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奇怪的人(2)
之后过了好些天孟千里才又想起那人。午饭时跟小赵闲聊,便说起了那天开会时遇到的奇怪男人。小赵眼神亮了亮,开始追问那男人的体貌特征。
孟千里说:“大概比我矮半个头,中等身材。年纪不大,但面相有点老气。静态表情让人很不舒服,像是随时给人挑刺的样子。”
“是不是还獐眉鼠目的?”小赵接上去问。
“确实有点贼眉鼠眼。”
小赵笑了,“那是海上钻井平台项目的顶梁柱,名叫邹甲。他那人是这样的,恃才自傲,说话有点刻薄,不过也是真有才华。”
他所在的团队也承担863项目下的重点课题,几乎与“海牛一号”项目同时起步。
孟千里想了想问:“顶梁柱是什么意思?”
“就是实际做着最重要的工作,却没有相应的头衔。”小赵说,“他那人一开口就要得罪人,真让他去管别人,下面不得闹翻天!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他针对你其实是因为嫉妒你。凭什么他跟你做一样的事却没有一样的待遇?”
孟千里理解地点点头,听说邹甲所在的最新项目进展顺利,快要进行一期验收了。难怪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但想想又觉不对,邹甲对他的敌意似乎比小赵说的那些还要多一点什么。
但他没心思深究了。小谢匆匆忙忙地从食堂门口走了进来,脚下踩了风火轮,眼睛直盯着孟千里。
孟千里立刻站起了身,疾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谢说:“跟美国M公司订购的钻压仪出问题了。”
孟千里看一眼小赵,后者是海外采购的负责人。小赵说:“钻压仪原先是用了国产的,为着配合减重,增加精度,就转而买了美国的。”
他话还没说完,小谢已经打断他,“运货的海轮遇到风暴,在夏威夷西北方向约1600海里处有50个集装箱落海。我们的货也在里面。”
孟千里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赵叹息道:“这属于不可抗力啊!没法索赔,只能找保险公司了。”
保险公司的国际赔付要走非常复杂的流程,只能留待专人负责。但配件的使用关系到钻机制造组装,一个环节耽误,整个项目进程都受影响。
回办公室的路上孟千里一直皱着眉头,他想了一下问小赵,“让对方重新发货的话,多久能到?”
小赵立刻回答:“这可没个准,要看对方仓库里有没有存货,要是没有库存还得即时生产,再加上报关、租集装箱、装船,一系列程序下来,时间不会短。”
孟千里眉头皱得更深了。小赵连忙安慰他:“如果他们有库存,就应该来得及。我回了办公室立刻联系他们!”
孟千里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对面又有人迎了上来。他便转头去问那人有什么问题。
做负责人就是这样,每个环节出了问题,即使讨论出解决方案了,最后也会来征求下他的意见。还有更多事情,需要他拍板。
直到下午四点多,找他的人才渐渐少了。这时孟千里才有时间去看自己负责的绳索取芯的改进方案。
但不过半小时左右,耳边又听得楼下渐渐喧嚣起来。孟千里一抬头,发现偏西的夕阳正从赭红色的窗棱间斜穿进来。原来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海矿所下班大致分三批。第一批下午五点,主要是行政和后勤,和一些不负担主要工作的工人,按点下班;第二批是科研人员,他们手头工作没做完时会在五点半左右去食堂吃晚饭,吃完回办公室加班,通常在八点左右离开,赶夜班公交车回家。如果九点前到家,还能跟没睡觉的孩子说说话。第三批人的下班时间就没准了。他们多数是住在单位宿舍的单身汉,何时下班依工作量和心情而定。
最近孟千里多了个室友。何咏杰晚上有时不注意时间会错过末班车,便到他宿舍凑活一夜。次数多了,孟千里简直怀疑,何咏杰是不是不想回家见老婆,才找借口留在单位。但李大姐的羹汤还是隔三差五的送来,怎么看都是一对恩爱夫妻。
孟千里本来很欢迎何咏杰同住,但久了就受不了,因为这位曾经的师父每晚打呼噜打得震天响。
孟千里被吵得几夜睡不好,简直不想回宿舍。后来从办公室离开后干脆去了小赵的宿舍,压根就不回去了。
何咏杰一开始还没发现这问题,他以为孟千里回来得晚,离开得早,所以俩人没碰上面。
第一批下班的人腾起的喧嚣在暮光里渐渐散去了,楼梯上又响起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留下加班的去食堂吃饭了。
孟千里从座位上跳起来时,已经快6点了。他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水,就匆匆往食堂跑去。伍阿姨说今晚有红烧扎肉,去这么晚,不知道还有没有。
食堂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他凑到窗口一看,菜还在,打菜的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伸手在窗框上敲了两下,伍阿姨从内间探出头来。一见孟千里,她回身端了只小碗出来。
餐盘被装满了,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好香!”身边忽然有人赞叹。
孟千里扭头一看,来人眯着眼在嗅鼻子,一副陶醉的样子,正是新进实验室的同事楼庆棠。
伍阿姨摊摊手,朝楼庆棠歉意地笑笑,“小楼啊,扎肉已经没有了。”
楼庆棠没理她的话,目光还在孟千里盘子里的红烧肉上。
孟千里有点尴尬,便说:“那我分你一半吧。”
楼庆棠闻言就眯着眼笑了。
两个人对坐着吃饭。孟千里看着一整块扎肉有点犯愁,这可怎么分两半呢?
