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驼客云声
引子:云起
云声家是阳曹村的驼客。
所谓驼客,顾名思义,就是以养骆驼为生的人。
之所以被称为客,是因为驼客没有土地。
他们虽然在村子里盖了房子和大家住在一起,却没有祖上留下来的土地...
城头改换大王旗的清末民初,云声爷爷来到腾格里沙漠边的阳曹村,花钱向村民买了块地方,在村边盖了一院房子,就成了村子里的驼客。
驼客春夏在大漠深处放牧骆驼,秋冬就组成驼队,横越沙海,驮运货物。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丝绸之路的荒漠戈壁上伴着驼铃,披星戴月,长途跋涉...
所以,他们的确像是村子里的客人。
村民们对驼客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大家可以从驼客那里,低价买到很多商品。
这些商品都是驼客跟随商队运送货物时,自己捎带回来的,所以比镇上店铺里的要便宜很多。
乡亲们还能从驼客那里,得到一些外面世界的新闻,比如老毛子和小鬼子在东北打起来了,张家口修上铁路了,包头走西口的人越来越多了...
可另一方面,村民却对驼客充满了戒备,从来不把他们当同类人。
或许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远古隔阂,村民们一直害怕驼客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挤占自己的生存资源。
所以,村民们世世代代都不肯把土地卖给驼客,更不可能和驼客联姻。
如果和驼客联姻,将来生下的孩子就有权分土地...
对于农民来说,土地比命还重要,宁可死,也绝不能分给别人!
驼客嘛,就让他们一直当客人就好了。
当然,驼客也不稀罕村民的土地和女子。
骆驼出产的皮毛肉奶,足以给他们提供温饱,更何况,他们还能赶着骆驼运送货物挣大钱。
他们不需要土地...苍天般浩瀚的腾格里大漠,都是他们的牧场。
至于女人...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
驼客知道村民们绝不会把姑娘嫁给他们,所以也就从来不自取其辱地去村民家里提亲,而是去外面找媳妇。
云声的奶奶,长得比画里的仙女还漂亮,据说是包头城窑子里的头牌姐儿,被云声爷爷花了大价钱赎身,带到阳曹村,才盖了房子安顿下来。
也有人说,云声奶奶其实是蒙古格格,为了躲避仇家,才假装窑姐,跟着云声爷爷躲在鸟不拉屎的阳曹村。
阳曹村的人还没有弄清楚云声奶奶到底是头牌窑姐还是蒙古格格,云声爷爷就被腾格里沙漠里出没的马贼杀死了...
在腾格里沙漠里驮运货物,遇到马贼就是家常便饭。
死在马贼的弯刀下,本就是驼客的宿命...
没过多久,云声奶奶也吞大烟(鸦片)自尽了,留下十几岁的云声爹,和七八头骆驼相依为命。
云声爹长大后,依旧跟着驼商贩运货物。
他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很快就赚了大钱,也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生下了云声。
云声十岁的时候,他爹赶着骆驼横越大漠送货,却被军阀抓了壮丁,死在了大漠深处...
生逢乱世,即便是勇悍精明的驼客,命也和蝼蚁一般。
以前,漂亮的云声娘只要在阳曹村里抛头露面,就会引起无数男人的目光...
成了寡妇后,云声娘更加引人注目,经常有一些二流子老光棍在她家附近转悠...
云声家的狗,成宿成宿地叫...
不知道哪天,云声的娘忽然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有人说,云声娘在村子里呆不住了,逃到外面去了...
也有人说,云声娘被人害死了,就埋在村外苍茫无边的腾格里沙漠里。
在混乱的年代,没有人在乎一个驼客寡妇的命运去向...
刚刚十岁的云声,就和几头骆驼相依为命,在阳曹村外的沙漠里游**,像一匹无依无靠的孤狼...
阳曹村的人都断言,云声一定会死在沙漠里,和他的父祖一样...
