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探亲

周末孟千里回了一趟家。他家在申城西北200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里。说是小县城,最近几年却连续入选全国经济百强县。

所以孟千里的童年与少年期,跟研究所里多数外地人一比,物质条件算是比较丰足了。哪怕是在改革开放之前,由于他的爷爷是烈士,家里每年也有300公斤的稻谷补助。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孟千里没有过过苦日子,跟同龄人相比,他就显得比较理想主义。

在他的母亲眼里,这个儿子简直善良到天真。去年单位分房,论工作业绩,论业务能力,孟千里都是最理所当然的人选。偏偏一个新进单位没两年的后生,偷偷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手忙脚乱地领了证,找了领导哭诉又托了关系,就把孟千里的名额给占了。

这个傻儿子呆愣愣的,连找领导都不会。等她这个老娘赶去申城帮忙理论,那对小夫妻早就搬进新房待产了。

反倒是孟千里掉过头来安慰老娘:“房子是给人住的,单位给的是福利,不是论功行赏的彩头。人家孩子要出生了,三个人挤在10平米的单身宿舍里,转不开身嘛!”

说到这点,孟妈妈就更来气。“那后生才27岁,马上就要当爸爸了。你年纪比他大,连女朋友都没有!”

孟千里刚回家半天,听见老娘又念叨起这套旧经,耳朵里的茧子便又犯了痒痒。当着老娘的面,还不能被看出左耳进右耳出的敷衍,只好暗暗叹口气,跟在母亲后面,帮她往地里撒萝卜籽。

他家在县城近郊,地很少,户籍人口每人只有一亩多地。他在大城市工作,户口在单位,姐姐早已出嫁,家里就父母二人,只有两亩多地,只够种点口粮和蔬菜。

但经听多了,连茧子都受不了。孟千里刚想找个借口开溜,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个声音叫他。

抬头四顾,发现是堂哥孟祥泰正站在隔壁大门的台阶上朝他招手。

他老家村里多是最近五到八年新建的二层小楼。小楼带院子和厢房,样式都差不多。有的还在院子前面建了浅浅的前厅和杂物间,修起高大的门楼,外墙上贴了瓷砖,门楼顶上用彩色砖,上书“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

孟祥泰家里就是这样的,比隔壁孟千里家里简单粉刷了白色石灰的青砖小楼气派多了。

孟千里跟母亲说了一声,就朝堂哥家里走。孟祥泰跟堂弟差不多高,但他身形壮实,牌面很宽,估摸着有一个半孟千里那么重。

待到近前,孟千里发现堂哥的脸和头发都泛着亮。头发抹了发胶,脸上大概是皮肤油脂分泌旺盛,全堆到表面来了。

他叹了口气,早十年间,堂哥也是个清秀而高瘦的年轻人。别人都说堂兄弟二人看着像亲兄弟,轮廓和气质太相似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不过十年时间,孟祥泰就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在家门口,他真认不出来。

不过孟祥泰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却没有半点不满意。他挺胸凸肚,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个黑色的东西,递给孟千里。

孟千里愣了愣,不明白堂哥这是什么意思。孟祥泰把东西往前伸了伸,示意孟千里拿着。

“大哥大呀,送你的!”他说。

孟千里自然知道这是大哥大,但是送他是什么意思呢?前两年大哥大在生意人中间流行,一只价格上万元,没点关系还买不到。

孟祥泰看他不动,就把机子塞到了他手里,然后才呵呵笑道:“你别觉得受不起。这是我之前用的,现在换了个新的,旧的得送人。送生意伙伴旧的拿不出手,咱家这辈就我们俩男丁,你爹我爹用不着,只能给你了。”

孟祥泰做过几年倒爷,赚了不少钱。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实行价格双轨制,计划内和计划外的商品存在价格差,倒爷就利用这个倒买倒卖。

