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来去
陆秋山辞职是赶着去外企上任,所以年前办理了离职手续。但何咏杰如果要转到大学任教,该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他为什么也在这时候递交辞职信?
孟千里百思不得其解。
周一上午他给所长周晓鸫打了电话,想要聊聊何咏杰的事。周晓鸫人就在办公室,孟千里便去跟他面谈。
“其实也不是立刻就要走。”周晓鸫说,“他的意思是明年四月离职。”
“为什么是四月?”
“钻机下钻5米的可行性研究,不是到四月结题嘛。”
孟千里想了想说:“何老师既然还挂念着这边的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周晓鸫把眉心的川字纹拧得更深了。他是个长相颇有威严的中年男人,脸方额阔,皱纹的纹路有点深,看得出五十出头了,但脸上没有老态。这会儿一皱眉,倒显出了真心的迷惑。
“我跟他谈过好多次了。他只说实验室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他的思维固化,还是三十年前那一套,再留下去要拖后腿。”
孟千里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研究所是事业单位,这几年赶上国家的科研热潮,焕发了新颜是不假。但这里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不会像私企,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一脚踢开。
早二十年间,经费不足,没那么多科研任务。便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惯例:年轻人进来多干事,做上十几二十年慢慢退到后面,让更年轻的人顶上来,五十一过,如果升不上领导岗位,也就按部就班地做点例行公事,一直到退休了事。
像何咏杰这样,做不了中流砥柱就要辞职,那所里一大半人都要没日子过。
更何况,“海牛一号”第一次海试失败后,守旧派卷土重来,想推倒自研路线,再次启用外国方案。那时何咏杰力排众议,坚持走新路,丝毫不见思想守旧之态。
他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
但他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说出来。孟千里和周晓鸫相视苦笑,都无奈得很。
半个月之内,实验室三个人相继离职。孟千里不得不做人员和岗位调整。
元旦之后他去了申城的几所理工科大学。到申工大的时候恰好一场小雪刚停,打开车门出来,一阵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瞬间一个激灵。他返身叫司机把车开回所里,准备在这里多耽一点时间。
半年不见,闵老师更老了一些。皱纹还是那些皱纹,脊背也没有更弯一点,但奇怪得很,人就是比半年前看着老。大概脸上出现了某些属于老年人的神态。
十几年前孟千里第一次见闵老师,180以上的个头,人虽然不年轻了,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实验设备指点江山,整间屋子的精气神全聚在他一个人身上。孟千里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帅气的男人。
书房里有点暗,书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闵老师正坐在桌前打电话。
一见孟千里来,闵老师一把摔下了电话,偏过头去“呼呼”喘了两口气,才指着单人沙发叫孟千里坐。
“这个小兔崽子!”闵老师还是气呼呼的,“五年前跟我说,留在美国积累两年工作经验就回来,三年前说,好不容易有机会升职了,再等等。现在可好,找了个洋妞要结婚了,还买了500平的小洋楼,带车库和地下室。”
这是家务事,孟千里不知该接什么话。闵老师又说:“问他还回不回来,模棱两可的。以为我不知道吗?回来个鬼!洋媳妇都怀孕了。还问我去不去参加个婚礼,参加个鬼!以后生个孙子,头发黑不黑,黄不黄的,都不是纯种的!”
孟千里有点尴尬。闵老师平时儒雅温和,跟学生很谈得来,唯独跟儿子说不到一起去。
“跑去搞什么计算机,计算机热门,多赚钱!什么热往哪儿钻,做人一点风骨都没有。”
其实对这点,孟千里倒不是很赞同闵老师的想法,行业热不热门,都得有人去做。做得好了,自然应该再接再厉。
年轻一辈的想法比上一辈,总是要开放一点的。闵老师父子间,也有可能是父亲不待见,儿子才不想回来。
但孟千里即便是得意门生,也没有插嘴的余地,只能唯唯诺诺。
半天,闵老师才回过神来。他打开一份文件夹给孟千里,叹口气说:“我跟他们谈过了,有意向进研究所的人不多。不过说到探采设备实验室,毕竟是863计划下的国际实验室,还算有几个人有点想法。但现在学生心思浮了,时代变了,人心不古啊!”
孟千里一面翻看人选资料,一面安慰老师:“人少点没关系,现在选择多,**多,真心愿意来的,才是真热爱的,心志比什么都重要!”
