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年轻时

职务任命公示在海矿所的大门口贴了一周，随后，孟千里正式成为了海底探采装备实验室的主任。实际工作内容与之前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但做起事来顺手了很多。从职权上来说，有些文件以前需要他签字，再送那陈老那里盖章，现在就少了一道程序。而且很多事情做起来名正言顺了很多。

再去科委的时候，就不用再跟主办方说是代陈老来开会了。当然他还是不喜欢开会，但并不太反感去科委开会。科委有些例会会把各个科研单位和院校的人召集在一起。孟千里喜欢在那里听些不认识的人聊不同领域的进展，有水下机器人的，有载人深潜器的，有海上钻井平台的，还有些材料科学和基础工业研究相关的。一群人在一起，戮力同心，百舸争流，气氛就让人觉得振奋。

也有不好的地方，去科委常常碰见那个叫邹甲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闹得不愉快，差点想给他一拳。之后孟千里看见他就绕道走。但奇怪的是，有些讨厌的人，你越想躲却越是躲不开。看见他坐第一排，孟千里一定换到最后一排，但散会时偏偏能在门口碰上。有时科委留饭，在食堂正埋头吃饭，忽然眼前一暗，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就到了对面。为此，孟千里宁愿到科委对面的小面馆吃肉丝面也不去科委食堂。

面馆老板娘的女儿大部分时候不在店里，孟千里想问上一句，却终于没有开口。老板娘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客人，从来也没有多过什么话，但孟千里却觉得他的碗头上的肉丝似乎比别人多点。

夏天的时候，老板娘女儿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连衣裙又出现在店里帮忙。孟千里埋头吃面，吃得满头大汗。湖绿色的身影忽然过来了，往他桌上放一只小碗碟，是一份酱牛肉浇头。对面的食客也埋头吃饭，看都没看那碗碟一眼，孟千里这才醒悟过来，这份额外的浇头，是给他的。

快吃完时，女孩走过来坐到他对面，把一张青春洋溢的脸凑过来，笑意盈盈地说：“我考上你以前上的大学了，现在我们是校友。”

孟千里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原来女孩是暑假来店里帮工。

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硬挤出一个笑脸。就跟上学时遇到女生主动找他说话时的反应一样。十几年了，还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赵就笑话过他。说起孟千里最糗的一桩事，居然是被女生表白时臊得落荒而逃。那是孟千里刚从申工大毕业，进入海矿所的第二年。某日他回校找闵老师办事，经过某女生宿舍楼时，忽然一捧玫瑰花瓣从天而降，撒了他满头满脑。正当他一头雾水时，一条横幅从楼顶降下，就像瀑布从崖顶汹汹而下。很快欢呼声、起哄声包围了大楼，孟千里还一头雾水，等他看清条幅上的字——孟师兄，我们恋爱吧——才明白自己是事件的核心人物。一时羞得脸红脖子粗，众目睽睽下，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女生，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几秒钟后，他那向来转速超过常人的大脑还没有开始运作，双腿却自作主张地做出了反应——他回身撒腿就跑，一直跑出了校园。

“嘿，哥们儿，当时你为什么要跑？觉得女人是老虎，要吃了你？”小赵曾这么问过，倒不是揶揄，是真的好奇。孟千里虽然不算外向，但并不拙于与人相处，按说不该被女生的表白弄得那么狼狈。

孟千里不理他，小赵就威胁他要把这件糗事告诉明丽。孟千里无奈，只好请他吃了两顿饭贿赂他。

直到7月结束的时候，孟千里才明白，邹甲仇视他，竟然跟他曾经的这件糗事有关。

8月初，孟千里去专利局提交绳索取芯的专利申请材料，却被工作人员告知少了一份文件。他从办事大厅出来，正在思考是过一天再来，还是打电话让人把材料送过来，忽然间觉得大门口有个女人正朝他这边张望。

他没理，拿起电话打给钱小丫，让她过来送材料。他是开完会顺路过来的，后面没什么急事要办，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等他放下电话，那女人已经走到他跟前来了。孟千里盯着女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大脑正飞速从各个角落搜索信息的时候，女人已经到了他跟前。

“孟师兄。”女人的声音偏低沉，是好听的女中音。

她一开口，孟千里就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曾经在市图书馆跟他说过话，虽说已过去了十年时间，但她的声音太有辨识度，一下就想起来了。

但孟千里的右边耳朵瞬间就发了烫。这女人就是当年在大学女生楼上用花瓣和条幅向他求爱的那个。

十年了，羞臊的感觉竟然还没散清。孟千里不是对女生的求爱感到害羞，他是想到当年的落荒而逃觉得不好意思。

女人还是落落大方的，丹凤眼，脸容清秀。没想到外表这么文静的女人当年会有那么出格的举动，其实她的长相挺符合孟千里的审美。

孟千里刚想说点什么，忽然耳边有人抢先说话了：“我叫你等我去接，你偏跑过来！这么热的天，一身汗吧？”

