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来客

跟着陆秋山一起进门的是一阵桂花香。但等他坐定了,孟千里闻到的却是一股酒气,于是他皱了皱眉头,问:“你喝酒了?”

陆秋山低头讪笑了一声,说:“之前大学里的同事来找我,喝了两杯。”

孟千里不解,“这才六点多呢。”

陆秋山摇摇头说:“他临时有事,又回去了。”

孟千里跟他是校友,又是同专业,他的前同事大概率他也认识,本来应该问问是谁。但不知怎么,两人面对面坐着,竟然谁也没说话。

暮色四合,街灯暗淡的光从窗户透进屋子。孟千里关了台灯,起身打开了顶灯。门开着,初秋的暮气侵进来,有点苍茫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认识陆秋山的时候,他读大四,陆秋山研二,但他比同学早四年高考,陆秋山却比多数人晚了两年,所以俩人年龄足足差了8岁。跟着同一个导师做研究,陆秋山是很照顾他的,像长兄对幼弟一般。

但近来听他的传闻多了,渐渐觉得师兄跟从前不一样了。也许并非不一样,只是以前自己年纪小,而且单纯,很多事情不细想。

孟千里有很多事是无所谓的,但不计较不代表没原则。他也许不摆在脸上,但是会沉默,会疏远。

陆秋山终于说话了:“真是惭愧!我今晚来找你不是为了公事。”

孟千里抬眼看他,陆秋山继续说:“听说你有个姑妈在本市第一医院行政科做主任?”

排队住院在哪里都是个老大难问题。孟千里没想到陆秋山找他是为这个,他连忙纠正,“是表姑。”

但后面拒绝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爸有慢性肠炎,表姑曾表示可以从她的医院开了药寄回老家。不过为了不麻烦人,孟千里婉拒了。

如今却要为外人去托她走后门,孟千里有点头疼。

“是我妈,乳腺的问题。”陆秋山语调有点苍凉,“当年她下放,住牛棚,吃的苦头太多了。”

陆秋山说的那个年代离得不太远,很多人都听父辈说过。孟千里叹了口气,抽出一张信纸,写了个电话号码给他,“你自己打电话吧,能帮她一定会帮的。”

陆秋山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和后背都绷得没那么紧了。他伸手拍拍孟千里的肩膀,“不管成不成,你的人情我总是记得的。”

孟千里也拍拍他,表示他不用放在心上。

陆秋山用两根手指捏了捏鼻翼,再抬起头,脸上好像添了些神采。“那个钻机的液压传动方案,咱俩一起做吧。我之前接触过一些陆上的深井钻机就用液压的,知道一点。”

孟千里一挑双眉,“自研方案定了?陈老说的?”

他有点奇怪,上午刚开完讨论会,晚上就出结果了?

陆秋山咧开嘴笑,“我去找陈老谈过,听口风是八九不离十了。”

孟千里哑然失笑。他一直觉得自己遇事算主动的,能争取一定争取。看来跟师兄比起来,自己还是落了下风。

不过他不觉得会后还有必要去找陈老。要表达的意见,在上午的讨论会上都已经说得很透彻了。何况,更细致的分析报告,他周一就提交给陈老了。

但陆秋山在工作上和他立场一致,这一点跟在学校时倒没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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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秋山走后不过十分钟,小赵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袋子里不知装了什么吃的,卤香四溢。

孟千里还没招呼他,他就自顾自地找了盘子把袋子里的盐水鹅和白斩鸡盛了出来。

孟千里闻着香味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就拿了两副空碗筷坐到小赵对面。两人吃着卤味聊了点上午讨论会的事。

孟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小赵陆秋山的事,小赵倒先开口了:“陆秋山来找你做什么?是不是想窃取你的想法,他来当头?”

孟千里失笑,“你别总把人想那么坏嘛,师兄以前待我还是不错的。”说话间他忽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来找过我了?”

小赵嗤笑一声,“要不是他在你这里赖着不走,咱早就吃上卤味了。”

“你在屋里看见了?”

这并不奇怪。小赵还没结婚,自然也住单身宿舍。不过令人不解的是陆秋山,他结了婚,明明女儿都上小学了,却独自一人在申城,把老婆孩子留在老家。

“这有什么好费解的?”小赵不屑地抬了抬嘴角,“把发妻留在老家,他好做陈世美呗!”

