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再论方向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大学校园里,男孩女孩们嘻嘻哈哈,相互开着玩笑,捉弄对方。得逞了就放声大笑,露出一口还没有被岁月浸染的洁白的牙齿。
明丽走在申科大校园里,外公那枯木一样的手臂触感还残留在手里。阳光明媚,她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三四公里外,海矿所的一树樱花已经落尽了。零号实验室的全员会议正开到一半,气氛凝重。
小赵没想到有几个老家伙居然想推倒自主研制路线,不禁想起前清那帮遗老遗少,感慨几千年来人性就没变过。不过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乱想,得跟老家伙们针锋相对,守住阵线才行。
孟千里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跟人针尖对麦芒地去争,实在不是他所长。
没想到他们自研派的主力竟然是他,往日那些激进好胜的小年轻们也是沉默的多。
年轻便血气方刚,但刚者易折,一遇挫折就容易气馁。金庸大侠诚不欺我,孟千里在心里叹口气。
他决定把异议压下去。那些人再怎么闹哄哄,不过只是出口气罢了。他这个领导太年轻,他们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实际上研发时间过半,现在贸然改路线才是冒险举动。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申科大的那位教授老杜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人很尴尬,一个陌生的领导来指导工作,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军心涣散的团队。
周晓鸫知道前因后果,神色比较平静。老杜忽然把头凑近周晓鸫,跟后者低语了几句。这个举动令会场稍微安静了一会儿。
对于这个陌生外来客,大家心里有各种猜测。有几个老家伙选在这时这会儿发难,也是看到了形势有变。
但老杜一见大家不说话,反倒朝众人挥挥手,“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畅所欲言嘛!我们党历来搞民主集中制,民主,就是让大家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大家都是科研工作者。在充分民主的基础上进行集中,才能既保证政策的广泛性,又提高工作的效率嘛。”
这话一说,又有人举手表了态:“……步子迈得还是大了点儿,有违我们小步快走的方针路线。”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有道目光灼灼地直盯在了自己脸上。本来以为是孟千里或者小赵,但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陆秋山。这让他不免狐疑。
陆秋山也感到奇怪,不知怎的,他一听这种类似政治表态的措辞,头皮猛地发了麻,后背不由自主地阵阵发凉。
努力平静下来才想明白,在他少年的时候,这种话听多了。那时候的发言,只有更加锐利而充满棱角。
他清清喉咙,举手想要发言。但还没人注意到他,已经有个声音在说话了。
“自研路线是当初陈老和我们一起定下的。当时看确实大胆了一点。过去的近两年时间大家为了自主研发确实多了很多工作量,辛苦了不少。但这不能成为攻击之前路线和方案的理由。我觉得,总结要看之前的试验效果。最近半个月,我仔细分析了海牛一号的结构和各系统运行状况,以及在海试中的表现,觉得咱们的整体方向是没问题的。而主要的问题……”
说话的人居然是何咏杰。孟千里和小赵对视一眼,都有点不敢相信。何咏杰在最初定研制路线时可是仿制派的领头羊。
何咏杰站起身向会场里众人分发一份文件,孟千里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钻机海试失败的分析报告。
没想到何咏杰私下里也做了海试分析。孟千里刚看了个开头,何咏杰又说话了:“如我的报告分析所述,钻机大体路线和总体设计方向没问题,主要是减重。减重不只是为了适应科考船的负载。机体过重,在几千米深的海**进行作业,势必造成更大的功率损耗和压强。所以为了提高设备的可持续使用性,减重也是必要的。”
何咏杰在海矿所工龄长,资历老,以前经常担任项目组长,跟那帮混日子等退休的不同,他在单位的威望颇高。所以他一开口,以前唯他马首是瞻的那些人全屏了气听他说。
只是他们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这个。这立场180度转变,不是明摆着支持孟千里嘛!
孟千里虽然也觉得意外,却能理解。何咏杰是个极其单纯的人,他其实并没有立场,只有实事求是的态度。
他最初坚持仿制路线,跟孟千里在陈老面前争执,是因为真心觉得这点时间不够自主研发出适用的钻机。而今天态度转变也是因为评估了钻机的方方面面,觉得原有路线能走通。
孟千里有点感动,不是因为何咏杰支持他,而是做科研最幸运的就是身边多几个这样只讲科学不问立场的同行者。
在这会场里,动容的是孟千里,尴尬的却变成了其他人。
陆秋山忽然拿不准该作何表态。他摸着鼻尖苦笑。如果不是何咏杰抢了先,那番话原本该由他来说。
一来支持原有路线本就是当前最优解,二来他履了新升了职,反倒支持竞争对手,会显得他大度,提升自身威望。
自己的剧本被何咏杰抢了,陆秋山却也不恼。继续静观其变,他一直是个有耐心的人。
不过他已经在那位置上,也不是想沉默就能沉默的。周晓鸫跟老杜又低语几句,忽然转头看向了他,“秋山,你的看法呢?”
