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病重

一大清早,孟千里就去了车间。海试失败,钻机要重新设计建造。他们准备把这台下过水的机器拆开看一看。

虽然海试失败主要归咎于科考船,但也不能盲目地认为钻机本身一点问题没有。经过了2000多米海深和水压的考验,有些部件如果出了问题,拆出来亲眼看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工人已经在忙活了。孟千里对着一个背影看了几秒钟,有点不敢相信,走到那人背后想再确认一下。还没到跟前,那人像是感应到了似的,忽然转过头来了。

一打照面,孟千里心里猛然一喜,“狄标!”

狄标回来了!他有点不敢相信,顿时愣在了原地。去年下半年清退合同工,狄标也在名单里。孟千里曾为他去找过周晓鸫,但半个月后,狄标还是离开了研究所。

狄标看着他先愕然再傻笑的样子,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这一笑,脸上那条疤痕好像也柔和了。

“人事部给我们打电话,说研究所拿到了额外的投资,有钱继续用合同工了。”狄标解释。

孟千里一愣,他怎么不知道这回事?看来他整天忙钻机,外面世界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在食堂碰见小赵,一问才知道。研究所有个近海勘探设备项目得到了一家海洋工程机械企业的投资。

“那可真是好事!”孟千里的心思还在狄标身上,没有多想。

小赵看了他一眼就问:“你知道那家公司是谁开的吗?”

孟千里说:“我跟私营老板们又没什么往来,怎么会知道?”

小赵叹了口气,“这你就错了。这个老板你不但知道,你还认识呢!”

孟千里一愣,想了想便试探着猜测;“孙无疾?”

他想起年前去申科大给明丽送张国荣演唱会门票,回来的路上看见孙无疾在一家叫丁香花园的饭馆里吃饭,当时坐在他对面的,是陆秋山。

孟千里半张了嘴往牙缝里“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被热鸡蛋羹烫到的舌头在嘴里直打卷。心里的感觉却特别复杂。

又是陆秋山。如果是旁人,孟千里根本不会在意,拉投资这事总得有人去做,不可能事事都让所长亲力亲为。

也不是因为孙无疾来海矿所最初找的是他孟千里,如今投资接洽的功劳却被别人捞去了。自己本就是专职的科研人员,洽谈项目商业化的事本来就要转给别人负责的。

但陆秋山这个人,不知怎么搞的,让人听到他的名字就五味杂陈。

从前他还在大学任教时,孟千里每次去母校看导师,总要顺便找他聊聊。说不上多么志趣相投、相交莫逆,但陆秋山专业素质过硬,待人接物令对方如沐春风,孟千里是真心把他当朋友的。否则大学里的师兄多了去,也不至于每个都要拜会一下。

也许有人是不能深交的,靠近了,滤镜承压不住,就碎了。

小赵长叹一声,感慨:“这哥们太能利用机会了。机会来了,是个人总要把握一下。但老陆是个中翘楚,他是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周围的人和事在他那里都能达到120%的利用率。而且,他还能找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利用角度。”

孟千里心里也不太舒服,他不一定是忌妒陆秋山。但身边有这么个钻营的人,周围的空气都骤然抽紧,喘气都不那么自由。

但不得不说,陆秋山是真有手段。而且他做的事还无可指摘。若不是他,狄标那样为单位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的人,后半辈子说不定就没着落了。

孟千里到底不是个会在这种事上花太多心思的人,立刻就转了话题,“陈老这两天都没来上班,我下班去看看。”

他想了想又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赵白他一眼,“你是人家准外孙女婿,都不知道情况,还找我问,要不要脸?”

孟千里无奈地摊摊手。他近来忙着组织人手排查钻机各环节可能的设计缺陷,分身乏术,不可能事事关注,面面俱到。

下午办公室一派乱哄哄,人头攒动。年前申请的一批电脑到了,实验室的研究人员终于每人都配备了各自的办公电脑,再不用一个办公室两三个人合用一台了。

研究所的信息专员忙着给电脑进行安装和调试,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一片狼藉,桌上桌下堆满大大小小的纸板箱和泡沫盒子。

跟着这批电脑一起来的,还有几套工业设计软件,一款二维CAD软件,一款三维CAD软件,和两款有限元分析软件,在原先的基础上功能都进行了升级和优化。此外还添了一款流体力学的模拟软件。

