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幻形

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 绯幻形 79 网 /手机

盛夏仿佛是在一瞬间降临的。‘阴’郁的梅雨不经意放晴时,天空就突然变得清澈无比,辉煌的强光‘交’织着盛极而衰的苦闷黑影——正午的骄阳如醉心于征战的暴君。

冰鳍一早起来就不太舒服,再加上散学式时在‘操’场上晒了几个小时,现在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虽然只大他一个月,但身为堂姐的我怎么说也应该照顾他。我扶着冰鳍沿着小巷墙根的‘阴’影,一点一点的往家挪,可是还没走到一半的路,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只得让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口光洁的白石‘门’槛上,斜靠着冰凉的石鼓。

“不可以在这里耽搁的……”我看着冰鳍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担心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样讲可不是我强人所难,从刚刚开始已经过去三个了——“他死掉了吧?可以把‘肉’分一半给我吗?”每一个都对我这样讲,这旧城古老的小巷里,到底住了多少这样古怪的“家伙”啊!

我和冰鳍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多余的能力,总会在无意间窥看到来自彼岸的影子。“我一个人还不够吃呢!没你的份!”为了吓退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我恶狠狠的大喊起来,就在这时,冰鳍身后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传出了低沉的吱呀声,慢慢的开启了。

毫不客气的坐在人家大‘门’口,还大喊大叫,这实在是太失礼了。我连忙去扶起冰鳍,一迭声的向‘门’里的人道歉。然而开‘门’的人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相反声音异常温柔,带着担心的腔调:“他的样子,好像中暑了啊……”我抬起头正想说“是”,脸却一下子红了——很久没看过这样的古风美人了!她的年纪应当介乎“姐姐”和“阿姨”之间吧,容颜并不像如今常见的美‘女’那般张扬跋扈,一看就让人惊叹,而是即使看再久也不生厌的那一型;在气质沉静的她的面前,我顿时感到自己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慌张唐突。

可是……有点奇怪啊!就算像古人讲的那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但这样的天气,她的衣着也太一丝不苟了:深浅两重心字纹的枯叶‘色’薄罗衫,‘交’叠的前襟一直拢到颔下。用玳瑁梳‘插’起的头发有几丝落在了光洁的颈边,漆黑的发丝衬得那里的肤‘色’一片不透明的腻白,白得像雅‘艳’的人偶!或者说,她整个人的样子,就像那种限量版的高级人偶!

“他的样子很辛苦啊!不如到我家来休息一下,等恢复过来再走吧。”古风美人‘摸’着冰鳍的额头,一味安详的说着,那种文雅的口气,倒好像不是我们要麻烦她,而是我们帮了她的忙似的。

“没关系的!”虽然她的态度让人安心,可我还是不得不警惕,“冰鳍很快就好了!”从小我和冰鳍就时常遇见怪人怪事,祖父为了保护我们,为我们取了足以震慑这些家伙的,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火翼和冰鳍。

“冰鳍?难不成你叫火翼?”古风美人用纤细的指尖做出掩口的动作,表示她的惊讶,“这么说,你们是通草‘花’家的孩子?”她的话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做通草‘花’的是我和冰鳍的祖母,她和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可一点关系也扯不上。而且,用技艺代替姓氏的称呼别人,是祖母参加的香川城民间艺术社团——“青柳会”的习惯。

见我依然不解,古风美人浅笑着继续解释:“家母曾是青柳会的一员呢。我是盘铃家的小椿。”

“盘铃家的……”我下意识的重复着这不知所谓的语句——我们家远没有青柳会其它人家风雅,除了游戏似的学着做通草‘花’之外,祖母也没特意教过我和冰鳍什么,所以我完全搞不清这些古技艺人家的关‘门’过节,不过好歹也‘弄’清楚了这位“小椿”算是个不远不近的熟人。看着冰鳍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只能微微低头向小椿行礼:“那真是不好意思,要暂时打扰了。”

