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守

蝉守

“大家都是亲戚,别那么见外嘛!咱们两房住得那么近,本该早点过去拜访的,今天那孩子能来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快别说客气话……”祖母寒暄着放下听筒,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工作中的祖母不仅亲自出来接电话,而且居然没煲电话粥,这倒真让我忍不住想看看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亲戚究竟是什么人物了。

每到五月初,祖母就处于戒电话的状态。因为季节更替的关系,好多寺院都得撤换供花,还有些人家要端午的用度,于是连黄金周放假的我和堂弟冰鳍都会被抓差帮忙,更别说身为通草花师匠的祖母本人了,因为她老人家只要拿起听筒就一定会东拉西扯没完没了,所以自己定下了工作时绝不接电话的硬规矩。可今天对方开口就说是住在讲经墩的亲戚,有要紧事和祖母商量,充当接线生的我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话;祖母一听“讲经墩”几个字脸色都变了,立刻跟着我去前厢接听,没想到对方郑重其事地打电话过来,竟是说小孩子串门的事情。

“火翼,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去迎迎那家的孩子吧!”祖母望望门口,轻描淡写地说出打击我的话。什么嘛!就算我不如冰鳍手巧,好歹也在负责生火熬胶这么重要的工作啊!

我不好直接反驳祖母,只得敲边鼓抱怨起来:“讲经墩跟我们观花巷隔得又不远,沿着问道河走走就到了,大人就不能送一下吗?竟让小孩子一个人过来!”

“那家孩子可不小了,也该和你们差不多大吧。”这么大了还要接送?我正要抗议,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实更出乎人意料,“这孩子和家里人处得不好,要来我们家住住散散心,早晨就出发了,那家奶奶不放心,打电话来确定有没有到。”

“住下来?”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我们两家之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来往吧?冒冒失失就提出来住,奶奶你居然也答应了?”

一听这话奶奶立刻虎起了脸:“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爷爷那边的亲戚!各房都不怎么和这家走动,我也犯不着出头做好人;可你爷爷生前一再关照过我说,这家千万得罪不得!不来找你别去招惹他们,可如果那家先开口就绝对不能假客气——好事就桩桩件件都应下来,坏话就字字句句都顶回去。”

原来是祖父那边的亲戚……我一腔怨气顿时烟硝云散了。很多年前就已过世的祖父“讷言”素有怪人之称,行事总让人捉摸不透。不说别的,单从教养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方式上就可见一斑——我们两个不仅从小服饰发型都的一模一样,还取了“火翼”和“冰鳍”这样莫名其妙的乳名。不过这也不能全怪祖父啦,有一半还得反躬自问,谁让我们是怪人的子孙呢?各房亲戚比起祖父来可一点也不逊色,跟这些怪人作气是作不过来的。我只得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那收留这家的孩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怎么知道!人家那么客气总不好顶回去吧!”祖母理直气壮的敲敲我的脑袋,“浪费了我五分钟啊!你要怎么赔!”

我只问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说个没完的!我心里嘀咕着,但违抗祖母大人的后果有多恐怖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再怎么不服气也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去接人。

怀着满肚子的不情愿,我穿过天井,没精打采地拉开黑漆大门正闷头朝外走,猛地眼前一花,眼看要和迎面而来的一团人影撞上了。在我开门时,这人怕是刚好要推门进来,两下都急匆匆的,我料想这一撞肯定不轻。没想到对方反应还真是敏捷,一侧身便闪开了,害得我连连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来。

“打扰了!”看见我的狼狈相,这冒失的访客拼命忍住笑招呼着。他看起来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满身染着初夏的绿意,就这样随意地静立在清爽的青石窄巷间,背后似乎还拖着个黑沉沉的行李箱。

“怎么这么倒霉!”我涨红脸暗暗咒骂着,却还得做出客气的样子:“请问是不是讲经墩来的……”

“是啊!好久没走动,路都有些生疏了!”讲经墩家的问题少年明朗地应道,拖着箱子慢悠悠地晃过来,即使负重那动作还是轻飘飘的,看起来与午间凉爽而略带倦意的氛围非常契合;这一刻仿佛连风也佻达起来,像要发出玻璃般的脆响一样,不住戏弄着他明亮的褐色发丝。未来几天要和这家伙同住一个屋檐下吗?虽然是跟家里人处不好的刺儿头,但他长得还真不错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瞄了少年一眼,没想到这家伙感觉异常敏锐,立刻朝我投来一个“有什么事吗”的眼神。我连忙转回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努力寻找话题:“不是……不是说你一早就出门了吗?怎么到现在才来呢?”

问题少年指了指巷子那头:“那家卖的东西很了不得呢,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一听这话我就泄了气——看都不用看,巷口槐树的绿荫中挂着串鲤鱼招子,那是卖金鱼龙鱼的老字号嘛!居然在那里呆看了一上午,这美少年的兴趣还真是老气!八成还会存上一年的零花钱来买鸣虫吧!虽然心里不以为然,我却还得违心地赞美道:“真是风雅的爱好……”

“哪里呀!”少年搔搔蓬松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每次都会被老板赶出来呢!”

那一定是你的眼神太穷吼了……我在心里讽刺了一句,龙鱼行的老爷爷最和善了,决不会没缘由就对客人不礼貌的。

“喂!你还让不让我进去啊!”见我一个劲扯闲话,少年皱起了形状姣好的眉头。我这才想起还站在门口,连忙把他让进家中。可能因为行李箱太重的关系吧,少年走得慢吞吞的;本来这倒无所谓,可堂屋里的电话铃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那玎玲玲的刺耳声音要多蛮横有多蛮横,就像晚去一秒就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

冰鳍在后面暖阁里帮祖母做通草花,家里其他人又都不在,接电话的工作自然落在我身上,但是总不能把客人丢在半路上吧,我只好朝累得走不动的少年伸出援手:“我帮你拿箱子!”说着就探身过去,可眼光刚落在他身后我便一下子呆住了。奇怪……我明明看见他背后有个大黑箱子的啊,现在怎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呢……

“别碰我!”少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突然大叫着猛地挥手。我的手上顿时一阵剧痛,竟被这家伙划出几道口子!真讨厌,男生留什么长指甲啊!我在心里恶狠狠的咒骂着,不过少年那边也不轻松,可能因为用力过猛的关系,他身子一歪差点跌跤,没注意到一个白白的小物件倏地从袖口飞出,发出轻微脆响落到堂屋中。

本来应该帮客人捡起来的,可是这少年的态度实在让人生气,我丢下他自顾自朝电话走去——真佩服这铃声的耐心,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停地吵到现在了。

刚拿起听筒,一个气势汹汹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听着是女孩子的声音:“是观花巷的那家吗?你家究竟在什么地方啊?”

