民、构陷同僚,桩桩件件都是谋反的大罪!”
“世人怎么想,我且管不到。”贾旭又恢复了一脸无赖的神情。“只要我昌化军中百姓得了实惠,自然拥护于我,支持我发展,别人说什么,我管他许多?”
“世人如何想你可以不管,皇帝怎么想你也不管么?”陆秀夫问道。
贾旭满脸无辜地反问:“皇帝?皇帝怎么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谁会告诉他?难道是你么?”
他摊开手,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我也不瞒君实先生,今日你我将话说得这么透,如果你最终还是不愿襄助于我……你觉得我还能让你回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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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贾旭继续陪着陆秀夫,到城北钢厂参观。
去时乘坐马车,看着旁边心不在焉的陆秀夫,贾旭也没有出言相慰。昨晚话说得很**,他倒不是威胁陆秀夫,因为他知道陆秀夫不是怕死之人。既然想让他辅佐自己,总是要把话讲明白才是,靠欺瞒是无法长久的。
陆秀夫的心不在焉,当然也不是因为害怕。他之所以答应来昌化军走一遭,李庭芝的面子自然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听闻一年多来众多原本依附于外戚、宦官势力的官员阖家被贬昌化军,在此地凄风苦雨、饱受虐待。他虽然也不喜外戚、宦官专权,对贾似道雷厉风行地铲除这两股干政势力也是拍手称快,但是戕害读书人,那是另一码事。大宋养士三百年,对读书人可谓极尽优待,何尝有过这般残忍行为?自己同为读书人,到此地面斥其非,劝他向善,他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只是到昌化军后,止昨夜路上一观,已让他大为震撼。江淮、两湖之人谈昌化军色变,称之为“地狱”,可从昌化本地百姓的精神面貌上观之,却绝非如此。人们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自信和希望,自己从未在其他地方的百姓脸上见过。一路上的一点一滴,旁人也许不曾多想,他却是个细心之人,这对他来此之前心中预设的场景大相径庭,让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陆秀夫与贾旭一同坐在车上,感受着车轮压过铁轨,载着上百人奔腾驰骋;看着直耸入云的炼铁高炉,和炉下正忙碌的将铁水引入各处模具成型的匠师、往来搬运的学徒;铁厂东南侧开始向西成排有着独特整齐美感的新式建筑;尤其是看着井井有条的流徙营和营中脱胎换骨的人们,其中一人,他在书院中相识,也曾是官宦家子、养尊处优,前段时间坐罪流放,此时正趴在地上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怀中的铁器,那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和磨好一块之后脸上的由衷喜悦,更是让自小便以沉静著称的陆秀夫甚是心神不宁。
昌化之前是什么样子,陆秀夫不知道,但是各式县城,陆秀夫没少游历见识过,原本的昌化只会更差,不会更好。而短短不到一年,新的昌化便能如此,若是给贾旭十年时间,他也许真能将这里建成一个翻天覆地的样子?
整日下来,他一言不发,贾旭也不管他,只是带着他四处参观,自顾自地介绍。这种人思想深邃,你无需与他讲太多,他自己自会去想,同时他又意志坚定,你与他讲太多也无用。直到下午从城北归来,在昌化城中下车之时,看着旁边书院放学时背着小包走出大门的欢快的学童们,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你打算怎么做?”
贾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答道;“一年的学期确实太短,如果可以的话,每个人都应该自六七岁时便上学,至少学至十五六岁。而且这种学习应当是强制性的,我愿称之为义务教育,所学内容除孔孟之道外,诸如算学、格物学乃至于身体的锤炼都应该包含在内。我如今财力实在有限,不过待到日后,我一定会将其实现的。”
陆秀夫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自嘲的一笑着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打算怎么来做大宋的中流砥柱?”
贾旭眼前一亮,这是动心了啊。
“我们两个总不好站在大街上就这般说吧。”他将手指向一旁说道:“这里有间新开的茶馆,前几日我看还在修葺门面,不想今日竟已开张了。不如我们就到茶馆之中,一边品着香茗,一边详谈如何?”
陆秀夫点了点头,二人便进了路边这座新开的茶馆。进门之后见屋内装饰古朴,往来的小厮举手投足间竟也透着些不凡,可见店主人品位极高。贾旭问迎上来的门童:“可有雅室?”
门童伸手一引,淡淡的说了句:“二位客观请随我来。”然后便转身向内走去。二人随着门童而行,穿过外堂,转过一个照壁,见内有天井,道路四通,正面应是店主人所住宅院,两侧便是雅室。二人进了其中一间,绕过门口绣饰精美的屏风,室内摆设典雅别致、古色古香,紫檀木的案几上精雕细琢,墙上挂着笔锋不俗的山水画,角落里摆着琴架,上面放着一把古琴。
二人对案而坐,贾旭叹道:“却不想这里也有此般典雅之处,恍然间竟似身在临安。”
陆秀夫说道:“我观军使所建之新城,走的是整齐大方的路子,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般风格。”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好东西谁不喜欢?”贾旭笑道:“新城乃是为未来的城中百姓所建,主打的是一个物美价廉、量大管饱,各个都这么雕琢,我可没那么多钱。”
他指着墙角的古琴问引路的门童道:“你这里还有歌姬可以抚琴么?”