此言一出,小赵立刻看向了周晓鸫。他记得所长此前叫陆秋山,一直是“小陆”。其实单位职工只要不超过40岁,在所长那里都是“小*”。但忽然改了称呼,到底是陆秋山的身份变了,还是后者能高升本就是因为他?
陆秋山对周晓鸫微微一笑,说:“我跟何老师的想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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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会多数时候是件令人疲倦的事,但这场会可能是孟千里有生以来开过的,最累人的会。
下班后他难得没加班,连晚饭都没吃,回了宿舍倒头就睡。
但第二天回办公室,他又精神奕奕,早把前一天会上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人与人之间是非太多,他统统不感兴趣。学术世界才是他的伊甸园。只要那些人不动他的研究路线和方案,就什么都好,照样万里晴空,各取所需。
不过中午吃饭时,他却觉得小赵状态不太对。
小赵太沉默了。他是个极其外向开朗的小伙子,话多,声音大,爱笑,爱开玩笑,却不惹人厌。
小赵成功地在话多和聒噪之间把握好了分寸。他说一件事情,总是把细节展开得引人入胜,而不是翻来覆去讲很多次。他平素声音大,以至于让人觉得他已经成了海矿所的背景音,但他却知道何时该闭嘴,何时该收敛声音。他开玩笑总是避免低级,也会在别人恼火之前留点余地。
这样一个人,其实大家是乐意听到他声音的。所以在食堂里听不见他的嚷嚷声时,孟千里立刻就觉得奇怪了。
不过小赵坐他对面吃饭时并没有明显的异样,除了话说得少。
他就像单位里多数那个年纪的男研究员一样,安静地排队,打菜,盛汤,再打个招呼坐到他对面。
不过,这样的人可以是张三李四,却不该是他小赵啊!
“你怎么了?”孟千里迷惑地抬起了头,问他。
“什么怎么了?”小赵也很迷惑,“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赵无奈地笑一下,“我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难道非得天天话多得像个长舌妇?”
孟千里一时无言以对。要论说话的艺术,他自然是说不过小赵的,只好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跟我说!”
小赵默默点头。孟千里没等到下文,实在有点不习惯,想了想便说:“如果钻机要减重,有几样国产高精度仪表可能要换成进口的。明天我们讨论下,列个单子出来。”
小赵还是点头。部件的进口事宜一直是他负责的,他对钻机的高精度配件也最熟悉,当下就提了几样,列了备选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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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家祭祖,孟千里又去了邻县那家揽月精密仪表厂。时隔一年,这家厂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人员,门头,还是老样子。
厂长老马站在门口等他时半哈着腰,孟千里觉得不合适,就伸手怕怕他的背,想让他放松点。谁知手一按上背就碰到了突出的一截骨头。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脊柱向外弯出。
厂长看孟千里愕然的样子笑道:“别惊讶了,我们家遗传,到了年龄就变罗锅。我后年60,算算岁数也差不多了。”
孟千里想了想,去年老马背弯得好像还没这么明显。再低头去看对方,就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由于钻机要减重,他们提供的苏制产品就显得笨重了。
孟千里打算找个合适的时候再开口,就先跟老马去看车间生产状况。
出乎他意料的是,车间里的苏式生产线居然换了一半。他快步过去一看,新换的机器多数是日本进口的。
孟千里眼里冒了光,他没想到这个驼了背的厂长居然有这份魄力,年近六旬了还在不断寻求更新更好的。不过,这些机器都是国际先进产品,要买一定耗资巨大。抄俄罗斯的底那可是千载一遇的机会。
老马对他的疑问呵呵一笑,说:“原先那批苏联老机器折旧卖了一笔钱。另外,我们给你们供货,国家863计划重点实验室,这名头客户听了都愿意相信我们的品质啊!”
孟千里哑然失笑,没想到成就对方的竟是自己。不过,商人的这点小聪明他觉得可以接受。商场不是实验室,灵活点才能更好地生存。
他想想就说:“老样子,我给你个单子,能达到参数和性能要求的,你就生产一批样品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