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矫诏
贾旭进到州衙后宅时夜幕已落,发觉一墙之隔,真是别有洞天。
院子不是很大,却收拾得很是干净精致,几株观赏的秀木,若干嶙峋的奇石,明显是经过布景安排,在院中各处营造出幽深的意境;地上用青石板和鹅卵石错落的铺着小路,身着绫罗绸缎的婢女小厮捧着食盘、拎着气死风灯,在其间穿梭往复,好不忙碌;院子正中有一处凉亭,亭中已有一众官员士绅,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窃窃私语。一旁还有数个衣着清凉的歌伎,在那里扶琴咏唱,虽然远比不上盼盼姑娘,却也可称雅乐,别有一番风味。
王少杰抬头看见贾旭带着亲卫进来,便带着亭中的众人迎上前,扶着贾旭的臂膀连呼贤弟,并一一为贾旭引荐:南宁军通判高世军,“前任”宜伦知县邵英华,县丞孟庆我,主簿赵金海,县尉于秀武,县里几个士绅大户的家主白永华、宁长宏、周永权,以及南宁军下属四个营指挥的三个(另一指挥常驻感恩县)。
贾旭与他们一一见礼寒暄,客气话说了半天。王少杰将他拉到一旁,指着他身后几十名人高马大的亲卫,微微皱眉道:“贤弟这是……”
“啊,王兄不要多想。”贾旭拍了拍王少杰的肩膀,回头看着亲卫们开口说道:“这帮不开眼的东西,之前在临安跟我厮混得熟了,有些没大没小、不知好歹,自到了这里之后,一直嘟嘟囔囔、废话连篇。我今天是特意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让他们见识见识这南宁军中的卓越人物,也不逊临安!叫他们在边上站着就行,王兄不用理会。”
说完他一摆手,众亲卫成一横排站到墙边,背手跨立,队列动作整齐划一,颇为严整。王少杰心里有些不喜,暗道不知好歹的是你才对吧,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我都给你请来了,你却搞来一群丘八在这里耍威风?脸上却依然含着笑,嘴上不住赞叹着:“久闻丞相大人善于治军,就连蒙古蛮子都难以从他手上讨到便宜,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强于我南宁军远甚啊,实在是让人心向往之。”
贾旭却好似听不出他的假客套,十分兴奋地说道:“我家大人治军确实颇有一套,不过这几个亲卫,却是我自己亲自**的。我原以为王兄身为一军之知军事,对这些雕虫小技看不上眼,却没想到、也觉得我搞得还不错。我这还有几套动作,我叫他们再给王兄演示演示。”
王少杰顿时头大,急忙止住话头,按着兴致勃勃的贾旭说今日乃是为贤弟接风,兼之同僚相识,正该聊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练兵之事则来日方长,以后再看也无妨。
众人又回到亭中坐定,就着满桌的酒菜,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贾旭始终在那里胡吃海吹,喝得满脸通红,盯着唱曲儿的歌伎一会儿叫好一会儿吹口哨,嘴里半天也没句正事儿,王少杰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丞相大人将贤弟千里迢迢送到我南宁军来,不知有何深意?邵知县今后又有何安排?”
“嗨,朝廷大事,我哪知道,至于邵知县……”贾旭还在这含糊着,却见院口又大步流星地进来一名亲卫,径直走到贾旭身旁,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贾旭眼中顿时精光一闪,之前嬉闹无赖的模样在他脸上一扫而空。只见他腾地站起,扬手一挥,原本站在墙角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的几十名亲卫,忽然有了动作,十余人将亭中众官员士绅团团围住,其余自院门而出,想来是去控制州衙各处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众官员士绅面面相窥,只有王少杰稍好,强逼着自己定下心神,站起身来,盯着贾旭正色问道:“贤弟这是何意?”
此刻的贾旭已是一脸肃然,从怀中掏出一封敕书,单手举在脑侧,向着在座诸人严声说道:“圣旨在此,南宁军诸将官听制!”
众人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着上官王少杰,而王少杰只是立在那里不动,让众人也不知所措。县主簿赵金海最先顶不住做出反应,后退几步跪在贾旭面前,其余官员士绅见状也陆续找位置跪下,只有王少杰依然站在那里,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贾旭。
贾旭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王兄这又是何必?”却也不再管他,将手中敕书展开,大声朗读起来:“制曰:南宁军知军事王少杰,妄负皇恩,愧违重托,上不能承合圣意,下不能安抚黎民,竟使峒丁反叛,再起衅端,致宜伦陷落,城池尽毁,官绅遭戮,子民被掳,朕心痛之极矣!王少杰虽然身死,亦不足以赎其滔天之罪万一矣!然朝廷数百年归黎民于王化之大计不可毁于三两蠡虫,即令琼州安抚使廖莹中,对黎民之叛严加申饬,令其从速受抚,归还子民,朕或可既往不咎,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则朕必遣天兵,将汝等碾为齑粉,勿谓朕言之不预也。南宁军经此大变,根基受毁,子民离散,即令降为县军,移治昌化县,复前昌化军之名。任贾旭为昌化军使、昌化知县,务要招揽流民,整饬军备,巩固地方,待时机成熟,再行恢复之事。勉之!勉之!特敕。景元元年三月。”
待贾旭终于将圣旨念完,院中已是一片哗然,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吵吵闹闹,乱作一团。
“这是什么意思?”
