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小事

景元元年(公元1260年)的三月,临安府发生了两件小事。

首先是朝廷收到奏报,广南西路南宁军治下黎民叛乱。在官军招募助守的“峒丁”里应外合之下,突袭军治所宜伦,屠南宁军诸将臣兵士,尽掳城中男女老幼而去。

刚到任没几天的琼州安抚使、知府廖莹中得信后统兵去救,奈何为时已晚,黎族叛军已经裹挟俘获民众退入山中。宋军追之不及,又不敢进军山中:即怕贸然入山会被埋伏,又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使琼州有失——毕竟琼州也是汉黎混杂,军中也多有峒丁,又岂能不担心被人故技重施?于是只好退回琼州,通知同在岛上的吉阳军、万安军严防固守,同时上奏朝廷请求决断,是抚还是剿。

宋理宗非常不高兴。北面击退蒙古铁骑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南面琼州岛上的黎民又闹起来。琼州岛虽然在宋时,凭借海贸要冲的地理位置得到了中央政府的格外关注和投入以及远比前代要好的发展,但也不过是在大部分沿海地区实现了编户齐民,中央得以置州县、任流官,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统治。实际岛上州县民少户寡,内陆的山区也依然被黎民控制,朝廷的势力不得入。

好在岛上的黎民人口也不多,之前朝廷对黎民部落首领赐以官职俸禄,绥靖羁縻,两方倒也相安无事。不仅许多外围黎民部落的人会下山入州县中做工、互易、学习,甚至当地驻军也会招募黎民勇士入伍,守备地方,称之为“峒丁”。按照中原王朝一贯的标准,这部分黎民已经可以被称为“熟黎”,假以时日,最终汉化已是必然之势。

可谁知百余年的平静竟在今日一朝打破,黎民不仅骤反,还直接攻城略地、屠官掳民!好在南面的黎民跟北面的蒙古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蒙古若是心腹大患,黎民不过芥藓之疾。

宋理宗赵昀问计于刚刚开始总理朝政的贾似道,贾似道答曰国家刚刚历经大战,亟待修整,不宜又在南面大起刀兵。黎民安服百年,骤起而叛,必然事出有因。廖莹中刚刚到任,应该严令他即时整饬军务、防备地方,同时探访黎民因何故叛乱,加以申饬的同时以抚为主,若是不成,再调大军征讨不迟。

还陶醉在击退蒙古的豪气中的赵昀,其实是想再展兵威,直接调兵平叛,只是很快被哭穷的各部尚书烦到不行,只得同意先行招抚,待招抚不成再发军进剿。

贾似道又言及自己的儿子贾旭,之前在荆湖时即随在左右参赞军机,多有建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想借机荫补个官,去琼州协助处理此事,也算为朝廷分忧。这点上赵昀却没疑义,一是贾似道刚刚立下大功,给他的儿子荫补个官以示恩宠也是应有之义;二是琼州之事的处理没有依着他的意,他就想早点揭过,不想在这上多耗心神。于是他叫贾似道酌情办理,自己不再多管。

很快宫中传出旨意:命新任琼州安抚使、知府廖莹中通管岛内一州三军,严整军备,查明黎民叛乱原因后上报朝廷,同时相机招抚,若招抚不成则做好大军进剿准备;南宁军治所被破,治下军民或死或掳,今以故辖地重建,由宜伦县移治昌化县,复前昌化军之名,从州军降为县军,待择机自他处迁民实地之后再行升格;任贾旭为昌化军使、知县。

这封圣旨在朝野上下引起了小小的**,主要是贾旭未满弱冠便被任为一军之使、一县之令。但想到贾似道荣宠正隆,给自己的独子谋个官,也是人之常情,而且琼州历来都是瘴痢之地,除非犯了罪被流放,谁去那穷苦地方找罪受?贾似道把自己的独子扔到琼州去当个县令,倒也不能说太过分——这是指对朝廷,也只能说是太过分了——这是指对贾旭。

何况皇帝都没说什么,连县令上任一向惯有的陛辞都省了,旁人又有什么好置喙的?随着贾旭第二日就在城西南的钱塘渡口登船赴任,本就不大的争议声迅速平息。人们的注意力迅速被第二件小事所吸引。

丰乐楼的头牌姜盼盼忽然要自赎从良。鸨母自然是不想把这棵摇钱树放走,任凭其拿出多少钱财,也不肯交出卖身契。后来还是唐安安去央求宋理宗,皇帝派了董宋臣出面,董宋臣没有管鸨母,而是径直去找了丰乐楼背后的东主,晓以利害,这才让姜盼盼成功脱得贱籍。

宋理宗此举自然又在朝野上下引起一片飞意,皆言以皇帝之尊不应查收贱卑之时,顺带着又对他公然宠幸妓女的事情口诛笔伐。承事郎姚勉以唐玄宗、高力士、杨贵妃之事劝谏宋理宗不要再执迷不悟,宋理宗却大言不惭的说:“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

面对这般恬不知耻的皇帝,群臣却也没什么办法。而与臣子们相比,市井间的纨绔们更关心的是盼盼姑娘的去处,世人皆知其早就立下宏誓,今生非英雄不嫁,却不知如今这般,是看上了哪家豪杰?或是被谁拔得头筹、金屋藏娇了?