“咦?你又是谁啊?”我脱口而出。对方更来火了:“我是讲经墩那家的!找了一个上午也找不到你家,你们就不能出来接我一下吗?”

“讲经墩那家的孩子不是已经到了吗……从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我疑惑地喃喃自语着,扭身寻找少年请他来解释,可那女孩却在电话里一字不漏的听见了:“什么,已经来了?”她的一腔怒火突然朝我倾泻过来,“你眼睛是瞎的吗?究竟看到什么啦,我明明在外面兜圈子啊?”

“是吗!那真是对不起了!”我半赌气半讽刺的应了一句,听筒却突然被人一把夺去了。我连忙转身——原以为是那少年来接过话头,没想倒是堂弟冰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他握紧抢来的话筒,一言不发的静听着,那女孩子的大嗓门依稀漏了出来:“听见没有?不来接我就来不及了!干嘛不说话?你耳朵聋掉了吗?”

“你的耳朵才聋了。”冰鳍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我们为什么要来接你?你是正月里的灶王爷还是七月里的好兄弟啊?不认识路就别来啊!”说着,他干脆利落的挂断了电话。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神情冷淡言词恶毒的家伙,他却先发制人的瞪起了眼睛:“电话响了这么久也没人接,你究竟在干什么啊!”

我连忙分辩说是去接讲经墩那家的孩子了,可四下环顾,却哪里也不见那少年的影子,这一会儿工夫他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接讲经墩的那个孩子?那人家怎么还打电话来啊?”冰鳍问得咄咄逼人,“你究竟接了谁回来?人呢?不会又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带进家门了吧!”

被他一说我顿时心虚了,却还不服气地嗫嚅着:“又不是……又不是我一个人会犯这种错误……”分不清人和伪装成人的家伙之间差别的也不只是我一个——遗传了祖父的能力,我可以看见居住在黑暗中的无形者,而冰鳍则能听见这些无形者发出的声音。祖父遵循老规矩,用相同的打扮隐藏我们的性别,给我们取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一直努力从那些家伙的觊觎中掩藏和保护我们。

那些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自己是不能任意出入任的居所的,除非有人‘允许’他们进来。“你也该学乖了,以后别看见什么也往家领!”冰鳍盛气凌人的强调着走到堂屋门口朝外面张望,我立刻发现他脚边躺着个白白的东西,样子相当眼熟。我连忙过去捡起来一看,那分明是刚刚从少年身上掉下来的小玩意嘛!瞧来是个知了形状的玉坠子,可又没有穿丝线的孔,这小小的水滴型饰物通体洁白、肌理温润,仿佛碰一碰就会像冰冷的凝脂一样颤动起来。

我立刻示威似的晃着那白玉知了,冰鳍迎着光瞄了一眼,立刻厌恶地皱起眉头:“这种恶心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啊!”

“就是我接来的那个男孩子掉的嘛!你看过妖怪也佩玉吗?”我冲着冰鳍做了个鬼脸,他从小就是怪脾气,居然说这么漂亮的玉知了恶心!我继续揶揄他,“还说我呢,也许打电话来的那个才是怪东西也说不定哦!”。

这下冰鳍的口气也缓和了:“听说讲经墩那家是以收藏玉蝉闻名的,这个好像是汉八刀,可能还真的是从那家出来的……”

“汉八刀?”我低头一看,只见寥寥几刀那玉蝉就神形兼备,真让人佩服古代工匠的技艺,我忍不住数了数:“什么汉八刀,明明不止八道纹嘛……”

冰鳍一副不屑样子:“汉八刀一定是八刀的话,那十三点就该排行十三了,怎么说也不会排行老大啊!”这家伙一定是自知理亏,讲话夹枪带棒的!才懒得和他一般见识,闹了半天人都累坏了,我忍不住打起哈欠来。当真是夏天到了人特别容易困,还没吃午饭就犯起饭后瘟来了。

顺手把玉蝉塞进衣兜里,我随便找张椅子坐下来,正准备打个瞌睡,却被冰鳍在额头前噼噼啪啪的一阵乱拍给吵醒了。我恼怒地睁开眼睛,他却理直气壮的表起功来:“你这样睡着会被鬼压床的!没看见面前聚了一堆瞌睡虫吗?”

原来是瞌睡虫搞的鬼,难怪我突然这么爱困呢!这种小精魅总是一群大群的到处乱飞,只要谁的精神一松懈它们马上就聚集过来,在眼皮前倏忽来去,转得人头晕眼花最后沉入梦乡。这下它们是找到安心栖息的地方了,可那人就惨了,会梦到手脚一动都不能动,也就是所谓的被魇住、鬼压床什么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不过这些小精魅也挺胆小的,只消拍巴掌的声响就会被吓跑,而且和名字正相反,动作异常迅捷,我从来没看清过它们的真面目,只知道面前突然间昏黑一片,脑子不那么灵光,眼睑也跟着沉重起来的话,那就一定是瞌睡虫过来了。可是这些家伙拿冰鳍没办法,因为它们飞行时会发出一种奇妙的嗡嗡声,我虽然听不见,冰鳍却一下就能分辨出来,所以他上课从不打瞌睡,这一点让我一直很羡慕。

现在的确不是睡觉的时候,我还得找到讲经墩的问题少年,归还玉蝉,然后把他介绍给祖母呢!天井堂屋看了一圈都不见人影,我猜那孩子一定是等不及我自己先找去后院,现在人可能已经在祖母身边了。想到这里,我便拉起冰鳍朝暖阁走去。

可刚踏上檐廊我就一个趔趄,幸亏扶得快才没跌倒,不过左脚却还是崴到了。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条路我每天都走个不下十遍八遍,不论是下雨落雪还是连跑带跳都没事,今天稳稳当当的居然扭了脚脖子!