“峒丁什么时候叛乱了?”
“我们都在这里好好的,什么时候被戮被掳了?”
“王知军又何曾身死?”
“这圣旨怎么回事,简直是一派胡言啊!”
贾旭抬手在桌面上用力地敲了敲,叫众人肃静,然后看向一直站在那里不吭声的王少杰说道:“王兄不接旨么?”
王少杰忽然噗的一下笑出声来,整了整衣冠,竟又坐下了。他伸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又喝了一碗酒,才慢条斯理、满脸自嘲地说道:“在皇上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是个罪孽深重的死人。死人又如何接旨?”
贾旭也坐下拿起酒碗,喝了一碗,叹了口气说道:“愚弟知道王兄冤枉,只是有些事情,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通判高世军冲上前指着贾旭大喊:“你既知冤枉,就该上奏皇帝,禀明真相!”
见他如此举动,贾旭身后的两名亲卫“唰”地拔出腰间长刀,架在了高世军的脖子上,将他逼在原地。
王少杰这才又站起来,边将高世军往回拉,边苦笑着说道:“高兄还看不出来?这本就是他父子所为,又如何指望他去澄清?”
他回到桌前,双手拄着桌面,直直地盯着贾旭,用一种威胁的语气问道:“蒙蔽圣上、矫诏、兵困朝廷官员,贤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是要谋反么?!”
而贾旭既然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不会被他吓住,反而语重心长地劝起王少杰来:“我也是一心为大宋谋划,谈何谋反?只是有些事情现在不便与兄明言,兄可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让弟弟我为难啊。”
看他这副无赖的样子,王少杰都要被气乐了。“就算你要谋反,你该不会以为就靠你这里里外外百余亲卫,就能夺我一军之权?”
“那自然不会。”贾旭摊摊手说道。他向一旁的亲卫扬了下手,说了句“带他上来”。
很快,两名贾旭的亲卫拖着一个人进到院子里来。正是之前王少杰派去琼州打探消息的那名亲卫。
王少杰维系了一晚上的淡定神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你竟然早早就拦截了我向外打探消息之人?”
贾旭摆摆手说道:“那倒没有。他是自己回来的,刚刚被堵在门外而已。”然后还指着他似乎已经无力的双腿解释了一下:“我可没打他啊,是他自己吓的。”
贾旭的亲卫将那人放在地上,那人看见王少杰,连滚带爬哦地过去,伏在他身前,哭丧着脸喊道:“知军事大人!”
“我不是叫你去琼州打探,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王少杰瞪着眼睛问他。
“小的确实是出城奔琼州府方向去了,只是走了不到半日,便看见一支兵马相向而来,足足有数千人。小的想着赶紧折返回来禀告大人,谁知刚进州衙就被他们捉了!”
“什么?”王少杰倒吸一口冷气,回头看向贾旭:“你从哪里调的兵?”之后不待贾旭说话就自己回答道:“琼州安抚司?这就是你的依仗?”
贾旭耸了耸肩膀,没有说话。
王少杰气得大骂:“廖莹中这个狗贼!我早该想到你们是一伙儿的!”
“何人辱骂本官?”这时自院外又进来一人,身材中等,着绯色官袍,阔面长须,负手于身后,踱至桌前,扫了一眼桌上酒菜和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众人,笑着说了一句:“王知军事好兴致啊。”
王少杰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冲着他破口大骂:“廖莹中!狗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然干出这等无君无父之事!安抚司的那帮蠢驴,竟也跟着你一起谋逆吗?”
“他们怎么会跟我谋逆?”廖莹中也不以为忤,在桌边掀起衣角坐下,还好整以暇地在袍服上扑掸了几下,然后说道:“本官是接到圣旨带兵前来平叛的。皇城司密报,蒙古蛮子南侵期间,你南宁军派人与兀良哈台联系,欲献琼州给蒙古,南北夹击,害我大宋!安抚司内俱是忠君爱国之士,又怎会不积极配合?”
又是一封矫诏!面对这般不要脸的流氓打法,此刻的王少杰如遭重击、万念俱灰,忽地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然后眼前一黑,身子直直的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