难怪小椿可以在大热天穿那么庄重——一进入盘铃家的大‘门’,微带着霉味的凉意立刻把我包围了。攀附在高大的辛夷树上重重叠叠的葡萄架隔绝了炽烈的日光,甚至连恼人的蝉声也被阻挡在院外了。扶着冰鳍,我好奇的四下打量,盘铃家大小和我家差不多,但完全是别院的布局,没有正厅什么的;前后院都不小,主屋却并不深,像舞台似的开了许多窗台极低的高大窗户,现在一大半打开着,因为不用遮挡阳光,窗口挂的竹帘也都卷得很高,依稀透‘露’出后院浓绿的景致,显得十分凉爽。我跟在小椿身后,沿着碎白石的小路走进了飘着清冷香气的房中。

小椿将我和冰鳍安排在最透气的偏屋里,阵阵凉风吹动高悬的竹帘,答答的敲击着窗棂。仿佛呼应着这自然界的节奏般,若有若无的人声从主屋的另一头飘了过来,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但歌者的声音仿佛含着一块冰般的清爽,我不由得悠然神往:“唱歌的那是谁啊?”

小椿举起象牙般的手指轻掠垂到颊边的发丝,那端正的眼角掠过一丝厌恶的‘阴’翳:“又是小萱……让你见笑了!”她完全会错意了啊!可是还没等我解释,小椿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总不能在人家走廊上追着主人跑吧。看着小椿走远的背影,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规矩这么大,难怪这户人家这么“清静”——虽然宅子和我们家一样有了年头,可是房前屋后连个小‘精’魅也没有,哪像我们家,奇怪的家伙们总是肆无忌弹的走来走去,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

就在我感慨之际,那带着凉意的缥缈歌声戛然而止,看来小椿已经提醒那位名叫“小萱”的歌者了。小椿和小萱,可能是取“椿萱并茂”之意的一对姐妹吧。我好奇的扶着窗棂探出身去,想要看看外边的情况,只见主屋浸染着前院幽暗绿影,宽阔的房间内洒满阳光浅金‘色’的斑痕,不太分明的视野里,几位舞者正缓慢挥动斑斓的衣袖,厚重的织锦衣料上的金线反‘射’出的寂寥光线竟然意外的冰冷安闲。我大体知道“盘铃家”是做什么的了,可能和歌舞曲艺有关吧。不过居然在完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练习,古老的技艺果然不是我这样的人所能了解的。

我正着意欣赏着舞者挥动衣袖的优雅姿态,身后的冰鳍突然悉悉簌簌的在竹席上移动着身体,低声呻‘吟’起来:“好想吐……”终于缓过神来了,这煞风景的家伙!

现在找小椿已经来不及了,“不可以吐在这里!”我手忙脚‘乱’的去扶冰鳍,而他却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也不看清方向就跨出了通向后院的窗户。

盘铃家的窗台都开得很低,昏头昏脑的冰鳍可能当成比较高的‘门’槛了!我一把没拉住,眼看着冰鳍跌跌撞撞的奔入绿意‘交’加的庭院里。盘铃家好心收留我们,怎么能再‘弄’污糟人家的院子!我不假思索的追着冰鳍跳过了窗台。

也不知道冰鳍是怎么走的,他的背影在缭‘乱’的绿影里一晃,竟然像溶化一样消失了!从小他就是个超级大路痴,不但不辨方向,而且还会‘迷’失到奇怪的地方去!可是……这么严谨的人家后院,难道也有通向彼岸世界的道路吗?

疑‘惑’之际,我转过两株已经过了盛期的白夹竹桃,然而脚步却在一瞬间在滞住了。这本是美丽的景致,可为什么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呢——像浓绿的织物上溅满了鲜血般,一片深深浅浅的肆无忌弹的绯红阻断了我的视线。那是——蜀葵‘花’!

我从不知道大片的蜀葵开放的时候,竟是这样惨烈!如同刀剑般执拗的枝干笔直的伸向蓝天,挑起从薄红到浓红的硕大‘花’朵,那看起来轻柔的‘花’瓣总是带着薄‘色’纸般无情的干燥感,让我不可遏抑的联想到染在刀刃上的斑斑血痕。置身其间,如同置身于青天之下华丽的牢笼!

被枝条切割的光芒里,我下意识的仰望天空——盛夏是金壁辉煌的巨大古漆箱,极尽奢华间透‘露’出了颓唐的征兆。不知疲倦的蝉声剥落着这箱子上的金漆和雕饰,那不是喧嚣,而是比死寂更死寂的声音。在无比眩目的阳光间,我总是能看见不知名为什么的浓重的‘阴’影。在一年的正午,达到极至的又何止生命的力量!