他把餐盘往楼庆棠那边推了推,“全给你吧。”
楼庆棠却朝他摆摆手,起身又去了打菜窗口。他问伍阿姨要了一把水果刀,把扎肉切成两半,夹走一半,给孟千里留下一半。
两个男人很快吃得满嘴流油。孟千里鼓动着腮帮子想到一个问题:他跟楼庆棠同事六七年,此前却从没在同一个项目组共事过。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因为没有共事过,所以两人其实不太熟,此前只是点头之交。坐在了一张饭桌上面对面,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为了避免尴尬,孟千里只好跟楼庆棠聊工作。
楼庆棠是顶替了老朱,跟着陆秋山一起负责传动系统的。陆秋山高升了副所长,传动系统的具体工作便是楼庆棠带着两个刚毕业两三年的年轻人在做。
孟千里问了下最近两天的工作进展,就说起了早上收到的海难消息,又说到了钻压仪的海外采购问题。
楼庆棠是个话不多也不少的人,意见不多,却总在关键时刻提一两个问题,在对方说到卡壳时提醒一两句。跟他说话很舒服,孟千里想,但再深入就没有了。这人不大表达意见,把自己隐藏得有点深。
孟千里不大明白,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男人为什么要收敛锋芒,活得毫无棱角?但人各有志,他也不能勉强什么。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现在每晚八九点才回家,家里人没什么意见吧?”
楼庆棠正低头吃一筷子茭白肉丝,闻言忽然牵动嘴角,轻轻地笑开了。等到抬起头时,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尽。
“看来关于我作风懒散的传言,是深入人心啊!”
孟千里连忙摆手,“我没这个意思!”
楼庆棠不在意地笑笑,“是这意思也没关系,我不介意。而且,我确实有点懒散。”
孟千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楼庆棠倒接下去说了:“我老婆是个小学教师,她晚上要批学生作业,有时嫌我看球赛吵她。我回去晚一点她反倒挺高兴的。”
对于家庭生活,孟千里更加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按照惯例说几句客套话,“教师挺好的,孩子教育就不用你操心了。”
楼庆棠又笑,“我还没孩子呢。”
孟千里一愣,刚想说结婚那么久还不生孩子,忽然想到自己也就小了两岁,连婚都还没结,好像没什么立场说人家。
初夏日长,近6点半的天,像贪玩不肯睡的孩童强撑着眼皮,还能看到一丝亮意。
楼庆棠为人气定神闲,行事不紧不慢,吃饭却是比孟千里要快。他用筷子尖轻敲空了的饭盘边沿,发出短促而清越的声音。
孟千里看他一眼,忽然有个奇特的猜想,这人会不会是少年心性,贪玩的心还没收起来?
“仓库里有之前国内厂商供应的钻压仪。”楼庆棠忽然说。
“嗯?”孟千里丈二摸不着,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去提了一台,”楼庆棠说,“看了各项产品参数,测试了性能。”
孟千里的眼睛亮了。
“我有个同学是这方面的专家。”楼庆棠继续说,“我跟他电话讨论了下,他说可以按我们的要求,试着帮忙优化一下。”
“真的?”孟千里音量提高了。
“只是试一试,不能保证成功。”楼庆棠脸上还是带着懒散的笑容。
晚上11点多,夜风有点凉,夜露深重,空气带着湿意。回宿舍的路上,孟千里忽然想起楼庆棠那个无可无不可的笑容,脑子里不禁有一个想法:那个帮忙改装钻压仪的同学,应该就是他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