我气呼呼地跳着脚尖想靠在前面的拐角上,却被冰鳍拉了回来:“你苦头还没吃够吗?”他说着指指我脚下,“那是油灯笼的地盘!”

“油灯笼?在哪儿?”我顿时吃了一惊。所谓的“油灯笼”是老房子里常见的一种小精魅,对人没什么危害,只是这些家伙挺爱干净,特别喜欢用亮晶晶的灯油划出一片地方做自己的地盘——有时人会突然发现干燥洁净之处竟有大片蛞蝓爬过的粘液痕迹,可仔细看又不见了,其实那就是油灯笼圈的地;不过人们一般是注意不到的,常常抬脚就走过去,所以才会好端端地走着就崴到脚什么的,那其实是踩上了滑溜溜的灯油。

脚痛也只能认了,跟油灯笼是没理讲的,反正它们的灯油被阳光一晒就会散掉;可如果它们真在这里我不会看不见啊!那些肚皮圆滚滚的家伙好象浮在地上的小灯笼一样,再显眼不过了。如果说刚刚我没发现瞌睡虫还情有可原的话,现在就真的有点不对劲了——没理由连冰鳍都看见了我却看不见,他的眼睛明明不如我看得清楚的!

冰鳍站定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说火翼,你是不是……”话还没说完一声猫叫就插了进来,好像在提醒人注意一样,那只猫放肆地“喵喵”嚷个不停。我和冰鳍抬头看去,只见屋脊上端坐着一只肢体修长的玳瑁猫,这种迷路的不速之客已经不止一次光顾我家了,猫咪擅长爬高却不擅长着陆,上了屋顶常常下不来。冰鳍发出无可奈何的咋舌声,正要去拿长杆引它,可这小东西竟踩着棉花糖一样的步子踏过青凛凛的排瓦,毫不在意地从高高的屋脊上纵身跃下,悄无声息的安然落地,随即在我们面前炫耀似的拧身,慢悠悠的踱起步来——难道刚刚叫个不停是为了吸引我们欣赏它的高空技巧吗?

眼看猫儿就要走到油灯笼的地盘了,虽然我到现在也没看见亮闪闪的灯油,也不知道猫是不是会滑到,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咪咪的召唤它过来。这猫恐怕是谁家养熟的,马上就凑到人脚下转来转去的撒娇,我蹲下身搔搔它下巴,这家伙立刻就眯起眼睛发出很享受的咕噜声,那样子实在可爱得不得了,我一高兴就顺手就把它抱了起来。

“火……火翼你……”冰鳍突然间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叫声,他目瞪口呆的指着那猫,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不过这种有趣的表情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很久,很快冰鳍就换了嘲讽的冷笑,伸手来拎那只猫咪:“给我也抱抱吧,三毛猫特别可爱呢,一脸愚蠢的样子!”

“愚蠢的是你吧!”近距离内突然响起了少年清润的嗓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耳熟,我立刻四下寻找是谁在说话,却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只听见这声音不紧不慢的接了一句:“还有你啦!抱得我好难受!”

抱着他好难受?这一说我才发现,这声音……这声音根本就发自怀中嘛!我低头一看,只见那玳瑁猫的嘴巴翕动着,人类的声音就从那里继续冒出来:“干嘛摸我鼻子,我又不是狗!”

我顿时大惊失色,抬手就把猫远远扔了出去,那家伙在半空伶俐地转了个身轻捷地落地:“下手这么狠,我可是身体虚弱的老人家呢!”

什么老人家,这家伙根本就是个猫妖怪,我居然没看出来!就像冰鳍只能看清强大怪物的幻形一样,我只听得见那些在人间拥有实体的厉害家伙的声音,可为什么我都听见这猫妖说话了,却还看不出他的外表有任何异状!

冰鳍叹了口气:“我刚刚就想说了,火翼,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吗?的确,今天家里真是非常“干净”呢,不要说飞来飞去的瞌睡虫和亮闪闪的油灯笼,平日那些徘徊在老宅的阴影中,角落里大小精魅全都隐藏起踪影,不知去向了;就算眼前这么强的猫妖怪,在我看来跟普通猫儿并无二致……难道说,并不是那些家伙躲了起来,而是我失去了看见那些魑魅魍魉的能力?

我一言不发的揉着眼睛,可再怎么揉眼前的情形也没有任何改变,冰鳍凑过来有些担心问道:“没事吧……火翼……”

我呆呆地看着他关切的表情,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真……真的看不见呢……一点也看不见了……太好了!我真的看不见了呢!”

“好什么好!”冰鳍大吼起来,“你明明还是吸引妖怪的体质,却连辨别妖怪的能力都没有了啊!”

听他这一说我顿时醒悟过来:“对哦……的确有点不方便……”

冰鳍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你还是先回忆一下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吧,也好看看是什么原因……”

“被说中了吧!”那只玳瑁猫舔着前爪,慢条斯理的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还没走吗?”冰鳍咬牙切齿地瞪了那家伙一眼。

“我可是好心帮你们。”那妖怪完全不理会冰鳍的态度,只是用猫儿特有的狡黠目光瞄了我一眼,“也算是谢谢这家伙领我进门嘛!”

是我领他进门的?突然间我反应过来——难怪猫的语声好像在那里听过,这不正是那个讲经墩来的问题少年的声音吗?我说美少年怎么会一本正经的看了半天的金鱼还被店主驱赶,因为人家根本就是在赶妄图偷腥的猫嘛!