后来国家实行价格并轨,倒爷们纷纷转行。他搭上了一批专门做俄罗斯生意的人,跟着成了俄罗斯倒爷。就是从广州之类的东南沿海城市进货,买了大量日用品,运到东北出境,穿过西伯利亚,到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类的大城市散货。

这样赚得更多,但风险也高。在俄罗斯会被黑帮盯上,有时候财货两失。更危险的是在一些边境小城,人烟稀少,国内有些逃犯偷偷越境,也在那里打尖歇脚,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

这么看来,孟祥泰那比别家亮堂一点的门楣全是他自己用血汗挣来的,完全配得起。

“可是我用不上啊。”孟千里挠挠头。

“先拿着,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孟祥泰笑嘻嘻的。

其实最近一两年,美国和欧洲市面上已经出现了更小巧的移动电话。摩托罗拉推出了世界上第一部翻盖手机,重量只有87克。在国内大街上也能惊鸿一瞥地看见有人手里拿着一部。孟千里猜想堂哥大概是换了新款手机。

兄弟两人边聊着边进了院子。“听说日本人留你在那儿工作了?你怎么不答应呢?”孟祥泰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汽水给堂弟。

孟千里喝了一口才回:“不想跟日本人共事。”

孟祥泰在沙发上坐下来,“也行,咱们家有我挣钱就行了,你去为国家做贡献。以后一个有名一个有利,都是我们老孟家的荣耀。”

孟千里一愣,却没想过还能这么算。倒也是个不错的思路。从小堂哥擅长打架,他擅长学习。有小混混来挑衅,出面应战的都是孟祥泰。十几岁他上学有了出息,村里人都说孟祥泰不成器。只有他为堂哥辩护——天下道路千万条,人各有志。十年后堂哥做生意赚了钱,村里人又说上大学原来没什么用。孟祥泰反倒帮着小叔家里盖房,扛起了孟家两房的大小责任。

兄弟俩的感情一直不错。

“我想去深圳看看。”孟祥泰用手摩挲着真皮沙发的扶手,缓缓说道。

孟千里一愣,“去看看就看看呗!”等话说完才反应过来,孟祥泰说的去看看并不是去旅游,而是要去做生意。

他做科研的,对赚钱和市场投资一类的事一窍不通。

“去年在香港赔了一大笔,我重新看了看世界形势,发现外资都在朝内地跑。我们人工便宜,要是承接了外资转移来的产业,用低廉的人工做加工,再出口,应该是顺应了潮流。”去年亚洲金融危机,孟祥泰损失惨重,不过他是个久在商海沉浮的人,很快又东山再起。

孟千里点点头,“看看也好,不过做决策之前要谨慎一点。”

听起来就是个门外汉说的场面话。不过孟祥泰知道堂弟不是在敷衍他,他每次做决定之前,孟千里都会劝他谨慎点。他是少数真心希望他好的那几个人之一。

“你在决定研究方向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保守?”孟祥泰笑着问。

孟千里也笑了。在研究上,他是个激进派,从不墨守成规。怎么说到别人的事,就瞻前顾后了呢?

大概做自己精通的事,才有十足的自信吧。

其实孟千里从来给不了什么有用的建议,但是孟祥泰每次做重要决定前都会跟他说两句。好像这一步走了,整个流程才算完整。

话说到最后,孟祥泰忽然朝他眨了眨眼。“你这回回来,小婶还交给我一项任务。”

孟千里下意识地觉得不是好事,心念疾转,赶紧去想是什么事,一边从沙发上起了身,说:“刚才还答应了我妈帮她挑水浇菜,这一聊天,耽误了不少时间。”

孟祥泰一把摁住他,“别想逃!这事可不只是你妈叮嘱的,我也觉得有必要抓紧办。”

孟千里一听这政治任务式的口吻,就笃定了心里的猜想,苦着脸说:“现在都自由恋爱了,你们搞这么形式化,找不到感觉的。”

孟祥泰呵呵地笑,“开头找不到可以慢慢找,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你都快30岁了,搁村里那就是条光棍!不但小叔小婶急,我代表孟家列祖列宗也急!”