蜀葵枯萎的落‘花’堆积在干坼的土地上,踩上去便发出咬牙切齿般的细碎声音。慢慢穿过寂寥无人的‘花’丛。我试探的低声喊着:“冰鳍……”这时,水蒸腾的气息被无力的风吹送过来,如不可知的邀约。

眼前是……巨大的蜀葵‘花’……

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浓‘艳’的绯红衣裾是盘铃家的演出服吧,五六层从深到浅的重叠着,宛若开到极至的‘花’朵;衣袂边缘,柔长的黑发散开了,因为是那么的黑,所以多少显得有些沉重,蜿蜿蜒蜒的曳到深黯的池水里,行将与池底的‘玉’藻‘混’在一处,飘满水面的蜀葵‘花’瓣零落的‘混’杂在长发间,随着细微的水‘波’‘荡’漾着……

我知道这个人,这横陈在水池边落‘花’上的人,她绝对不是睡着了;因为安详的沉睡者的不可能有这种摄人心魄的不祥的绝美,更何况她的‘胸’口,‘插’着一把黑底描金漆柄的短刀。

她向着晴空微阖的双眼里落下睫‘毛’的‘阴’影,一只被烈日晒晕的蝴蝶挥动黑与蓝的斑斓翅翼,在那双空镜一般的眼睛里寻觅着自己的姿影,失魂落魄的坠在她点了胭脂的‘唇’边。我见过她,我认得那容颜,虽然那是和此刻的妖冶完全不同的端庄风貌——这个人,是小椿!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每一步都好象踩在云端,我无法管住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的,向那妖‘艳’的尸体靠近。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接触到那冰冷肌肤的一瞬,有人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拖了起来。

“不可以碰她!”那是……冰鳍的声音!

我返身拉住冰鳍的衣角,语不成声:“冰鳍……小椿……小椿她死掉了啊……”

蝉在浓荫里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此刻冰鳍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前的景象似乎也给了他不小的冲击,本来就不舒服的他按住‘胸’口,慢慢的跌坐下来。

“来……来人啊!”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除了叫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这片天空下,竟好像除了我和冰鳍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生命!

“请不要那么大惊小怪!”良久以后,回应我的呼喊,略显苍老的威严声音从蜀葵‘花’幛的背后传来。在盛夏的眩晕里,深紫‘色’的朦胧身影披着绿叶间的光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

如果不是那脸上的皱纹和眉宇间的沧桑感,我几乎都要以为那是小椿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妇’人,因为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以至于我一开始竟没有注意到她身边还随‘侍’着一位气质超然的美貌青年。紫衣‘妇’人深深的注视着我,用沉静的语调再一次强调:“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您是……”我靠着冰鳍,战战兢兢的发问。然而这位威严的紫衣‘妇’人并不理我,只是慢慢走近小椿的尸体。她俯下身,那么怜爱的,那么怜爱的抚mo着小椿黑沉沉的长发,还有那已经失去温度的脸庞,仿佛要记住这容颜的每一个细节。然而下一秒,她断然的挥动手臂,拔出了‘插’在小椿‘胸’口的短刀,伴着冷漠的水声,池面溅起了一片‘波’澜,小椿的尸体像倾覆在池中的落‘花’,衣袂妙曼的舒展开来,然后‘荡’漾着,坠向那无底的深渊……

面无表情的做完这一切的紫衣‘妇’人,突然转身揽住了身边那位青年的肩膀,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容貌非常相似,也许是骨‘肉’至亲吧。这位气质凛冽的中年‘妇’人疲倦的将额头靠在那位神仙风骨的青年肩上:“身为盘铃家的主人……是我对不起她……只有这样,那个孩子才能解脱吧……”

难道,就是这位‘妇’人,杀死了小椿!她是盘铃家的主人,也就是小椿的母亲啊!究竟是为了什么,母亲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我和冰鳍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卷进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中……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紫衣的盘铃家家主站了起来,恢复了威严的气势。她决然的振动衣袖:“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走出这扇‘门’之后,就请立刻忘记这一切!”