孟千里有点欣喜,设计软件的功能每优化一点,他们的工作量都会减少很多。否则前期的大量仿真计算会耗费极大人力。

不过离他们办公室不到20米的另一栋办公楼里,副所长办公室里也乱成了一锅粥。

零号实验室研究人员是乱得喜出望外,副所长办公室里却乱得人心惶惶。

副所长韦一鸣几分钟前毫无征兆地仰面栽倒了。听到重重的“砰”一声,左右办公室的人赶紧跑去看,却没人敢去动他一下。助理赶紧去打120叫救护车,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猜测他到底犯了什么病。有人猜心梗,有人说是脑梗,猜测犯心脏病的人已经探过他的脉搏和心跳,不像是心脏的问题。

等120车子响着特有的鸣音开进海矿所的时候,零号实验室的人才知道韦一鸣出事了。

纷纷跑下楼去看,但韦一鸣已被急救人员抬上了车。

这天周晓鸫不在,跟上救护车的是周晓鸫的助理。

晚上消息传回。副所长是轻微脑梗,有偏瘫的风险,还好送医及时,暂时稳住了情况。

下班后孟千里匆匆去了陈老家里。明丽一见他来,眉心就舒展了很多。

“这两天外公状态不太好。”她说。

孟千里浓眉一剔,“是老毛病又犯了吗?”

“也许吧。”明丽说,“今天春天明显比往年要干燥,老爷子咳起来就比平常要厉害,但去医院检查了,医生又说没有明显变化,还是以调养为主。”

“医生说没大事就是好事啊。”孟千里安慰她。

明丽的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但我始终觉得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孟千里想了想说,“那我跟他聊聊吧。”

进了书房,陈老照例还是先问钻机研制进展,但一说到副所长韦一鸣突然病倒的事,陈老忽然沉默了。

孟千里不知道是什么触及了陈老的心结,只好陪他一起沉默。

陈老努力舒展了一下眉头,又拍拍孟千里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孟千里不明所指,不敢贸然搭腔。

陈老又说:“人生的上坡路和下坡路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心境也不一样。昨天我出去散步,看满树的海棠,开得那叫一个妩媚。”

孟千里想了想,楼下确实新栽了几排垂丝海棠,艳粉色的花瓣比樱花娇,比桃花艳。不过,他却不明白陈老为什么会跟他讨论花事。

“春光无限,可是我的人生却入冬了。”陈老说,“五十年前,我的导师在指导我论文的时候,也突发脑梗,也是在办公室,后来没抢救过来,就过世了。当年他的年纪就跟我现在差不多。”

孟千里半张了嘴,不知该说什么。

陈老强睁了一下眉眼就笑了。他的眉毛跟头发一样,白了大半,眉角有几根长得分外的长,像年画上的张果老,笑起来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见孟千里不敢说话,便又拍拍他,说:“在钻机研制方向上,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按照你们自己的想法去做吧,老家伙的心态有时候也许限制了眼界。”

孟千里想了想,其实在钻机研制过程中,除了修正过研制进程的时间表,陈老一直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老人家忽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觉得这次海试失败是他的责任?

但孟千里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本来还想再多待一会儿,却被陈老催促着去医院看望韦一鸣。

孟千里只好离开。临走前他握了握陈老的手,说:“放心吧,钻机一定会准时研制成功的。”

明丽送他下了楼。楼道的感应灯坏了一盏,下一层的灯光从脚下射上来,只有腰以下的部分才看得真切。

明丽忽然伸手抚了抚孟千里的面颊,很快又缩回去了。但柔软光滑的感觉还残留在脸上,孟千里一时怔住,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个温柔的动作令他想起小时发烧,母亲也是这般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肌肤受到刺激,忽然想要更多。他踏近了一步。

明丽像是感受到危险,立刻把身后一只盒子递到他跟前。

孟千里愣住,“这是什么?”

“你不是要去医院看副所长吗?别再买水果了,我做了点蛋糕和点心。”

孟千里想起第一次去医院看陈老,买了水果却被明丽揶揄,就“嘿嘿”地笑了。

明丽的神色却还是有点凝重,“明天我带外公去医院,做一次全身检查。”她皱着眉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