好在,一声春雷,改天换地,进入了新社会。
阳曹村里来了穿军装和中山服的工作队,他们收留了孤儿云声,让他牵着骆驼,为工作队运送东西。
后来,阳曹村生产大队成立,云声带着自己的几匹骆驼“入社”,也加入了生产队,成了队里的骆驼饲养员。
云声还是像原来一样,每天赶着骆驼在阳曹村周围的腾格里沙漠里放牧。
骆驼也还是那几匹,不过,之前云声为自己的放牧,现在为生产队放。
云声依旧像以前一样,把每一头骆驼都放得膘肥体壮。
春去秋来,云声转眼就二十多岁,比村里的大人还高大强壮、彪悍沉稳...和他的骆驼一样。
队里春种秋收的时候,云声就牵着骆驼,为队里拉车犁地...
骆驼可是大牲口,力气是牛驴的好几倍。
毛驴拉着才半人高的“架子车”,都累得鼻子里直喷气。
骆驼拉的是一人多高的“大轱辘车”,却优哉游哉地迈着大步,毫不费力。
而铁犁对于骆驼庞大的身子来说,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有了云声骆驼的帮忙干活,阳曹村的人不仅省了好多力气,庄稼收成也比之前多了几成。
可阳曹村的人并没有接纳云声,依旧把他视为异端。
婆姨们私下里嘀咕,云声祖上可能做了什么缺德事,或者得罪了什么煞神,所以三代单传,都不得善终...
而这种事情,必须传过三代才肯罢休,所以他们断定,云声肯定也不会善终,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肯定也会死于非命...
于是乎,村民们对云声更加侧目,谁都不愿意和他打交道。
大姑娘小媳妇,更是见了云声就赶紧低头躲在一边...
只有田守福家的大丫头玉音,却对云声充满了好奇。
玉音经常有意无意地,去云声家的院子附近转悠。
看到云声在村外沙窝里放牧,玉音就提着粪筐,去拾骆驼粪。
见到云声,玉音就给他热情地打招呼,用亮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云声被风沙吹得黝黑的脸膛,还有他那雄壮结实的胸膛...
可是,云声却从来不理会玉音。
每次见到玉音给他打招呼,云声只是漠然的嗯一声,就冷着脸走开。
他当然知道村民们对驼客根深蒂固的成见...
虽然他加入了生产队,已经不算驼客了,可在村民的眼里,他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不过,云声在转头走开的一瞬间,总是不经意地用眼角余光,扫一眼玉音...
玉音的脸蛋像红柳花一样火热,身子像白杨树一样亭亭玉立...
每次见到玉音,云声虽然不动声色,脸却暗自发烫...
幸亏他的脸足够黑,就算红了别人也看不出来。
玉音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女子,刚刚十八岁,村里村外的后生就天天跟在后面胡骚情,提亲的媒婆更是踏破了玉音家的门槛...
据说,连镇上吃公家饭的干部,都看上了玉音,托人来提亲。
可是,来提亲的后生玉音一个都看不上,她就偏偏喜欢云声...
在其他村民看来,驼客云声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而且,云声是孤儿,没爹没娘,也没有兄弟姐妹,真的就是腾格里大漠的一匹孤狼,神秘且充满危险,必须敬而远之...
更何况,云声家还有诡异的“诅咒”,爷爷和父亲都不得善终,就算他不是驼客,也没有哪个女子敢嫁给他...
可玉音却为云声着迷。
在他看来,云声赶着骆驼,在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里放牧,就像天空的雄鹰一般自由自在...
不像村里的人,一年四季守着一亩三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就像拉车的牛,没有一天空闲...
云声还跟着驼商运送货物,穿州过府,去过很多大地方,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
而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就像磨道里的驴...
玉音不想过一潭死水的日子,他想像燕子一样跟在云声这只雄鹰身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不过,云声的驼客身份,以及他家神秘的诅咒,让玉音犯了愁...
她当然不怕什么乱七八糟的诅咒,她怕的是父亲田守福。
田守福是六队的队长,种庄稼是行家里手,精明能干,家境殷实,是一个成功的农民。
他为人忠厚正直,性子却极为执拗...
这个农耕文明的虔诚守道者,绝对不可能同意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像蓬草一样漂泊不定的驼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