我忘了是怎样扶着冰鳍离开盘铃家的。经过了这样的惊吓,冰鳍一回家就开始发低烧,把他‘交’给了婶婶之后,我失魂落魄的穿过檐廊,走到了前庭。

“这不是火翼嘛!”听见有人用悠扬但没什么诚意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便茫然的转过头去。藤‘花’架的浓荫下,‘精’神好的过分,从不午睡的重华叔叔正同了一个人在喝茶乘凉,叫我的正是那位客人。

“是重雅医生啊……”我好不容易才认清面前的是叔叔的同事平重雅。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浑身上下都打着优质名牌标签的家伙,就好像专卖店的橱窗模特一样。据说他三十没出头就已经是外科主治医生,医院里的小护士都讲他很帅,是什么最佳结婚对象评选的第一名。我可不这么看:每次和冰鳍偶然碰到他,他身边都带着不同的‘女’伴。真不明白重华叔叔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成为莫逆之‘交’。

“快过来讲恭喜啊!平叔叔要结婚了呢!”重华叔叔向我挥了挥一张红‘色’喜帖,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明明是平重雅要结婚,他看起来倒比准新郎还高兴。心里暗想着“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要遭殃了”,我不情愿的走了过去,重雅医生习惯‘性’的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可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手:“对了……我今天,杀人了呢……”

“‘乱’讲!”重华叔叔用力的敲着重雅医生的肩膀,“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上手术了?”受不了,只有医生之间才会有这么没神经的对话!被刚刚的经历‘弄’得心烦意‘乱’的我转身要走,重华叔叔却拦住了我:“怎么回来这么晚?去哪里了啊?”

去哪里了……妖‘艳’的蜀葵‘花’间的死影一瞬间闪过我眼前,还没意识过来我已经开口了:“盘……盘铃家……”

“盘铃家!这可巧了!”重华叔叔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向重雅医生眨了眨眼睛,“小火翼现在厉害了嘛,居然知道什么盘铃家!你在那个家里,又没碰上什么怪事啊?”

重华叔叔的问题让我冷汗都下来了,猜度着他话里的意思,我拼命的摇头。重华叔叔却做出了神秘的表情:“她家那间老房子可是有名作祟之家啊!一定有些奇怪的人或奇怪的声音吧!”

原来重华叔叔说的是这个啊!我们家可没有立场讲别人呢!我松了口气,不满的说:“那家人人都在很勤奋的练习呢!”

“有很多人吗?有点奇怪哦!不是说那个老古板只有一个继承人吗?连青柳会的旧‘交’也被那位严厉的夫人得罪完了啊!”重华叔叔笑着向重雅医生闪了闪眼,这一刻,我看见重雅医生笑得有一点勉强。而重华叔叔却自顾自的转向我:“火翼,你知道什么是盘铃家吗?”

“盘铃家……是歌舞或者唱戏的吧……”我回想起优雅的舞袖,但更真切的是小萱冰凉的歌声。

“也可以这么说啦……”重华叔叔‘摸’了‘摸’鼻尖,“其实盘铃家是……”

“请问有人在家吗?”这突然响起的娴雅的语声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我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却重重的撞在茶桌上,不顾茶水被撞得满桌‘乱’淌,但我呆呆的盯着‘门’口的方向。

“我进来了!”那温柔的语声再度响起——小椿!不会错,这说话的声音和态度,应该就是已经长眠在池底的小椿啊!她不是……死了吗?面前的她,是生魂还是死灵?

居然不光是我看得见她——重华叔叔和重雅医生连忙站了起来,几乎是抢着开口的:“这不是*平的那一位吗?失迎失迎!”“小椿!你怎么来了?”难道……重雅医生的结婚对象,是盘铃家的小椿!

小椿依然穿着枯叶‘色’的心字罗衣,却提着很不相称的书包。我一看就想起来当时走得匆忙,把冰鳍的书包丢在盘铃家了!虽然一看见重雅医生小椿的脸上就闪过惊讶与害羞的神‘色’,但却完全没有在池水边落‘花’里那妖媚的‘艳’姿,此刻的她依然是初见时的印象,如檐间晓月一般娴静温淑。与重华叔叔寒暄了几句,她便递过书包:“……我顺路送过来,没想到重雅也在这里。原来他平时总来府上叨扰啊。”虽然讲得那么礼貌,但她的暗中带刺,责备重雅医生不着家的口气已经完全不把他当外人了。尽管有些勉强,重雅医生还是挂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小椿的态度,绝对不是怀有执念的不自然存在者的态度!我无法把面前的人和那沉入池底的蜀葵‘花’般的尸体联系在一起——这绝不是将头发梳起或披散下来造成的气质上的微妙差别,可以说小椿和池边的死者之间相同的只有容貌而已,她们完全就是两个人!