“果然是你领他进门的!”冰鳍责备的盯着我,我立刻脸红起来,连忙开始翻找这个少年……不,这个猫妖怪掉在堂屋里的玉蝉,借以掩饰慌乱:“也不能怪我啦……讲经墩的奶奶打电话说她家孩子要来的时候,这家伙正好在门外嘛……”

见我终于认出了自己,那只猫得意洋洋地冲我晃起了尾巴:“那女孩的话灵吧!她说你‘眼睛瞎掉了’,你就真的‘看不见’了!”

我正要把玉蝉还给猫少年,却被他的话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开始我看他还是人的样子,可就在电话里那女孩子讽刺我“瞎眼睛”之后,我看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只花猫了,这么巧刚好被她说中……

冰鳍不以为然:“那又怎样,有人是天生的乌鸦嘴,说坏事特别准!”

那玳瑁猫眯起琥珀青的眼睛:“不是恰巧说中了这么简单,因果关系应该颠倒过来——正因为被某种人说出口,那些事情才会发生。”猫妖怪稍稍停顿了一下,满意地观察我和冰鳍骤变的神色:“人们管这种人的能力叫……言灵!”

言灵,不就是那种能让自己的话变为现实的可怕能力吗?一开始怎么没发现:祖母曾说过大家都对讲经墩的亲戚退避三舍,祖父生前也一再关照我们,那家人说的好话全应承下来,坏话都反驳回去,难道他是在教我们躲避和对抗言灵的方法!也难怪我现在彻底“看不见”了——在电话里的女孩说“瞎眼”种坏话的时候,我竟然半真半假地应下来,那女孩再怎么年轻,也还是那个言灵家族的成员啊!

“这双眼睛对你来说很要紧吧?”猫妖怪斜睨着我,金青色的眸子中染上了某种魅惑的神色,“我可以帮你夺回来,只要你重新做一下……那个咒封……”

“咒封?我哪里会做那种东西?”我诧异的瞪着那猫少年。

“你会的,因为你是讷言的子孙……”耳语般的音调以及关键处的沉默相得益彰,玳瑁猫的话语似乎也有了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看不见的丝线一圈圈的缠向脑际,注视着那双青琥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期待着猫妖怪接下来的话语……

玎玲玲……仿佛会无限延长的寂静里,突然又一次响起电话声。捆在额上的线啪的绷断了,我顿时清醒过来,疾步回堂屋拿起听筒——又是那个熟悉的大嗓门女声:“别以为能困住我!布下迷障也没用的!”

这女孩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什么迷障?我不知道……”我正询问着,嘟嘟的电子声音忽然填满耳际,阻断了对方的声音——我低头一看,那玳瑁猫的爪子正按在通话键上,这一瞬间,它金碧立瞳中闪烁的微妙光芒一点不漏地映入我眼中……

“你来啊!立刻就到这里来,一分钟也不要耽搁!”就在我和猫妖怪对峙的那一刻,冰鳍凛冽的语声响在我们身后,随后而来的他一边缓缓走近,一边与看不见的对象交谈。

“你在……跟谁说话?”猫妖怪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动摇。

冰鳍露出冷淡的笑意,沉下目光静静审视着猫少年:“切断电话也没有用——有魔力的语言,并不需要借助平常的媒介……”是的,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冰鳍与言灵交流,因为他拥有聆听彼岸之声的耳朵!

注视着猫妖怪迅速收缩的瞳孔,冰鳍撑着桌面朝他俯下身:“你想知道那女孩说的是什么吗?她说:我一定会到达我要去的地方……带走属于我的东西……”

这就是言灵——如同面对着镜子就一定会留下影像,除非出现刻意的阻挡,否则这些语言必将成真。言灵之女不止一次打来电话,是因为她正置身于不知何人张开的结界中,只等有人说出那一句“你快来”,她就能冲破法术的迷宫!

“让我猜猜看吧,困住这女孩的迷障,是你布下的吧?”在冰鳍的凝视下,那薄刃般的猫瞳中掠过一片波澜,像映着月光的澄澈湖面突然被风吹皱,猫妖冷笑着回答:“那又怎样?这一上午我又要控制那家的长辈打电话,又要用障眼法困住这女孩,几乎费尽了法力!”

原来之前说不认识路、看金鱼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我正要质问猫妖怪,冰鳍却抢在了前面:“为什么躲着那女孩呢,你就这么怕她吗?难不成她要找的东西……在你这里?”

“我会稀罕她的东西?”猫妖怪脱口而出,可那轻蔑的语调里渗透着痛切的焦急,“我只是想在她之前找到讷言,修复咒封而已!”

这猫妖怪是来找祖父的——因为异类无法自由出入人家,所以他才控制讲经墩家奶奶打来电话,骗得我们“允许”他进门;而一到我家他就失去踪影,原来是去找惯于和彼岸世界交流的祖父来帮忙修复什么“咒封”!可是……我忍不住低语道:“可祖父已经……”

“所以我才请求你们!”猫妖怪的语调失去了镇静,“咒封已经松动了,如果修复之前再被她攻击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我们只不过是普通高中生而已,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咒封!”冰鳍倔强的反驳道,我也不怕死地跟着帮腔:“就算知道也不会帮你害人的!”

“害人吗?”暗淡的潮水一下子漫过那双青琥珀色的眼睛,猫妖怪的语调霎时间颤栗起来:“被害惨了的人……是我……被若叶少主的强大力量害惨的人是我!”

就在呼唤出“若叶”这名字的瞬间,那玳瑁猫绷起流畅的背脊,那优雅的动作中却暗含着随时会爆发的危险弹性,仿佛强弩上紧弓弦般一触即发。冰鳍忽然惊呼着向我伸出手,在反应过来之前,一种奇妙的重量已经压在我肩膀上,我下意识的转动脑袋,颈边却感到了尖锐硬物犀利的接触,“别动!”猫妖怪在耳边冷冷的警告着,“如果你们不帮这个忙,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哦……”

我是不是和猫犯冲啊!不仅始终没法和这种动物交朋友,还曾经被它害得掉进井里过,今天难得有一只肯主动跳到肩膀上,居然还是为了威胁我!

