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街道上满是炸过的炮仗混着一层不薄不厚的积雪。因为行人少,道边的积雪还是干干净净的。

孟千里到街上闲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新年第一天,难得早下班,他想一个人走走。

沿着长街走出去,过了十字路口往前,下一个十字路口斜对面是一家戏院。戏院有三层楼高,西洋式,应该是以前租界的洋人造的。楼体不小,但门面不大,门口有手写的广告牌,预告大年初三晚上有昆曲《牡丹亭》的演出。演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男女演员名字用大字标出,大概是个什么角儿。不过现在戏剧行业不景气,也不知道到时有多少观众去看。

过了戏院再往前走100多米,就到了一座桥。桥面上分割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的是一排矮矮的石墩子。石墩子上也有些积雪,一只小狗正挨着石墩子翘起一条腿撒尿。

孟千里上了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桥下。下面的河自西向东,几乎贯穿整座申城。但水面不宽,桥也就短,从桥上能看到两边的商店几乎都关门了,但门上都贴着福字和春联。

这寒冷的新年里有闲情逸致出来闲逛的,可不止孟千里一个人。桥中心的栏杆前站着个女人,穿一件红色的大衣。在身边一圈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抢眼。

孟千里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看见她修长的脖颈。头发挽起来在脑后梳了个髻,让孟千里想起陪明丽跳舞彩排那天,她也梳过一个类似的丸子头。

这时桥下那只小狗慢慢走到了孟千里脚边,对着他的两只脚不停嗅来嗅去。孟千里跺跺脚,作势赶小狗走。忽地他顿脚转身,一抬腿就往栏杆前的女人身边跑。

这女人要跳河。

孟千里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即使没看到女人的正脸,从身姿上也感到一股凄绝的味道。

“哗啦”一声落水声,孟千里扶住栏杆朝下看,只看见一片鲜红飘在水面上。还是晚了一步。桥上的小狗被吓得警觉地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孟千里很着急,他不会游泳。但他很决断,立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大哥大开始拨号,先打110,说明情况再讲方位;又拨120,也是先说情况再讲方位。

打完电话他再看一眼桥下,那女人还在水面扑腾。因为胡乱扑腾,她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孟千里仔细衡量了一下,女人已经靠近了一侧河岸,如果能找到木棍,竹枝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能够到。当然前提是那女人愿意被人救。

他迅速下了桥,又下到了河堤,正在四处寻找木棍时,远远地有警车的声音传过来了。孟千里心里一松,赶紧扭头去看。两个警察合骑了一辆摩托车正飞驰过来。

一个警察问:“什么情况?”另一个已经脱了棉衣毛衣,只穿内衣裤下了河。

孟千里还是有点担心。不过还好女人在水里并没有在岸上那么决绝,不到两分钟,那名年轻的警察就托着她到了岸边。

紧急施救的时候120救护车也到了。孟千里彻底松了口气,抬手看看手表,还有5分钟5点整。还好没耽误,现在原路走回去,刚好可以赶上明丽家里的晚饭。

不过想到明丽父母也在,他心里有点惴惴的。随即又想,自己是以陈老下属的身份去吃饭的,犯不着想太多;又想男子汉大丈夫,没有退缩的道理,见了家长,就该让家长意识到点什么,以后才好说话。

正在胡思乱想,救护车上的随车医生叫他:“呔,上车了!”

孟千里一愣,“我为什么要上车?”

医生一脸不耐,指指红衣女说:“对方都搞成这样了,陪着去个医院也不愿吗?”

孟千里气结,“我就是路过的,根本不认识她!”

警察里年纪大点的那个眯了眼,用看嫌疑犯的眼神审视他:“大年初一,这时候,谁不在家里等着吃晚饭啊?你们要不是感情纠纷,这时候能跑到这冷风嗖嗖的桥上来谈判?”

孟千里目瞪口呆,心想这人做警察真是屈才了,该去帮琼瑶做编剧啊。但几双眼睛都盯着他,他百口莫辩,只好又拿出大哥大拨号。这回是打给明丽的。

身边等着的几个人用一副看陈世美的表情看他,又盯着他的大哥大,觉得这就是个一发达就抛却前人的人渣。孟千里想到明丽和她父母,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不过电话是陈老接的。孟千里简单说了几句。陈老说:“你去吧,他们在厨房呢,我待会儿说一声。你别急,晚点来没关系。”

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没大碍。红衣女很快醒来。孟千里以为很快能证明两人不认识,自己就要沉冤得雪了。可他一进诊室,红衣女便转了头,叫了一声“孟师兄”,可把孟千里吓一跳,再细看一眼女人的脸,凤眼柳眉瓜子脸,长得不出挑却很有味。不过,确实不认识啊!