门童答道:“小店刚开,歌姬还没有,只有主人家会抚琴。”
贾旭点了点头说道:“我二人今日在此谈事,倒也不劳烦主人家。你且将店里最好的茶上一壶来,在外等候便是。”
“军使还懂音律么?”陆秀夫问道。
“哪里敢说懂。”贾旭笑着说道:“我是个粗人,只是之前在临安有幸听过姜盼盼姑娘抚过一首沁园春,真个琴艺通神。”
“还做了一首词。”陆秀夫说道。
“对,还做了一首词。”贾旭颇为惊奇:“君实先生如何得知?”
陆秀夫说道:“何止我知,全临安的人都知道。丰乐楼的头牌姜盼盼姑娘忽然自赎其身,老鸨不许,盼盼姑娘竟以死相逼,闹得满临安城沸沸扬扬,最终惹得皇帝都出面说项,才得如愿。世人以为她有了什么好去处,都在猜测是哪位才子抱得佳人归,却不想盼盼姑娘自此杳无音讯、不知所踪。只这般流言蜚语之中,军使所做的词却被人翻了出来。”
“却不知我匆匆一别,临安城中竟有这般故事,只不知盼盼姑娘此番隐入江湖,那样神乎其神的琴艺,是否还有缘得闻?”贾旭黯然叹息,忽而又好奇的问道:“世人对此词评价如何?”
“稍欠工整,然而词中豪情可比太白,亦不失为惊世之作。”陆秀夫说道:“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这是一首反词。”
贾旭一惊:“如何成了反词?”
陆秀夫难得的一笑说道:“词中称太祖皇帝‘稍逊**’,又称敌酋铁木真为‘一代天骄’,还不是反词?”
贾旭啪的一声拍在额头上,苦笑不已,叹道:“竟然被人如此解读。那皇城司怎得不来抓我?”
“你以为他们没想?皇城司指挥使与吴潜交好,将词直接献与陛前,言贾丞相之子谋反。”陆秀夫说道:“皇帝召贾丞相问对,贾丞相答曰:‘此词之意,乃以当今陛下为亘古一帝、史上最佳。词中言还看今朝,乃是指当今陛下矣。’反引得皇帝龙颜大悦。”
说到这里,陆秀夫也笑着连连摇头,口中说着:“真是错进错出,一塌糊涂。”
贾旭也笑着附和道:“没错,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娇叱:“是说我的茶馆一塌糊涂么?小店第一天开张,故人到此不说捧场,却说一塌糊涂,又是何意?”贾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倩影端着茶盘,婷婷袅袅的从屏风后转出,玉盘一般的脸上红唇娇艳、眼波流转,却是二人刚刚还在提及的姜盼盼!
姜盼盼将茶盘放在案上,一边将茶具向桌上摆着,一边嫣然一笑,对一旁瞪着眼睛张大着嘴巴的贾旭说道:“怎么,不认识了?”
贾旭这才回过神来,惊奇的说道:“盼盼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处?”然后又一恍然,急忙引荐道:“这位是君实先生,也是有名的才子。”
姜盼盼冲着陆秀夫点头说道;“陆公子我却见过,金榜提名之日,与同科进士在丰乐楼宴饮,一晃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今日再见,公子愈发气度不凡了。”
陆秀夫在座上向前微微一欠身,说道:“不过虚度了些时日,与同年相比,陆某一事无成,又何谈什么气度?盼盼姑娘谬赞了。倒是盼盼姑娘一别经年,依然风华不减。”
“江右何人不知李制置幕中陆君实之大材?公子过谦了。”两人客套了半天,姜盼盼方才转过来又对贾旭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我赎身之后,周游四方,本想着到你这昌化军来看看,那个在我面前自诩千古风流的豪迈公子,跑到这天涯海角之处,能做出什么大事业。却谁知道,你这昌化军竟是个铁扎的口袋,许进不许出——只许外人随意进来,不得你亲书的手令,任何人却不得离境?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至于也去流徙营寻个活计?思前想后,也只能在城里盘下个店铺作为营生。”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府衙找我?我给你签个手令就是了。”贾旭问道。
姜盼盼答道:“倒是遣人去问过一次,说你带队在外铺轨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却没想到我这小店第一天开张,你倒自己找上了门。”
贾旭不好意思地说道:“姑娘什么时候想离开,随时遣人到我府中来取手令。”
“怎么,我这开张第一天便撵我走?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姜盼盼冲贾旭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儿。
贾旭连忙解释:“怎么会呢,我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撵你走?昌化城地处偏远,正需盼盼姑娘这般文艺大家,来此引领风潮。”
听到贾旭的说法,姜盼盼先是一奇:“我?引领风潮?”转念又黯然神伤:“我这身份,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姑娘已经自赎,现在的身份,难道不是良民么?我这城里遍地是流徙罪民,姑娘的身份还要更高贵些哩!”贾旭说道:“我常想着,城中建设如火如荼,然而在文化娱乐上,却非常匮乏——那些纨绔公子们闲极无聊、需要玩乐打发时间,公卿大臣们劳于案牍、需要玩乐舒缓精神,那每日辛苦劳作的百姓,就不需要玩乐来稍解奔波之疲么?”
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兴奋:“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要在新城中为盼盼姑娘建一座大戏院,姑娘可以在那里教习歌舞乐器,定期组织演出,让城中百姓闲暇时,也有个消遣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