孟千里忽然正色说:“没证据的事,别乱说!”

小赵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其实陆秋山和大学里师妹的私情也不只小赵一个人知道,早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要不是在大学里闹得影响不好,陆秋山也不会放弃那边十几年的根基,调到海矿所来重新开始。

但这些都是别人的私事,孟千里不想理。但小赵不一样,他热血,好打抱不平。何况,那陆秋山的师妹跟他是同乡,早在本科联谊会上就认识了。也许早前两人还有点来不及言明的郎情妹意。不过孟千里的思维边界还没远到那里,他没细想过小赵对陆秋山的恨意从何而来,只是觉得小赵把陆秋山看做反派,事事往坏处想,就过了。

小赵沉默地啃了只鸡爪子,直到面前堆满了一堆碎骨,才抬头问:“他说一起搞液压传动系统,那言下之意就是带着你干,他领头?”

孟千里扬了扬眉。

小赵接着说:“以前他是你的师兄,导师布置的科研任务都是他领头吧?这回他找你说这话,是延续之前学校里的那套呢,你可别被他绕进去了。”

孟千里不说话。

小赵还说:“你是我们研究所的骨干,比你年轻的,比你年长的都服你。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倚重,是一个个项目,一项项研究,事后论能力和功劳,大家看了几年才认可的。可别让人用个师兄的名头就把你给蒙了。”

孟千里终于笑了,“小赵,你以前可是最讨厌办公室政治的。”

小赵也笑,用手拍着腿说:“以前我们周围的人也单纯呀!大家都不兴搞那套。你看老何,研究上认死理,看到所长招呼都不爱打一声,家里全是老婆说了算!”

孟千里把最后一只鸭腿啃完,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他吃了一肚子的肉,胃里还是觉得空,便起身去床底下翻出两包方便面。

面进了碗,热水瓶却是空的。小赵说:“水房太远了,我买了个新鲜玩意儿。借你用用。”说着就出门往自己宿舍跑。

拿过来一瞧,是根U型管,穿过热水瓶木塞,管子另一头连着根电线。

孟千里立刻睁大眼睛,凑过来瞧。小赵去水龙头上接了水,拿开热水瓶上原来的木塞,把U型管塞进瓶里,在瓶口调整好塞子,再把电线插头插进插孔。

小赵回头冲孟千里一笑:“这玩意儿快得很。”

果然,几分钟,水瓶里就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白汽蒸腾着上冲。水开了,小赵赶紧拔了插头。

孟千里啧啧称奇。他一边泡方便面一边问:“哪儿弄来的这么个好东西?”

小赵笑道:“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东西世面上买得到。”

两人一人一碗方便面,吃得后背直冒汗。孟千里叹了口气:“在日本的时候,我们还见过更好用的电热水壶呢。”

小赵呵呵笑:“别总感叹我们落后,只要开始发力了,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两人吃着方便面又聊到了陆秋山来找他帮忙的事。

孟千里叹了口气,“其实师兄也不容易,两对父母身体都不好,都要他照顾。”

小赵不以为然,“那他就有理由去招惹年轻女孩子?两对父母嫌多,两个老婆不嫌多?”

孟千里苦笑了下,说:“他父母以前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后来的遭遇你该知道的,能挨到现在不容易。大家都算知识分子,物伤其类,总该有点恻隐之心。听说他的婚姻是养父母给安排的,大概心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吧。”

小赵也不说话了。感情这种事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那女同乡没抱怨什么,他打抱不平也只能到这里了。

小赵走了孟千里却有了心事。他不是想当头,但如果做不了主,很多环节可能都要增加沟通成本。他是个自信的人。事实证明,多数时候他也是对的,敢想的人往往超越时代,说服周围的人反倒是最费力气的。

偏偏他不喜欢费这种力气。

这一晚他睡得很早,潜意识里明白项目上马之后睡觉的时间会很少。但下半夜还是被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了。

深夜的静谧把马达的每一道声波无限放大,从毛孔钻进熟睡的人心里。孟千里从**坐起,觉得心脏在跟着老旧的卡车引擎一起共振。

批了件外套出门,初秋的寒意在廊灯下丝丝缕缕。下楼时一路黑暗,只有他一个人。看来别人都比他睡得好。

到了研究所大门口一问,原来是所里前两天定的一批实验器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