我犹疑着接过书包,日光将小椿手指的‘阴’影投在我手心里,而书包带上果然留着小椿指尖的温暖。可以确定了——小椿绝对是活人,尸体不可能有体温!那么……真的有人死去吗?死去的……是谁?

‘混’‘乱’的思绪使我无法再去注意大人们的谈话,回过神时,重雅医生已经向重华叔叔道别,和小椿一起朝大‘门’走去。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我疾步穿过天井,拉住了小椿的衣袖:“小椿姐姐,你有双胞胎的姐妹吗?”

微妙的复杂表情刹那间闪过我面前那对未婚夫妻的的脸庞,这让我立刻后悔了自己唐突的问话——“孪生姐妹……”小椿低下头来,恢复了平静的微笑,“你见过……小萱了?”

小萱,我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不曾与我们见面的,唱着清洌歌曲的歌者!

“小椿!”一向气度悠闲的重雅医生忽然有些急躁的打断了未婚妻的话,但小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语调依然轻柔:“真糟糕。任何人眼里,都是小萱比较可爱啊……”

小椿的确有孪生妹妹,那么……死去的就不是小椿,而是她的孪生妹妹小萱!

“不……不只是小萱!”我慌忙解释,“我还看见了小椿姐姐的妈妈,非常年轻漂亮呢!还有你的兄弟,跟神仙似的……”

“我没有兄弟。”小椿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你看见的那是我妈妈的兄弟。”

“啊!小椿姐姐的娘舅这么年轻!”我脱口而出。未免太奇怪了吧——连续两代都是孪生子,而且盘铃家家主再年轻也是中年人的样子,孪生姐弟的外表年龄相差怎么可能这么大!

这时小椿侧过头,疏离的戒备写在她眉宇间:“有什么不妥吗?”

“我只是很羡慕……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仿佛说谎被揭穿,我语无伦次,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但那只是小孩子妄图试探大人的不足观的狡黠。然而小椿却静静的伸出手,好像想要抚mo我的头发,但却在接触到我的前一刻,犹豫着停住了动作:“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有的时候会麻烦得让你想——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不要和小孩子‘乱’开玩笑!”态度一向不那么认真的重雅医生忽然拉起小椿,走出了我家的大‘门’。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小椿的语气里,有着最残酷的绝决!

——是我对不起她……

——只有这样,那个孩子才能解脱吧……盘铃家家主回响在我耳际,更可怕的猜想在我心里成型——也许是小椿杀死了孪生妹妹,盘铃家家主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保护仅存‘女’儿!

无论如何,我已经越来越深的陷入这件诡异的凶事中了!我无意识的举起手,去擦额上的冷汗:“警察……”夏天让人无法正常的思考——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发生这种事情时正确的求助对象!

返身跑向冰鳍的房间,我决定拉上这个证人。然而重物倒地的轰响却从我经过的檐廊下的房间里传了出来!那里,是祖父生前的书房,现在一直锁着的啊……

“谁在那里!”我发‘射’‘性’的推开房‘门’,铜锁啪哒一声落在地上,慢慢滚到了室内书架边的一团不成形的白影旁边。那白影的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惊叫:“火翼,是我!”

“冰鳍……你怎么会在这里?”此刻我的愤怒更大于疑‘惑’,气冲冲的跨进了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很昏暗的旧书房,看见冰鳍无力的斜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发黄的书本和手稿散‘乱’的落了一地,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心情在这里捣‘乱’!看我把你拖起来!”

“不要碰我!”冰鳍慌‘乱’的后退着躲开我的接触,却从书架上带落了更多的书本。腾起的灰尘里,我注意到冰鳍的姿态是那么的奇怪……

“你怎么了?中暑还没恢复吗?”

短短的距离仿佛用尽了冰鳍所有的力气,他喘息着指向落在我脚边的书本:“你看看这个……”

“看这个干什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凶杀案啊…!”我大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是手足相残呢!快起来和我去找警察!”