孟千里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女人却笑了,“师兄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在申工大读书,你回来见老师的时候我就在那一群学生当中。人多,你没留意我。”

孟千里有点尴尬,碰见别人自杀比窥见别人隐私还不堪,正斟酌着要说点什么,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嗓音。抬头朝门外一看,四目相对,对面的人也愣住了。

陆秋山。

电光火石间孟千里想到小赵说过的各种小道消息,陆秋山的风流韵事。本来孟千里没见着就当没有,但当面碰着了,着实尴尬,一时发了怔,不知该怎么反应。

没想到先缓过来的是陆秋山。他扯动面皮笑了笑,伸手跟孟千里握了握,“师妹出了事,得到消息就立刻来了。没想到是你救了她。真是万幸!”

他语气真诚,不像装的。反倒是孟千里的半边脸激辣辣的,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想说几句话就走,却发现结结巴巴有点说不周全。正说到:“……要去朋友家吃饭,快要来不及。”忽然有人把话接了过去:“哪里是来不及,根本是迟到了!”

孟千里一喜,转头去看,发现明丽正穿了一件玫红色的羽绒服,像一支带刺玫瑰般站在走廊里。廊道里灯光昏暗,她却亮得出尘。

陆秋山眼神复杂地看了孟千里一眼,又转头去跟明丽赔罪。孟千里没留意他说了什么,只觉得墙壁上斑驳的油漆,寒意里飞舞的尘埃,都只是一幅绝世油画里的背景。

孟千里跟着明丽回家时,一路上都在想那些西洋油画。快进家门时还想着雷诺阿笔下的少女,但觉得都少了点东方女子的灵动与妩媚。

没想到大年初一发生那么多事,然而这一天很快也过去了。第二天小赵赶来值班了,一见孟千里就笑得贼兮兮的:“晚饭吃得怎么样啊?”

他知道孟千里狷介,调侃的话便也说得含蓄。孟千里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我没回家过年,陈老叫我去吃顿饭而已。以前又不是没吃过,有什么怎样的!”

其实倒不是孟千里不好意思,而是明丽在父母面前对孟千里客套得就像对待小赵那样。陈老也没半点暗示,不停谈国际国内形势。明丽父母就是有心观察,大概也看不出什么。

见他无心这个话题,小赵又起了另一个话头:“年前所长他妈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

孟千里诧异地抬起了头。若是所长摔了一跤,是应该去看看的。但是所长老娘,有必要吗?

“你觉得没必要,没这个道理是吧?”小赵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有人却已经殷勤地去看望过喽!”

“陆秋山?”孟千里立刻反问。

“政治敏感性变强了嘛!”

孟千里昨天刚见过他,自然想得到。但他只是摇摇头,还是不多说。

小赵扭头看看,这会儿食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不过我猜他去所长家拜访只是顺带的事,不想回家见黄脸婆才是真的。”

孟千里想到昨天跳河的红衣女,终于还是没把这件事告诉小赵。

他心情有点复杂,因为之前跟陆秋山的交往,他是知道他一点底细和难处的。但最近半年发生的事,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小赵又说:“年前老陆去了一趟北京,你还记得吗?”

孟千里点点头,是冬月头上的事。但去北京参加研讨会,对于一个科研人员而言,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去北京参加研讨会当然很正常,”小赵说,“但问题是,这个会议本来应该是所长去的。”

孟千里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想了想说:“那阵子所长好像正忙着跟大申港机拆分股权的事,应该是没空去参会吧。而且,只是个例行研讨会而已,谁去都代表海矿所。”

小赵几乎要翻白眼,“你一到这些事上,反应就迟钝得很。是,研讨会只要各单位派个代表就行了,可是别的单位去的不是所长,就是副所长。”

小赵没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他陆秋山去是什么意思呢?所长让他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孟千里立刻就明白了,他只是不愿想这些问题而已,又不是真迟钝。按道理说,那种级别的研讨会,如果所长周晓鸫没空,应该由副所长韦一鸣去才对。

这中间确实有说不通的地方。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想想就说:“韦副所长都没说什么,我们操什么心啊?”

小赵叹了口气,“你呀,脑袋就是个木鱼疙瘩。韦一鸣年纪跟周晓鸫差不多,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他了,你说,他有必要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