闻声望去，孟千里见到了那个男人，邹甲。他瞬间就明白了。邹甲走到女人身边，姿态像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边说话边用余光警惕地瞟着孟千里。

孟千里觉得有点好笑。若不是今天偶遇，他根本想不起那个女人的样子。

邹甲还在对女人说什么，孟千里侧了侧身就走开了。经过邹甲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了句：“祝你们幸福。”

他希望每一个认识的人幸福。邹甲是某海上钻井平台项目的科研中坚。听小赵说，他最近也要升职了，将承担更重大更关键的任务。

科技强国这条路上，同行者性情各异。邹甲这人怪是怪了点，但人无完人，不能要求杰出的科学家同时还风度翩翩，孟千里自己也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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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小丫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孟千里让她去办专利审批手续，自己准备先走。到了大门口，司机开着所里的公务车迎了上来。孟千里朝他摆摆手，让他待会儿把钱小丫送回所里，自己就沿着门口的街道往前走了。

行道树郁郁葱葱，蝉鸣声不住从树顶传出，让夏日的午后十分喧闹又分外静谧。

专利局在海矿所东北，比海矿所更靠近郊区，车少得多，街道却更宽阔。世纪之交大兴土木，基础建设速度跟十年前相比，呈指数级增长。各地的新城都像孩子搭积木一般，瞬间出来一大片。

申城也是如此。海矿所早已不是什么偏僻的所在，孟千里愈往回走，能感觉到人烟愈加稠密。

他沿着街道走了两三百米，后背就热乎乎地朝外冒着汗，皮肤被太阳晒得激辣辣地疼。他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下，一抹额头，满手的汗。

头顶是一棵樱花树，春天时这是个美丽的樱花站台，会引得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们来拍照留念。拍下的照片上传到各大网络论坛，质量高的帖子会被版主加精。版主被尊称为斑竹，在网友的眼里很有威望。

跟孟千里一起等车的有几个明显是大学生。孟千里打量他们一眼，就认出这几人一定是城市生源，而且家境不错。他们穿着Jack&Jones的牛仔裤，耳朵里塞着耳机，但耳机连着的却不是卡带随身听。

有一个男生从背包里拿出CD机，又拆开了新买的专辑唱片，塞进机子，一边对同伴说：“陶喆的新歌，号称要挑战周董，我听听到底怎么样！”

孟千里以前也爱音乐，知道陶喆是台湾R&B教父。不过最近几年忙，很多兴趣爱好都丢了。他还想在听听俩男生聊聊音乐的事，但845路公交车来了，他只好上了车。

一路上路过很多大学。教育制度改革，大学开始扩招，校区和教学设施不够用了，城市的郊区开始纷纷建起大学城，接纳各大学的新校区。

佟元强所在的实验室也在郊区大学城里。工作地点换了，他也就跟着搬到了附近居住。在大学门口下车的时候，孟千里四处打量了一下，觉得这地方很适合佟元强，安静，整洁，环境优美，占地广阔。听佟元强说，新实验室地方宽敞，设施齐备。

住在这附近也好，虽然离市中心远了点，但空气好，适合他母亲养病。

他打了个电话，佟元强很快就到了大门口。其实两人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说，但几个月不见，都挺想跟对方聊聊。

佟元强带孟千里逛了一圈校园，最后被晒得实在受不了，两人就进了食堂，找了卖饮料的窗口，买了两瓶可乐坐下继续聊天。

“条件简陋，”佟元强有点歉意，“校区条件不错，但配套娱乐设施还没起来。我听学生说，食堂边上有个卖咖啡、西点和茶的店面，刚刚带你绕了一圈，竟然找不到，真是惭愧！”

孟千里笑说，“没关系，其实我不讲究，平时就喝白开水，有可乐就不错了。”

他喝了两口可乐，就开始说正事，“你帮我们研制的水下逆变器，技术是国外都没有的，性能也优于国际上所有的同类型产品，其中有两项技术可以申请专利。这共同专利人申报，是写你个人的名字，还是你的实验室？”

佟元强想了想，“这个我也要问下我们主任，看看这种情况，上面是怎么规定的。”

孟千里点头，三两口喝完了可乐。佟元强便带着他又去实验室参观了一圈。

从大学城回海矿所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下了车要走一里路才能到。不过下车时已是黄昏之际，太阳已经隐了一半到暮云之后，空气不那么烫了。

这一路要经过苏州河边的咖啡店，孟千里最近两年很少来这里。想起从前跟孟祥泰还有明丽一起在河边喝咖啡，他忽然分外地想要吹吹河风，也格外想要见到明丽。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她了。

河风很快裹着湿意拂面而来。猛然眼前一亮，一张亮得让暮色更加暗淡的明媚脸庞蓦然跃进了眼帘。孟千里却疑惑了，虽然离得有点距离，但那张脸他是绝不会认错的。

不过，如果真是明丽，为什么坐在她对面的人是陆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