“你以为自己是金田一还是柯南啊!”虽然有气无力,冰鳍的嘴巴还是那么恶毒,“让你看你就看!”我只得弯腰拿起书本,随手掸了掸积在封面上的灰尘,那是生前研究民俗学的祖父的笔记,好像和香川的民间艺术有关。我不满的一边嘟囔着一边随手翻看,突然几行小字映入眼帘——盘铃家!

“……古法的傀儡戏世家,为了表示与香川民间傀儡戏的区别,取淮南节度使杜佑于街市看盘铃傀儡的旧典,自称盘铃家。”

“……盘铃家属杖头傀儡流派,古代为宫廷贵族演出,风格雍容典雅……偶人高约一米二左右,极难‘操’纵,因此也能表演一般傀儡戏无法表演的徊风掌上舞等剧目……”

“……盘铃家依古法,认为人偶分得‘操’纵者的灵魂后,表演会无比‘逼’真,所以一人一偶形影不离,当作孪生子养育,传说盘铃傀儡拥有和‘操’纵者相像的幻形,能看见的人越多,表示傀儡越优秀……家主死后,他的傀儡也被视作死亡而供养起来,传说这些傀儡会以幻形自由行动……”

——盘铃家,是‘操’偶者,傀儡师!所以一代一代,都是光与影般存在的孪生子!

因为将傀儡视作人,它们的身体才会变成‘操’纵者灵魂的容器;因为分得了灵魂,傀儡才拥有和‘操’纵者相似的幻形。傀儡永远不会衰老,所以即使‘操’纵者风华老去,它们依然拥有绝尘的姑‘射’仙姿。

难怪盘铃家前前后后那么干净,却有作祟之家的恶名:因为有“形体”在呼唤着那些逡巡的魑魅魍魉,那些“形体”再次动起来的yu望是那么强烈,强烈到近乎执念——我所看见的挥动衣袖的舞者们,不是什么弟子,而是供养在家中,梦想着再次登上舞台的古人偶!

“还不明白吗……没有人死掉。”冰鳍疲倦的微笑起来,“被杀的,应该是小椿的人偶吧!”

“小椿的人偶——小萱是小椿的人偶!”我几乎连书也拿不住了。

“所以不让你碰我……”冰鳍用右手吃力的解开衣扣,白‘色’的夏衣立刻滑落下来,在他的心脏部位,赫然是一道猩红的斜线,就像冰面上的裂纹一样,由它延伸出的鲜红细线遍布了冰鳍左边的‘胸’口、脖颈、手臂,并且正慢慢向右边的身体蚕食过去。多么……奇怪的伤痕!

“怎会的……怎么会这样……”我只觉得透不过起来,因为除了伤痕之外,冰鳍左边的肩肘变成了僵硬的圆形机关——那是人偶的关节!

“左边完全不能动了……”冰鳍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在你之前看见躺在池水边的尸体……去确定她……还有没有脉搏……本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附上,可是那个时候我正好中暑……她叫小萱吗?现在,我已经控制不了她了……”

那猩红的斜线,就是短刀的伤痕啊!难怪当时我要去碰池边尸体的那一刻,已经很虚弱的冰鳍拼命拉开我,因为他不想让和他一样能够看见幻形的我,再被这人偶附身!

“你不要捉‘弄’我!人偶怎么可能抢走人的身体!而且……谁会杀人偶啊?”我已经完全‘混’‘乱’了——支撑着小萱的又是怎样的执念?明明她的‘操’纵者,就在她身边!

“是小椿。”冰鳍闭上眼睛,吃力的靠在书架上,“从盘铃家家主的话里我大约猜到的,小椿,可能想离开盘铃家。”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确小椿说过这样的话!难道身为唯一继承人的她要为重雅医生而放弃这古老的家族,用杀死人偶的象征‘性’举动,彻底斩断那无形的羁绊!

不想消失,不想被放弃,想要继续存在下去——这就是小萱作祟的原因!以后会怎样?小萱会夺走冰鳍的身体;而冰鳍会因那致命的伤痕而化为朽木,四分五裂?

“有人在家吗?”再一次响起了,这娴雅的语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系铃人出现了!我猛地丢下书,冲出‘门’外:“有救了,是小椿!”