孟千里叹了口气,只好在沙发上又坐了下来。

“别叹气,那姑娘在申城一所高中教语文,长得可漂亮了。”

“你们上回找的还是大学老师,怎么这回变高中老师,标准还降了?”

孟祥泰凑近了笑道:“别洋盘,高中老师比大学老师好。大学的有科研任务,工作也忙,高中老师一年两个假期,笃笃定定的没事情打扰。以后有了孩子,你少操多少心。”

孟千里哑然失笑。堂哥又抢过话头,“那姑娘周末也回来探亲,你们刚好明天见见。”

孟千里大吃一惊,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抗,就被决定了下来。因为这时他老娘正提着一篮子红薯叶站到了堂哥家那高大的门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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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9点,堂哥开着一辆漆黑铮亮的桑塔纳把孟千里送到了一家茶社。茶社里提供包子茶水和点心,是当地很有特色的饮食文化。

兄弟俩提早了十分钟到,那姑娘还没来。孟祥泰点了最贵的套餐,转身就去了角落里的另一张桌子。

姑娘来得很准时,跟她同来的介绍人是孟家的一个远房表姐,把姑娘安顿好就走了。

孟千里看了姑娘一眼,长得还算端正,倒是没有孟祥泰说的那么漂亮。漂亮,是需要亮眼的。那姑娘一张冷黄皮,跟亮完全不沾边。

不过这已经算是孟家人能为他找到的良配了。又要大学生,又要在申城工作,又要同乡,孟千里自己不上心,别人就为难了。

不过能这么冷静地分析,可见两人只是一顿饭的缘分。

不知是姑娘也没看上他,还是人比较内向,她的话也很少。吃完一顿早茶,两人就准备散伙,各自回家。

但走到门口,有人挡了路,半扇门的空当被一个黑衣服的男人占了。孟千里侧身到门边,等那人过去。

然而等了足有一分钟,眼前的一片阴影还在。孟千里抬头一看,黑衣男人还堵在门口没走。

他很诧异,刚要开口,身边的姑娘说话了:“你不要死缠烂打好不好?”

孟千里又一惊,什么情况?

“你看上这个小白脸了?”黑衣男人斜着眼打量孟千里,眼里是咄咄逼人的敌意。

被人称作小白脸还是头一次,孟千里愣了愣,不禁也仔细看了对方一眼。那人其实脸也挺白的,只是眉眼都细,颧骨高耸,脸颊无肉,看上去就是反派的样子。

一看这架势,孟千里就明白了:这是有什么流氓来纠缠人家姑娘了。他边撸袖子边问对方:“你是谁?”

话没说完,一股浓重的烟味就到了身边,孟祥泰越过堂弟和那姑娘,把两人往身后推了推,大马金刀地站好了,扬起下巴,斜着脸问黑衣男人:“怎么?来找茬的?”

黑衣男人一看,垂下眼角想了想,大概是在衡量形势。

想了两分钟左右,他终于抬起了头,朝着姑娘说话:“别那么无情好不好?我从小学就开始给你写情书,写了十年,好歹有点情分……”

店外忽然响起皮鞋底轧着石板路的声音,“老洋猴,还纠缠小雏菊呢?人家十几年前就拒绝你了。再胡搅蛮缠,我可请你进局子坐坐喽!”

黑衣男人脸色变了,转头去看,身后是个警察,年岁跟他差不多,正是他以前的同学。他身形蔫了下去,转身就走了。

孟千里没想到这姑娘绰号叫小雏菊,有点想笑。看这同学俩人开始寒暄,就拉拉孟祥泰准备回家。

孟祥泰却低声说:“即使不成,也得把人家姑娘送回家吧,这是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