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外

海底矿山研究所的食堂每到饭点都是挨挨挤挤的。哪怕成了家分了房子,有不少人都乐意在食堂搭伙。

食堂的主厨伍大姐原本在两条街外一家特级钢材厂工作。前年退休时海矿所所长周晓鸫上门诚邀,把她返聘到了所里的食堂。为此,特钢厂的厂长有好一阵子都不想理周晓鸫这个老同学。

孟千里到食堂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他经常忘了饭点。去得晚虽然可选择的菜品不多,但也有好处,人少。

端着饭盘走在两排桌子中间的空隙,他隐约觉得还是有人偷偷看他。他也扭头去看,那些人已经转回了头。

这种感觉很不好。哪怕打到了久违的红烧扎肉,他也觉得胃里像是猛地塞进了一团稻草。胃口全没了。

正要找空桌子坐,忽然一眼瞥到了小赵正坐在角落里。刚想过去,忽然有人朝他招手。他愣了愣,只好端着饭盘坐到了所长周晓鸫的对面。

还没等孟千里收拾心情,周晓鸫就说话了:“零号实验室的项目路线定了吗?”

孟千里没想到周晓鸫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愣了下才回答:“还没得到陈老的通知。”

零号实验室就是陈老领衔的海洋探采设备国家重点实验室。为了显示研究所对实验室的重视,周晓鸫给它编号为零号,排在其他所有项目的前面。

周晓鸫点点头,“慎重点也好,我们经费有限。万一路线走错了,可能会浪费上千万元的科研经费。那可都是其他方面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

孟千里点头。百废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很多时候发展这一处就要委屈别处先等着。

心里忽然有点惴惴不安。所长提钱的事,是因为那司机要讹掉所里一大笔钱吗?

他有点懊恼,觉得昨夜确实欠考虑了。他做事一向勇往直前,不多想弯弯绕的事,考虑事情实在太简单了。

不知道这回的事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周晓鸫又问了些上回出海用的科考船的事。孟千里等了半天,偏偏所长不提昨晚的事。

他是个直性子,等不到就自己问了:“所长,昨晚那个司机……”

周晓鸫停下了筷子,看了孟千里一眼,笑道:“我也问清楚了,那家乡镇企业是你老家的。你担心他们的状况是吧?别想太多,我已经安排那司机暂时住招待所了。”

孟千里连忙摆手,“那乡镇企业可不是我老家的。”

周晓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同一个市的吗?”

“不是同一个县。”

周晓鸫大概不太明白孟千里的同乡概念,转而去说了点别的:“乡镇企业技术竞争不过外企,现在还能存活的不多了。你们那家做精密电子的其实技术还行,问题出在大申港机。以前供货都签正式合同,但从今年6月开始却先签了两年的意向书。供货商为了拉拢客户,也不管意向书的签署有没有瑕疵。现在可好,产品生产出来了,这边却说没有合同,不肯接收。”

“那怎么办呢?”孟千里挺同情那家乡镇企业,但是大申港机的一堆烂摊子情况他也有所耳闻。这两年国企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不过他还有更担心的,“我们跟大申合作的公司,会受到什么影响吗?”

周晓鸫摇头,“我们只是技术入股。公司办不下去即使破产清算,应该也不会到拍卖技术的地步。我们的技术可是国家资产,最多找其他国企买断。”

周晓鸫对于公司经营和技术商业化的门道显然很清楚。这也是上头选他做所长的原因。在选择学者型一把手还是管理型一把手这一点上,海矿研究所没有为难之处。

所长周晓鸫是研究员出身,本身业务能力不错,行政能力却更加出色。因此他们研究所的各项经费和后勤保障,在孟千里认识的圈子里算得上是很好的那一档。

但这只是让海矿所的经费不至像别的单位那么捉襟见肘而已,也经不起不安好心的人来讹诈。

孟千里等着所长言归正题。但周晓鸫却站了起来,笑道:“伍大姐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这红烧扎肉,肥而不腻,瘦而劲道,没有乱添佐料,全用食材本身的味道起鲜。”

孟千里见他转身要走,目瞪口呆:不谈那司机讹钱的事了吗?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想跟着站起来。但站了一半,周晓鸫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陈老好好干,我相信他的眼光!”

