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表弟

如果能重新来过,孟千里一定不会在8月9号这天出门。

这一日风光明媚,佳人在侧,本来心里飘飘然,都快春风得意马蹄疾了。谁成想,斜刺里杀出一个热水瓶,外加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硬生生煞了风景。眼见明丽被他的木讷气走,他竟手足无措,完全不像工作时那个总揽全局,指挥若定的负责人。

正犹豫着是先去导师家里拿了东西还是先去追明丽,忽听耳边有人叫他:表哥?声音有点犹疑,像是不确定是不是他。

孟千里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自己的远房表弟李健,他妈妈就是那家三甲医院的行政科主任。

算起来孟千里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李健,也不好意思一见面就走,只好跟着他到花坛边,找了树荫下的长椅坐下。

表弟是个内向而拘谨的人。看他的老实样子,孟千里对于自己当初没有帮忙忽然有点内疚,于是就把他的近况多问了两句。

李健跟他并不同专业,但如今他的导师孟千里却并不陌生。因为他的导师和自己的导师是亲兄弟,所以孟千里上学时也跟表弟的导师打过不少交道。

表弟说话有点木,幸好逻辑十分清楚。这时隔壁长椅上的女生忽然偷偷掩嘴笑了,她原本在看一本小说,看着看着就被两个理工科男生的对话吸引了。

男生的对话内容很无趣,但谈话形式很有趣。一人问一人答,像理工科的考试卷,结果精确,逻辑严密,步骤合理,简直可以拿满分。

不过孟千里可没有拿了满分答卷的感觉。和表弟的交谈越深入,他越觉得不对劲。

“你导师主动找到你,表示愿意带你?”

“他在考研之前给我打了电话,说看了我那篇发表在SCI上的论文,觉得我有潜力,适合搞研究工作。”

“什么论文?”

李健说了一串很长的名字,孟千里不是那专业的,没法深究,但他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只好再问:“你是论文的第一作者吗?”

李健摇头。孟千里追问,李健说了一个名字。

一听这人的名字,孟千里猛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整件事情兜兜转转,他都在外围绕圈。直到听到这人的名字,一切就都清楚了。

这人叫陆秋云,是他师兄陆秋山的妹妹。

若不是表弟李健为人老实,问什么说什么,有很多事孟千里恐怕只会偶尔觉得有点不寻常,却怎么也想不到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比如那个一向热络过头的表姑忽然间就谨守分寸了;比如成绩勉强的表弟突然就入了名师门下。

都是因为陆秋山。

他的做人底线比孟千里灵活得多。在他看来,认识的人相互帮个小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无需过于较真。

去年九月陆秋山的母亲旧疾复发亟待手术。按医院正常流程走,他需要排队三个月到半年。于是陆秋山找到孟千里,因为后者有个表姑任职申城三甲医院的行政科主任。母亲顺利手术,陆秋山投桃报李,帮表姑的儿子李健谋求读研一事。他先跟导师的弟弟打了招呼给予一定方便,但读研毕竟有一些硬性标准,他便一面让李健认真备考,一面又让跟李健同专业的妹妹陆秋云在一篇重量级论文上捎带署上李健的名字。

隔壁长椅上的女生发现男生的交谈不知怎的停住了,有点疑惑,于是扭头去看。只见两人都有点呆,一个脸上肉太多淹没了五官而显得有点愣;另一个倒是眼神清亮、骨相分明,但目光傻傻地落在脚尖上,像是在发呆。

孟千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同时又十分佩服陆秋山。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在科研以外的事情上,业务能力仍然突出,可见其天赋出众。

别了表弟再去导师家,心里五味杂陈。跟闵老师聊专业问题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说话时老是发生口误。

闵老师是个温和的人,察觉孟千里不在状态也不甚在意,只是拍拍他后背要他注意休息。

但闵家客厅角落里还站着个瘦瘦的年轻人,本来听师生二人讨论学术问题就放下了手里的书细听,后来发觉孟千里老犯口误就开口纠正他。纠正多了闵老师就出言喝止他:“魏志超,干你的活,别插嘴!”

年轻人梗了梗脖子,又去理书架上的书了。他站在书架后面,光线暗淡,闵老师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孟千里也坐在沙发的一片暗影里,却把男生的轴劲和一头漆黑的乱发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他像一个人,但仔细去想,却想不起来像谁。

孟千里笑着问闵老师:“这是您新收的硕士生?”