只是姜盼盼赎身之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未现身,也无人知道其去处。她很快就被绝大多数人遗忘了,毕竟临安城的欢场之中,无数女子争奇斗艳,从不缺少有颜有才之人。只有个别公子偶尔会在听了其他姑娘的词曲之后评一句“差盼盼姑娘远甚”,才会让人想起临安城中曾有这么一位花中传奇。

临安城中的这场风波,贾旭是完全不知情的,因为他现在已经身在南下赴任的船上了。

他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南下用的海船早已经在港中备好,要带的东西也都装的七七八八。旨意下来的当日,父子二人在家中吃了一顿饭,算是践行,次日便登船南下,简直就是一个迫不及待。

随行的大致还是那套班底:杜韵茹、安儿及安儿的娘亲和两个弟弟;在寿春府拐来的军匠及其家属近百口;以张世杰为首的百名亲卫(在贾府中又选了十余人补足了百人之数)。

原本想将亲卫的家眷也都带着,但是这些丞相府的亲卫可不比寿春府的穷军匠,家里瓶瓶罐罐颇多,收拾起来且要费些日子。时间紧迫,只好安排人联络,在之后陆续通过陆海两路南迁,

本次出发的二百余人的队伍原本一艘大船便可尽乘,但是除了人之外,随船货物亦是众多,最终分作两船。贾旭与亲卫在一船,军匠及家属在另一船,除此之外,还有三艘载满各种物资的货船。

将亲卫与自己放在一船,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从临安府到琼州,算上中间在泉州、广州停靠补给,总计月余的航程,可不能每天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风,然后就白白虚度,对于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的贾旭来说,这样太浪费了。

船上空间太小,航行途中没办法训练士卒的操法,就安排他们每天上午进行力量训练,保持身体机能。贾旭将包括俯卧撑、仰卧起坐、开合跳等后世的基础健身动作教给他们,还给他们制定每日的训练计划,而亲卫们对这种新颖的训练方式也充满了新奇,练的津津有味。

而下午则开展文化学习。

贾旭这支精挑细选的亲卫营算是这个年代少有的高文化素养的军队了,能够做到全员识字。宋理宗推崇理学,而理学家们编纂了大量的启蒙类书籍,像朱熹的《小学》、吕本中的《童蒙训》、程端蒙的《理性自训》、王应麟的《三字经》,大多数人都学过,不管是否能够真正领会这些相对通俗的教材中理学家们精心付下的思想精髓,起码识字是没有问题的。而立志于建立一支新式军队的贾旭,自然不是要教他们去钻研那些玄之又玄的哲学。只是识字就够了。

旅途中的每天下午都会安排三节教学课。

第一节课是由张世杰教习《孙子兵法》。贾旭自然是不懂兵法的,此时的张世杰当然也不是什么兵法大家,但是他在军伍中混的年头久了,蒙古、大宋的军队都待过,做过士卒也做过将官,对军旅中的方方面面都有他自己的理解。无论如何,总比贾旭自己教要强的多。

当然张世杰也对贾旭的这个安排表达过质疑。他倒不是不爱教,《孙子兵法》更多偏向理论和战略,他配合自己的实际经验,多少也能总结出些东西,而讲授的过程,也是他自己学习和钻研的过程,对他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的成长也有很大裨益。

他只是觉得,就算宋蒙战场上双方那些真正带兵的大将们,都少有人真正学过兵法,更多的是靠血与火中磨练出来的经验和本能。而贾旭教这些普通士兵各个都学兵法,有什么用?贾旭却说自己现在虽然只有百名亲卫,却早晚要统百万大军与蒙古铁骑一决雌雄的,到时这些亲卫都是万人将,不会兵法怎么行?

张世杰闻言没说什么,心里却念叨着,贾旭的牛皮吹的真响。不过相处几个月来,他早已知晓,这位丞相公子所谋甚大,自己既然上了他的贼船,那就只好听他的,尽力辅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