在这个节骨眼上,冰鳍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还是压倒了惊慌:“怎么一靠近火翼就……”突然间他恍然大悟的高喊起来,“火翼,那个玉蝉呢?快扔给我!”

玉蝉?这时候要它干什么?虽然不明白话里的意图,我还是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小玉件,正要扬手朝冰鳍丢去,猫的尖爪却已挥到面前:“竟然在你这里!”

我顿时慌了手脚,扔也不是收也不是,那光溜溜的玉蝉一下子滑出掌心,我忙不迭地伸手去捞,猫妖怪的爪子也紧跟着追来。人反应再快也赶不上天生猎手的速度,坠落的玉蝉好不容易碰到我掌缘,对方却早已捞到蝉翼了,眼看那坠子就要落进妖怪手里,可就是这一刻,稳操胜券的猫爪却穿过青白的残影,扑风一样挥空了……

可是……我的手同样没有感到坠子的重量,耳中也没听见玉器落地的清响,就在众目睽睽下,交错的指爪间,这玉蝉竟似一个无声无息的水泡,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凭空消失了!

还没来得及惊讶,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把我拽向了那只妖猫。虽然看不见什么,但我清晰地感到某种无形之物正在我和他之间绵绵不绝地传递着,就像被胶着在罗盘针的两端一样,我和那只猫被达到均衡点的力量拉扯着,无法接近,也无法逃开……

“看你干得好事!”猫妖怪气急败坏的大喊起来,拼命想要挣脱那看不见的束缚,可他的反抗与拘禁的力量相比实在太微弱了。这下连冰鳍都慌了神,他大惊失色地指着我和猫妖之间:“火翼——黑色的……好大一团黑东西,从猫妖那里过来了!”巨大的黑东西?难道是我曾在猫少年的身后瞥见,细看时又失去踪影的那个“黑色旅行箱”吗?

“言灵!”如果动物也有表情的话,此刻猫妖怪脸上应该就是所谓的五味杂陈吧,“这些是数十年来被我吞吃的言灵!”

“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啊?我才不要吃这种东西!”我徒劳的扭动手脚,四肢却像粘着厚重的柏油。

“因为‘琀’选择了你!”这一刻,猫妖怪放弃了挣扎,“一进入这家中我就感到力量在流逝,还以为是讷言的结界,没想到‘琀’根本就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果然是这东西!”冰鳍这才悟到他自作聪明的提议造成了怎样糟糕的结果,慌忙过来拖开那只猫,想要扼制言灵侵袭的趋势:“怎么会这样!刚刚你不是还一碰到火翼就能显出人形吗?”

“那是因为那时咒封还没有完全失效……”猫妖怪将无神的青灰眼瞳慢慢转向我,声音也微弱下去:“可是‘琀’一碰到你的血肉,就立刻选择了新的宿主!”

我差点要哭出来了:“什么‘琀’不‘琀’的!说点我能听懂的话好不好!”

“‘琀’就是那个玉蝉嘛!”冰鳍一边徒劳地隔开虚弱的猫妖一边喊,“谁让你眼睛不好使的!我一开始就说恶心了——那是放在死人嘴里的东西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顿时傻眼了——真是一点疏漏都会导致难以控制的结果,之所以会毫无防备地碰那种阴气的东西,是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之所以玉蝉会碰到我的血肉,是因为这猫少年曾在推开我是不慎划破了我的手!

这一瞬间,就像拔河时另一方突然松开绳索一样,对面的强大拉力突然消失了——一定是言灵全部转移过来了!刚意识到这点,我脚下就猛地一轻,身不由己地向后栽去……

脑后的撞击使眼前一黑,片刻的失神后,清醒过来的我发现家中熟悉的景象已被一片混沌取而代之。难道是晕过去了?可意识却异乎寻常的清楚啊——我清晰地看见四周是一片**的汪洋,黑色粘腻的油脂翻滚着,卷起白浊的泡沫,每个水泡破裂时都会喷出一股硫磺火似的浓烟。这是什么地方啊,简直就像魔法的坩埚!

我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地面一点点被侵蚀,汹涌而来浊水在离我不远处,却突然徘徊着不在前进了——淡淡的莹光像白琉璃灯罩般笼在周遭,阻隔它的侵袭。我的目光沿着那温润而内敛的清辉慢慢攀升,水滴型的巨大穹隆随之渐渐呈现在眼前——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蝉!躯壳上镶嵌着寥寥几道的凹痕,蝉的神态便纤毫入微了,流光沿着朗畅的轮廓周游不歇,似乎在强调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洁。我呆呆地看了半晌,突然发现这不是惹出一连串麻烦的“琀”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置身其宽广的腹内,我惊叹于收拢在它身侧的精致翅翼,如同雪国湖心的冰面,被精心嵌入纤细的黑玛瑙丝纹……

模模糊糊的身影,从那水晶般的蝉翼上约略映现出来——穿着旧式衣衫的小男孩,怀中紧抱团破布似的物体,正躲在墙角偷偷哭泣,白杜鹃的花荫在男孩脸上落下微紫的暗影,那容颜竟与猫妖怪化成的少年如出一辙。

花丛的另一端,少年的身影踌躇着,似乎他想上前安慰那伤心的孩子,又找不到恰当的时机。明朗的白杜鹃花瓣耀眼地反射着阳光,映得那优柔少年的面目有些模糊;可不用仔细分辨我也能知道——那是祖父,虽然蝉翼的幻影中的他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年轻。

小男孩抬起揉红的眼睛,一边呼唤从兄,一边断断续续的陈述着哭泣的原因——因为一句无心戏语,他失去了唯一的伙伴:“……我说小响如果再不理我,就会马上死掉……”

“结果他还是没理你?”听见族弟的哭诉,少年时的祖父便不再犹豫了,他走过来俯下身,温和地笑着,“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话是言灵,如果他不反驳回去抵消言灵之力的话,你说的一切就会实现。”

“可是以前我也说过好几次,小响都没事的……”那孩子用力擦着眼泪争辩着。

“那是因为他有九条命嘛!”祖父苦笑着,轻轻从男孩领口拽出一条丝线,丝线尽头拴着一个小香囊,随着绳结被松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蝉便显露出来。看到雕工和纹样,这正是那原本属于猫妖怪,现在化成穹隆保护着我的琀。祖父拈出那小玩意摩挲着:“知道为什么你家里有这么多玉蝉,甚至每个人都要佩戴着一个吗?”