闵老师笑着摇头,“他年纪还小,才大三呢。现在什么都改革,要搞教育产业化。虽说暂时还不要学费,但是有些专业生活费已经不发了。他到我家帮忙整理资料,算是勤工俭学。”

孟千里很快就拿了东西告辞了。出闵老师家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那男生像谁了。

豁然开朗之后反倒好笑地摇了摇头。这男孩像的是他自己,十八九岁时候的孟千里。一样的浓密黑发,一样不驯的眼神,一样的较真神情。

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真是件有趣的事。孟千里细细体味了一下这种感觉,然后惊奇地发现心情居然不像来时那么差了。

心态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悲观时针尖大的事也能撑到顶天,乐观时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

心情一好,孟千里就开始盘算晚上到陈老家里蹭饭,顺带向明丽解释下,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但回到所里时,车间一个叫狄标的工人找到了办公室,说是有两款传感器的大小跟标书上的参数有出入,没法安装。这事本来应该找负责控制系统的人,但他们一组三个人,两个刚好不在所里,另一个做不了主。狄标平时跟孟千里熟,便直接来找他了。

等孟千里跟控制系统的人沟通好,又带着狄标到车间对安装做好微调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他有点无奈,这个时间点,错过晚饭倒是小事,但却没有其他借口去见明丽了呀!

正在宿舍里踱来踱去想借口时,屋外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孟千里心里一喜,猛然抬头,明丽!

明丽虽然是个性格爽利的女孩,但行事举动其实十分文雅。这么轻柔的敲门声,只会是她。

孟千里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意,匆匆到门口开了门。

门开了,门外却不是明丽。

是陆秋山。他把孟千里从满脸欢喜到骤然收敛笑容的变化尽收眼底。“你在等谁?心上人吗?”他揶揄道。

孟千里猝然被说破心事,脸上有点发烫,嘴上不自觉地否认:“没有,没有的事。”

陆秋山进来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姿态自然得很,既不拘谨也不自来熟,就像从前在大学里两人的相处状态。

但近期发生了些事情,孟千里再面对陆秋山,总觉不知该怎么处理自己的舌头、手脚和表情。

难得陆秋山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打开手提袋,拿出一碟酱鸭和一碟盐水花生,看了孟千里一眼,笑道:“还没吃晚饭吧?我也刚忙完,一起吃点吧。”

跟卤菜一起端出来的还有几个白面馒头。陆秋山小时候生活在北方,有吃馒头的习惯。

孟千里也不多说,坐下来一起吃。吃到一半时陆秋山说话了:“上次找你帮忙的事还没谢谢你呢。”

孟千里一愕,一下子想不起来帮过什么忙。

陆秋山一面往白面馒头上抹辣椒酱,一面说:“就是请你表姑安排我妈手术和住院的事啊。”

孟千里啃鸭腿的动作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表姑帮忙的人情,陆秋山自己还了。非要说孟千里帮过什么忙的话,也只是牵线搭桥吧。

但陆秋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他刚见了表弟的当天来找他,这其中的精妙,实在耐人寻味。

陆秋山和表姑在相互帮忙之后,其实都觉得这事跟孟千里没什么关系了。所以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没有人跟他提过。然而表姑见了他,基本的亲戚情分还是顾及的;陆秋山则更圆滑一点,他一知道内情,立刻上门表示认下之前那份人情。

两人的态度转变都严丝合缝,丝毫不见生硬。孟千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觉得陆秋山和表姑才更适合做一对姑侄。

不过他有点疑惑,如果孟千里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他们的姿态又会怎样?

再想下去,就有点头疼了。孟千里也不停往花生米里倒辣酱,心里想法太多,口腔的痛感可以打岔。

他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是不喜欢那么弯弯绕的人际关系。从前只听说陆秋山小时候跟亲生父母骨肉分离,明明出生高知家庭,却在农户家里寄人篱下,于是心里对这位师兄也多一份怜惜。

不过人终究要讲气味相投的,哪怕其情可悯,时间久了,也无话可谈。

孟千里并不羡慕手腕高明、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的人。他的眼睛长在额角比较高的地方,看到的是苍鹰展翅翱翔的广阔天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房里的气氛就有点尴尬。孟千里只好没话找话,“你都那么久没回家了,不想孩子吗?”他记得师兄有个9岁的女儿。

陆秋山笑了,“过年是没回家,不过小敏来申城了,在我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呢。”

孟千里一怔,他怎么没看见。

“你忙嘛!”陆秋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