周晓鸫走远了,孟千里捏着耳垂屈膝又坐回去,实在是一头雾水。

小赵坐到了他跟前,眯起眼睛细看他,两只细缝里露出的光像武侠小说里的针剑。

“能耐挺大啊!”他说,“小子,陈老居然那么看重你!”

什么意思?孟千里更糊涂了。这一整天遇到的人就没一个正常的。

“说!”小赵作势严肃道,“是不是你贿赂了陈老的外孙女,他才让你做项目组组长的?”

什么?孟千里把小赵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两个来回。

“陈老选我做深海钻机研发项目组的组长?”

小赵点头,“那可不,否则大家看你的眼神为什么都充满了羡慕嫉妒恨?那可是863项目下的重点课题啊!”

孟千里眨了两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在食堂偷看自己的人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忽然就把司机讹钱的事抛到脑后去了。如果能让他负责钻机的研制,怎么处分他都行。他同时也想到,一旦选他做组长,便也意味着实验室采用了他的技术路线。

能让他每天做自己心心念念的事,不啻是女人穿上了最爱的那件锦袍。至于别的事,不过是爬上来的几只虱子。反正他不怕痒。

“陈老怎么就选了我呢?”孟千里这才想起吃扎肉。他先解了捆肉的那根稻草,又送到嘴边嗅了嗅,立刻闻到了肉香里混着一股草本香味。原本想说这是今年新收的稻杆,随即又想到今年的稻子刚结穗灌浆,还有十多天才收割呢,遂把飘飘然的心收回了原处。

为什么选他呢?在孟千里原本的想法里,陈老如果采纳了钻机自研路线,在具体人选上可能会用何咏杰做组长,他和陆秋山负责钻机传动系统,其他各个子系统相应地选择更有资历的人负责。

真是没想到。

“为什么选你?”小赵斜睨他一眼,“不是说你送了张唐朝乐队的演唱会门票给陈老的外孙女吗?”

孟千里睁大了眼睛,“陈老的外孙女?你是说明丽吗?”

“你装什么装?整个研究所都知道,你还装!贿赂都送出去了,还装!”小赵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但嘴角带着笑意,显然不是真的在指责他。

于是孟千里也笑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小赵也笑,“你啊!除了学术研究上敏锐,其他地方都后知后觉!”

“她为什么要骗我说是陈老的学生?”孟千里皱起了眉头。

“那叫情趣,你懂不懂?”小赵头头是道,“女人愿意骗你,说明看得起你。否则她何必费那心思?说谎不累吗?她怎么不来骗我?”

“因为你有女朋友了。”孟千里明白小赵的意思了,笑容越发的傻,但他想了想又摇头,“她每回都对我冷言冷语的。”

“跟骗你是一样的道理。”小赵说,“有些女人跟爱人说话全用反问句,‘你怎么就想不到早点来接我呢?’‘难道不是我的主意更好吗?’‘我不是为了帮某个傻子吗?’说的话都很不好听吧?可旁人想听还听不到呢!”

孟千里眼睛睁得更大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些理论都是你那女朋友教的?”

小赵呵呵笑,“她说,我虽是个矿山研究员,但她也是个爱情研究员,以后不准摆博士的架子。”

玩笑开完,小赵正色说:“听说,陈老很赏识你之前那份研制路线的全面分析报告,里面对美国、日本、欧洲和俄罗斯的几款主要钻机分析得很到位。他们的问题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仿制一款有明显缺陷的钻机没意义。哪怕我们不能在5年里按时造出钻机,丢了那块海域的优先开发权也没有关系。世界大洋那么广袤,可开采的地方多的是,但钻机一定要踏踏实实造好,不能搭花架子。

“他还说,时代变了,唯才是举,得让最合适的人上。”

孟千里点点头,他生逢其时。跟父辈二十多年前相比,他赶上了好时代。

最后终于问出了困惑了一天的疑问:“那个开卡车的司机怎么样了?”

小赵喝了口汤,咂摸咂摸嘴:“咱周所长真有本事,也不知道怎么跟那司机说的,就陪着人把卡车开到了大申港机的院子里去了。”

“所长说给那司机安排了住几天招待所呢。”孟千里还是有点疑惑。

“嘿,住招待所能有几个钱?何况那招待所本来就跟咱所里有关系。”

孟千里点点头,心想自己这辈子都别想练就出周所长的能耐了。

不过回宿舍的路上,他又想起了另一个疑惑:中午回办公室时听到小刘和小谢议论的又是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