“这个不是玉蝉,父亲说它叫‘琀’……”那孩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虽然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但却可以控制言灵的力量……”

“你知道得很多嘛!”祖父捏了捏男孩的鼻尖:“琀的确能抵消言灵,不过我还听说——你们佩戴它更是为了提醒自己,如果无法控制出口伤人,就选择永远的沉默……”

原来这就是言灵家族的选择——因为了解到自己的语言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别人,他们一直以冥器“琀”来封印言灵,同时也作为对自己的警策。这种放在死者口中的玉蝉象征“永恒的沉默”,如果舌头会在无意间化为利刃,那他们宁愿用它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永世孤独。

“可是我想和小响说话,我想交很多朋友,我不要一个人……”说到这里,小男孩抽噎起来。

“如果总是说‘不跟我玩就去死’这样的话,是交不到朋友的哦!”

“我会努力不说的……”那孩子使劲点了点头,可是突然间又有些畏缩,“可是如果不小心说出来呢?”

一丝惊愕掠过祖父眼角,接着便被无可奈何的笑容取代了:“对哦……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都不说出过分的话!”说着他伸手从男孩怀中轻轻抱过被小心保护着的东西,那是一具玳瑁猫的尸骸,初夏晴空中巍峨的丛云映在它空洞的青琥珀色瞳孔中——这不是一直把我耍得团团转的猫妖怪吗!

“你要带走小响吗?”听到男孩语气里小小的疑惑和戒备,祖父笑着揉乱了对方柔软的头发:“你很诚实呢!我来试试看能不能帮助诚实的好孩子吧!”那孩子一听这话立刻温顺地依偎过来,祖父将玉蝉放在猫额上,回头专注地凝视着男孩的眼睛:“你想对小响说什么呢?这一次,你一定要说出心里真正想对它讲的话!”

男孩看看祖父,再看看小响皮毛零乱的僵硬身体,眼眶又一次红了:“我想说对不起……还有……我不要小响死掉,不要小响离开我……”

祖父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替小响回答你:我并没有责怪小主人,我也不要小主人再为一语成谶而伤心。”伴着话音,琀突然映射出晶莹的光芒,这光芒越来越炽烈,蝉的形状也随之渐渐消解,坚固的玉质化成周流不息的星屑,闪烁着渗透入玳瑁猫的身体中……

“你看见的是这枚琀记住的往事,那孩子是我的第一位主人,也是若叶少主的祖父,不过他已经不在了……”此刻,阴暗的黑水彼方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混沌中凝聚起绰约白影,飘摇着移向玉蝉的穹隆——那是玳瑁猫小响变化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保持这取自初代主人容颜的幻形。小响踏着汹涌急流朝我走来,步伐里有种随时都会消失般的轻盈,他的语调同样掩藏着飘忽的情绪,“如果当年不是讷言先生下了这个咒封,我也不会一直被这个言灵家族束缚!”

这就是所谓的咒封?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咒封的契约,还不如说是祖父的巧计——以言灵还治将小响置于死地的言灵。由于是从祭器玉蝉处借来力量,小响便化成了活生生的“琀”,这固然没错;可随着定契约的人辞世,咒术也将会随之消解才对啊,为什么最初的主人死后,小响身上的咒封还能一直维持到今天?

“既然你讨厌被束缚,那为什么还要我们帮你加固咒封?”我望着猫少年小响的双眸,疑惑地猜测着,“你是怕没了玉蝉就会死对不对?原来你畏惧死亡胜过向往自由!”

“死亡……还是自由,比起这些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吧……”小响说着垂下眼睑,凝望着脚下的黑水,顺着那视线,我看见他的双脚已陷入了翻滚的浊流之中。被那种逼人而来却又不可捉摸的沉重感催逼着,我忍不住厌恶的问道:“这些恶心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行李箱啊!”小响满不在乎的打趣,猫儿特有的立瞳中闪着金青色釉彩般的光芒,“当然你也可以叫它——言灵……”

——这就是言灵!看起来是没有尖牙利爪的柔和流水,但却有足够力量吞噬一切,随时带来灭顶之灾……

“现在想不自由都不行了……”一瞬间,小响的眼角闪过了无奈的苦笑,随着这丝笑容,蹈海而来的少年身影猛地一沉,刹那间翻腾起来的黑水像泥沼一样缠住他双脚,以不可思议的缓慢耐心,一点点地将这无处可逃的猎物拖向深渊。不断被吞噬的过程中,小响始终抬头锁定我的视线,他的嘴唇翕动着:“接下来,就请你……若叶少主……”

为了听清那依稀散去的语尾,我下意识的追向那渐渐沉没的身影,冷不防一脚踏出了玉蝉的穹隆……

浊流像无数双粘腻的手攫住我的脚踝,被深不见底的黑暗侵蚀、逐渐麻痹下去的又何止是身体,此刻连意识也如同一缕缕丝线,连绵不绝地滑出我手心。难以置信——这些黑水浊浪只是人们或有意,或无意说出口的话啊!原来语言真的可以变成致命的毒……

“你要对小响做什么!”清脆的女声像锐利刀锋,蓦地切断我坠入混沌的趋势,大脑瞬间清晰起来,渐渐明亮起来的视野中央,我看见一位留着笔直长发的少女气势汹汹地站定,她的眉眼与刚刚往事幻象中的男孩相当神似,但感觉却激烈强硬许多;这女孩的行动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她指着冰鳍怒叱道:“连猫都欺负,你这种人根本不配留在这世上!”