闵老师点头,又说:“我给申科大和另外几所大学的熟人也打了电话,托他们挑选合适人选,有了消息我通知你。”
话没说完,师母又领着人进来了。孟千里抬头一看,是熟人,魏志超。他想起夏天推荐他去新建的企业的事,就问道:“怎么样,你跟钻机厂那边谈得怎么样?”
魏志超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摇摇头。师母指了指椅子,他才坐下来。这个20出头的小伙子为人有点矜持,即使到熟悉的老师家里,很多举动还保留着客人的分寸。
孟千里皱眉,“他们非要你全职工作才能接受?”
魏志超抿着唇点了一下头。孟千里和闵老师对视一眼,都有点为难。魏志超是闵老师最近5年来带过的最好的学生,实在不愿看到他博士没读完,就为生计所迫出去工作。
但他家里有弟妹要供养,这现实困难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办法解决。
三人又讨论了一会儿闵老师最近手头的学术研究。孟千里一看时间不早就想告辞,闵老师却拦住他,“你师母今天做了好吃的,留下吃了饭再走。”
孟千里原不想给师母添麻烦,但一听老师这么说,只好又坐了回去。
席间闵老师说起学校的专业建设问题,说因为国家的海洋战略,相关大学这两年都陆续开设了海洋探采方向的学科。孟千里以前读的专业是探矿工程,重心是陆地矿山的勘探和采掘。当时大学很少有海洋探矿方面的专业。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师资。教材可以参考国外的,买下版权进行编译。但有系统理论知识和实地操作经验的教师就很难找了。”
闵老师说到这里,魏志超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他转头看向孟千里。
孟千里也笑了,问:“那老师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正在跟学院院长商量,要不请你来当客座教授。你时间紧,每周到学校来给本科生上一节大课就行,另外再带个博士生。”
闵老师说到最后一句时,看向了魏志超。孟千里扭头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一来,他乐意为母校的学科建设尽一份力;二来,这可能是解决魏志超当下难题的最好办法了。
回研究所后,孟千里立刻去找周晓鸫谈。周晓鸫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他也有点担心,“你这样兼顾两边的事,又刚新婚,能吃得消吗?”
孟千里笑道:“我没事就练铁砂掌和八卦掌呢,身体好得很,您放心!”
两周内几方议定了合作方案。
年后魏志超就到了零号实验室的办公楼报到,他以孟千里博士生的身份参与深海钻机课题组的工作,既不耽误学业,又额外获得了一份收入。研究所给了他一份编外合同,他正式成为海矿所的合同工。
稍令他不习惯的是,孟千里从他的师兄变成了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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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4月将近,孟千里心头开始不安。何咏杰仍在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然而他与周晓鸫分别又找了他几次,何咏杰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
老实人执拗起来,拿金刚石去都钻不动。孟千里后来再去找何咏杰,对方只要一听话题转向离职问题,面孔就变成一只木疙瘩,呆板的土黄色,像水土流失后的黄土高原一样看不到生气。
孟千里最后一次拿出了杀手锏,他进了何咏杰办公室,不再称呼他“何工”,而是对着他的背影叫了声“师父”。何咏杰后背一颤,没想到孟千里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也能玩苦肉计。
他在海矿所快20年,带过的徒弟里最看重的便是孟千里。除了最初带教的一段师生情谊,他在科研上极其欣赏孟千里。这个徒弟像他一样纯粹,探求真理的路上执拗、不折不挠,认准的事哪怕折了断了,也不肯转一下弯。
即使后来有些研究理念不同,但工作是工作,他还是喜欢孟千里。这会儿一听这一声“师父”,他不是肩膀发颤,而是心里发颤。这情形像十年前,当时正在攻关一个技术难关,忽然有小道消息说海矿所要裁撤,跟别的科研单位合并,人员则要分流,双向选择。那个加班的晚上,孟千里也这样叫过一声“师父”,有点悲怆,不知所措。课题研究还没完成,年轻人不知何去何从。当年何咏杰正当壮年,有的是担当。“放心,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咱们一定把这项研究做完。”他是这么说的。
但十年过去,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是国家级实验室的主任,怎么还像个找不着方向的少年?何咏杰强忍着没回头,伸出手朝后摆了摆。
孟千里叹口气,只好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