盛夏燠热的午后,蝉藏在干枯蜷曲的树叶间声嘶力竭的悲鸣。眩目的晴空掩饰不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昏黑。每天的这个时候,世界仿佛在人午寐的梦中被偷换了,温度和时间失去了意义,生与死模糊了界限,这绝望的午后,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就是走进了这熟悉的异世界里了吧——不然‘门’前的庭院,怎么会开满一望无际的蜀葵‘花’?那固执而暴躁的碧绿枝干结成坚不可摧的列栅,这晴空下空无一物的牢笼里,囚禁的究竟是谁泣血的灵魂?

“我进来了。”在茫然四顾的我身后,响起的依然是那么温柔的嗓音。

“小椿!”迅速回头的我并没有能顺利喊出这个名字,在我的视野里盛开出——巨大的蜀葵‘花’……

沾满凋零的绯红‘花’瓣的长长的水迹尽头,铺开五六重与‘花’瓣同‘色’的罗衣,深深浅浅;水藻般‘潮’湿的黑‘色’长发披散开来,裹住那不自然的身体——一半,是人类柔软的筋骨;一半,是冰冷的朽木之躯。

声音死在喉间,我一步步的后退着,不能自已的注视着眼前这半人半偶的怪异存在,不可思议的是即使现在我也觉得它是那么美——这就是小萱?妖‘艳’的、炽烈的濒临极限的美,那夺目的存在感,远远压倒身为人类的小椿。

“重雅呢?”为什么小萱会关心重雅医生的去向?

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突然间,小萱移动了。它以僵硬的姿势单脚跳跃着向我靠近,是了……能动的,本来只有它从冰鳍那里抢来的一半身体啊!

“我知道姐姐把重雅藏在这里!他们见过面!姐姐真狡猾!因为比不上我才处处耍心眼!”在小萱怨毒的语声里,我近乎崩溃的看着那灼灼的眼神;可是毫无征兆的,它从披散到脸前的‘乱’发间流动着眼‘波’,一瞬间连周围的空气也妩媚起来,低语从那点了胭脂的‘唇’间逸出:“我美吗?”

我下意识的摇头,但立刻觉得不对,开始用力点头。“重雅说我是最美的!”小萱不屑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得意,但它得意的神‘色’并没有持续很久,“可是没有用……我没有身体。只有这个让姐姐占了上风!就是因为这个重雅才会选择姐姐的,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我身后的书房里,传来冰鳍痛苦的惨叫声……

“原来在这里!找到了,我的身体……”小萱笑了,她跳跃着转身,向着书房的方向!

这就是那曾经唱着清冽歌曲的人偶?这就是它真正的心?事情原来这么简单,只是以为自己是人类的人偶和傀儡师争风吃醋而已,难道抢夺了别人的身体就能变‘成’人类吗?我在也忍不住了,一把拖住那湿滑的衣袖:“那不是你的身体,即使得到了没用!这和美不美没关系,重雅医生喜欢的就是小椿!”

突然之间,从衣袖上涌来的强大力量,我被重重推开撞在了房‘门’上。还没等我坐起来,衣领已经被扼住了,小萱的脸凑到了我眼前:“你怎么知道重雅不喜欢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人偶冰冷的手指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力。蝉声里,明亮却又‘阴’繄的天空旋转着离我越来越远,小萱那疯狂的呼喊依然充斥在我耳中: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又怎么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低沉的声音骤然切断酷热的固体状空气,瞬间,颈间的钳制松开了。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动声‘色’的穿过光影变幻的‘花’丛。

仿佛全身上下都挂着名牌的标签一样,所以才显得格外的没有人情味——那是平重雅,即使现在他的神情依然优雅到无懈可击。真是讽刺,这样看起来就很薄情的家伙,竟然拥有让人偶都倾倒的魅力。此刻他从容的靠近檐廊下,微微仰头看着廊上的人偶,狂暴的日光无可奈何的照亮他的眉眼和嘴‘唇’。

“我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因为他们有你的影子;可是,越‘交’往我就越发现,他们不是你……真是苦恼啊……我怎么能喜欢上你呢……”重雅医生总是这样‘迷’‘惑’‘女’孩子吧!这种听听就知道是说谎的台词,他竟然讲得这么认真诚恳,“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跳徊风掌上舞,就穿这这样的舞衣……仔细想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难道,重雅医生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吗?或许小椿刺杀小萱,并不只因为要脱离盘铃家的原因……

重雅医生苦闷的笑着:“真苦恼啊……我以为和最像你的小椿结婚,就可以忘记你的……”

这算什么逻辑!在我看来,简直就是风liu的重雅医生造成了这一切——他和小椿订婚的决定,‘逼’得小萱必须寻找人类的身躯!