还没等冰鳍开口,他手中奄奄一息的猫妖怪突然直坠向地面,我转眼一看顿时呆住了——从指尖开始,冰鳍的身体像被无数看不见的小型利齿迅速蚕食一样,正一丁点一丁点地消失无踪。他难以置信的注视着自己的指尖:“黑色的……是言灵!”

“若叶!”我脱口喊出这个名字。即使这女孩没有自报家门,从容貌和顷刻奏效的强大言灵也可以看出来,她就是小响所说的那个什么“若叶少主”!

“看看你闯的祸!”我起身要找若叶算账,肩背上却像负着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根本动弹不得——即使“看不见”我也心里有数,这一定是随玉蝉一起转移过来的言灵!

无视自己的话造成的结果,长发女孩若叶只顾低着头,似乎在忍着大笑似的颤抖着,原以为这家伙正得意忘形呢,没想到她用力绞着双手,从喉间艰难地漏出破碎的句子:“好痛……好痛啊!我的手好痛……”

“很痛吗……因为现在没有人替你吞吃言灵了……”陌生的语调不由自主地从我喉间流泻出来,与其说是我在说话,还不如说这更像是猫妖怪小响的语气——那一定是他留在玉蝉上,借我传达给小主人的最后的嘱咐吧,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诉说着,“说出口的话在伤害到别人的同时,报应必将回到自己身上……若叶少主,即使你拥有了更好的琀,也请不要忘记这一点……”

无法想象的剧痛正从指尖慢慢波及若叶全身吧,我也几乎要被难以承担的重量压弯了脊背。在此之前,不断承受这折磨、独自负担这重量的都是猫妖怪小响,这数十年来,究竟是什么一直支撑着他,如此辛苦地用自己小小的身体默默净化语言的罪孽?

然而比起这些来,更让我害怕的是冰鳍的样子,消失的趋势已经蔓延过他双臂,不断向咽喉侵蚀。如果再不遏止的话,他就真的会像若叶说得那样没法“留在这世上”了,而此刻能净化言灵的……只有我!“要怎么吃!要怎么才能吃掉言灵?”拖着无形的负重,我挣扎着想站直身体——猫能吃掉言灵消除罪孽,人也可以用这个方法啊!

“别发傻!吃下言灵你就真的变成‘琀’……”冰鳍正大声阻止我的行动,声音却截然而止,那是因为言灵的力量已经漫过了他的咽喉!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吃下去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无法消除的烙印,可我变成“琀”总比冰鳍消失好吧!

“小响!”若叶发出压抑的声音,缓缓抬起苍白的脸庞,她不顾手腕的剧痛,返身抱起僵硬的猫妖,“我不该骂你,可是你也不该赌气就去讷言先生啊!还一路陷阱不让我追上你,你就真么讨厌我,宁可死也要解开咒封吗?就算这样我也一定要带你回去!”

亏得冰鳍好心帮忙引导这个大魔神来到我家,闹了半天若叶所说的“带走属于我的东西”指的不是别的,而是小响本身啊!这对妖怪主仆之间总不会有什么误会吧?一个人一套说法,以为在演《莽丛中》吗!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正要打断这出悬疑苦情戏,却听见若叶哭得惊天动地:“都是我不好,说什么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小响的话!”一听这话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只怕这才是猫妖怪无法再和玉蝉融为一体的真正原因!即使加固什么咒封也没有用,这一切都是因为若叶说出了斩断二人之间联系的言灵!

就是为了和猫闹别扭就口不择言,害得我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害得冰鳍马上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控制不住要骂这个任性的家伙:“为一只猫你哭成这样!看看你是怎么对冰鳍的?亏你还是我家亲戚!”

“你真是个冷血的笨蛋家伙!”我的话果然遭到了若叶的激烈反驳,“我也很痛啊!更何况小响死掉了,死掉了啊!你到底有没有人情味!”

“你才是冷血的笨蛋家伙!”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你这么痛是谁害的,小响死掉又是谁害的?像你这样有多少‘琀’也被害死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会造成怎样的结果,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仅仅一字之差也会导致天翻地覆,普通人都常以此为戒,更何况是言灵家族!

若叶被我的音量和气势吓住了,顿时失去了刚刚的强悍,只是俯身搂住那猫咪抽抽搭搭的哭诉起来:“小响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所以求你醒过来,我只要小响,除了小响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琀’!”

“你对不起的就只有猫吗……”拿她的任性完全没有办法,我只差破口大骂,突然间喉间一阵冰冷,就像盛暑日饮下寒泉般直凉到心口;我连忙按住颈项,却惊讶的发现原本被压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居然能动了——背上巨石似的重压竟蓦地松动,言灵的禁锢正在消失,我连忙使劲,一鼓作气站起身来,迎面就看见凭空漂浮起来的猫妖怪小响,他像被回风托着的羽毛,飘忽上升……

伴着颈间传来的薄膜剥离的感觉,就在我眼皮下面,一团小小的椭圆形白影蠢动着缓缓移向前方,肩上那无形的重物也随之绵绵不绝的抽离。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向那团白斑,视野却被一道迅如闪电的影子割裂了——那只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的猫此刻竟一跃而起,绕着那光斑烟气一样盘旋着,渐渐与它融为一体……

伴着若叶的欢呼声,小响再次由祭器中取回了生命力,变戏法似的活蹦乱跳起来——果然又是言灵,刚刚的白影一定那擅自栖息在我身上的玉蝉,它之所以会回到旧宿主的体内,是因为若叶说出“除了小响之外再也不要别的‘琀’”的言灵!

此刻的小响完全没有打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样子,他毫不迟疑地掠向冰鳍正在消失的身体。如果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的话,一定可以看到“琀”吞吃言灵那扣人心弦的场面吧,可现在的景象就只是一小猫上窜下跳,好像在追着猫草穗子疯玩一样。然而就是随着这近乎玩闹的动作,就像擦掉覆盖在画像上的灰尘一样,冰鳍的身体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在取回指尖那块拼图的一瞬,他扬手托住了飘浮的小猫。

“小响你怎么了!”还没等我跟冰鳍来个劫后余生的感人重逢,若叶大嗓门就炸响了,她疾步冲过来一把抢过小响——不说我还没注意到,生气勃勃只是一时的事情,现在小响的身体正痛苦的**着,看起来竟比刚刚有气无力时更加糟糕。这下若叶完全懵了,她紧抱着小猫束手无策地望着我们:“怎么会这样,刚刚不是没事了吗?咒封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啊!”

“我看根咒封没关系,是时间到了——吃下去的言灵已经超过这身体的承受极限了。”冰鳍一边扬起手看看是不是还才留着什么异状,一边冷静陈述着自己的猜测,“更何况我觉得把你和他联系在一起的不像是什么咒封,倒更像是言灵。”

冰鳍的话让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难怪有些地方我始终想不透,现在只要把咒封换成言灵,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当初让猫复活,祖父只是巧妙利用了言灵之力而已,初代主人和小响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契约,所以男孩死后小响还能继续吞吃言灵,作为长生的“琀”来守护新主人;但也正因为是靠言灵维系而非契约强制的缘故,主人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二人间的联系就此崩溃。

但无论是咒封还是言灵,都敌不过一个无法撼动的铁则,那就是时间——现在只不过是时间到了而已,这么多年不断积累的言灵的反噬,已经超过猫的躯体所能承受的限度!

“原来如此……”若叶怀中的小响挣扎着立起前肢,慢慢抬起视线注视着我的眼睛,或者说注视着笼罩在我眼睛上的无形屏障,“吃掉它之后,我的任务就该完成了……”

原来他还记挂着施加在我身上的言灵!我下意识的摸着眼角:“那个……你不用勉强的……我的眼睛不要紧……”

“没错!我以后会当心不再迷路的,也会提醒火翼哪里有那些家伙,所以她的眼睛不恢复也没关系!”冰鳍面无表情的接了一句,这家伙,明明是好话却说得那么难听!

玳瑁猫摇着尾巴,那动作看起来懒洋洋的,但其实这对他来说也非常辛苦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更轻松一点:“……可我是若叶少主的‘琀’啊……”

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多年支撑小响面对无尽折磨的真正力量——将猫妖和他历代主人联系在一起的牵绊,远比言灵的强迫更深沉,这牵绊的烙印从最初的那一刻就已经打下了,小响的幽魂如果不是从心底与祖父的话共鸣着,他也不可能超越生死的阻隔,再次回到那哭泣的小男孩身边;也不可能微笑着,吞下带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盏剧毒。我并不能给这牵绊一个名字,只知道它维系着彼此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恋,以及体谅和包容。

这一刻,小响毫不犹疑地挣脱若叶的怀抱,迎面飞掠过来,视野被玳瑁色的烟云笼罩了,一阵疾风掠过耳际,周遭包围着嫩叶被翻动的簌簌轻响——眼前薄茶色的雾散开了,近距离中,我清晰地看见少年青涩的肢体渐渐变得透明,如同白琉璃灯罩,包裹着发光的核心,那是藏在少年身体深处,赐予他生命又一点点啜饮尽生命的玉蝉。在这冷漠而纯粹的光芒照射下,小响的肌肤皲裂开来,从那冰纹般的罅隙里激射出的白光干净通透,像薄而脆的水晶刃,毫不留情的切碎了少年的身体……

若叶试图挽留小响的手还徒劳的前伸着,但是它所能接触到,只有翩翩飞舞在玉蝉周围,慢慢消失在那光晕中的羽毛般的碎屑……

我忍不住拉住冰鳍的衣袖,看着小响遗留下来的玉蝉缓缓飘向若叶指尖,幽微的语声隐约传入我耳中:“即使不是‘琀’也没关系,只要小响能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微凉的风吹拂着门外的浓荫,初夏的晴天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从心底微笑出来,可因为失去小响的关系,一路走到大门口,若叶始终是沮丧的样子,我和冰鳍也默默跟在她身后。可一想到终于能送走这太岁星了,我还是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还真有点对不起若叶和小响呢。

“再见了。”若叶很礼貌的点头告别,跟刚来时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我正要回应,却被冰鳍一下抢过话头:“不客气。”哪有这样答的,根本就是不要再见的意思嘛!我疑惑的朝他皱起眉头,他连忙俯身耳语道:“好话应下来,坏话顶回去。”他还真是亦步亦趋地遵照祖父的吩咐,看来是怕了这言灵家族了。

一听这话若叶顿时竖起眉毛,眼看那硬脾气就要发作了,我正要上前做好人,突然发现她的目光竟越过冰鳍的肩膀飘向他身后,像发现宝贝似的死盯着某个方向。我疑惑地回过头,只见巷口方向,一串鲤鱼招子摇荡在槐树荫里,参差的红尾下掩映着一团毛茸茸的影子,店堂口有人扬着鸡毛掸子朝外吆喝着:“去去!别坐在这里想心思!”

唉……又是一只馋猫。本来这种动物伶伶俐俐的谁也巧不过它,可一坐在龙鱼行门口马上就换了垂涎欲滴的傻样,真是没办法。我正要收回视线,却听的耳边一声大喊,只差把人耳朵给震聋了;没等我从这高分贝噪音攻击中回过神来,若叶已经朝那馋猫直冲了过去,边跑还边喊着:“小响!”可怜那龙鱼行前的猫被她穷凶极恶的样子吓的落荒而逃,只恨少生了四条腿。

“这么远她就能确定那是小响吗?”我目瞪口呆的指着那两个渐渐消失的身影。冰鳍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我怎么知道,三毛猫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正要叹气,冰鳍却淡淡接了一句:“不过也说不定哦,你知道为什么死人嘴里的琀要做成蝉的样子吗?”

“不就是代表永恒的沉默吗?”我回过头来,视线刚好迎着从冰鳍身后叶缝间漏出的阳光,我忍不住举手遮挡这有些炫目的光线。

“蝉能在黑暗的地下生活多年然后羽化。”这一刻,冰鳍的笑容与那星星点点的阳光有些类似,“所以,古人用它来代表——重生。”

蝉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