然而小萱的动作使我无法继续思考,它缓缓的转过身,那么流畅的动作,表示它已经完全夺取了冰鳍的身体!拖曳着深深浅浅的裙幅,小萱走下了檐廊,它轻柔的抬起手抚mo着重雅医生的脸庞,从浓红的衣袖间‘露’出的手臂是那么洁白,一片不透明的腻白,她正是,拥有了灵魂的人偶啊……

“我喜欢重雅!”美丽的傀儡一字一字的说,“无论发生什么,我喜欢重雅……”

从哪里来的闪光呢,眩目如同凄‘艳’的流星:它发自重雅医生的指间,没入,小萱的‘胸’口……我看见重雅医生那修长整洁手指,带着残酷的味道慢慢松开了,留在小萱‘胸’口的,是一把黑地描金漆柄短刀!

我见过这短刀,它曾经‘插’在池水边落‘花’里那美丽的尸体上,然后,被盘铃家家主收入襟袖间!

“即使这样……你也喜欢我吗?”重雅医生的话语是那么冷酷,冷酷到,仿佛在惩罚自己一般……

小萱失去支撑的身体慢慢下滑,它的手滑过重雅医生的脸颊、颈项、双肩,沿着手臂缓缓下降,像溺水者握紧最后的浮木,软倒在地的小萱握紧重雅医生的双手,仰起头热切的注视着他那冰冷的眼睛:“我记得那个时候重雅对我做过什么……可现在无所谓了!我不是想给重雅添麻烦,只是觉得不能就那样死去,因为我还不知道重雅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还没有亲口对重雅说……我喜欢你……”

小萱的声音,消失在木块坠地的麻木响声里。蜀葵‘花’的幻影如退‘潮’般瞬间消散后,一堆‘潮’湿的朽木在阳光下空旷而滚烫的石板地上无处遁形。那把金漆柄的短刀在木块与绯衣间闪着冷漠的光芒……

“这是我,第二次杀她……”重雅医生仿佛脱力般跪下单膝,怕碰碎什么似的,将人偶的残骸包入绯衣里,“还要多少次,我还要杀她多少次……”

第二次?我想起重雅医生曾经说他今天杀过人而不愿碰我——原来被他杀死的人,是傀儡小萱!

“它不会再出现了。”凛然的声音在书我背后响起,冰鳍已经扶着‘门’框站在了檐廊下,从他凌‘乱’的衣襟间可以看见普通的人类身躯。我连忙过去扶住他:“冰鳍讲得没错,它想知道重雅医生的心情,你骗它说你喜欢它,让支撑它的执念消散了!”

“我没有骗小萱!”素来那么从容的重雅医生突然间大声的反驳,“我不想骗的,只有小萱……”

“那你为什么还要消灭它?”冰鳍冷冷的看着重雅医生,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你真自‘私’,自‘私’而且胆小!本来它只是个看起来像人的木块,是你的妄想让它的幻形得以存在,可等它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恐惧它厌恶它,要置它于死地!”

“可是冰鳍,你不觉的奇怪吗?”我突然间发觉问题有些不对,难以置信的摇着头,“既然是妄想让重雅医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那一旦妄想转为厌恶,小萱的幻形就会消失,呈现人偶的本相,就像我们看见的那样啊!何必要动刀子杀它呢?”

冰鳍看了我一眼,也皱起了纤细的眉头,我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廊下——让人晕眩的酷热里,重雅医生抱紧了人偶的尸骸,炽烈的阳光把他们融成一团的身影清晰的画在地面上:“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经疯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很好笑吧……什么作祟之家,什么人偶幻形,我根本就不看不见……”

密叶间蝉声一层一层的筛落在在重雅医生身边,几乎掩埋了他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小萱在我的眼中,就是人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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