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穷山恶水

空山雨霁,旷野里静得出奇。

尽管山岗另一头仍有轻风吹拂,田地里则依然沉寂。倒伏的苞谷杆毕竟无法发出声响,它们长势堪忧,最终只能歪七扭八,泡在泥沙里无人问津。

偶尔出声的仅有一只布谷鸟,以及沙土里的寥寥虫鸣,它们本该在盛夏喧嚣无比。

‘咚咚咚咚…’

打破寂静的是柴油引擎嘶吼,一台满载乘客的赣江拖拉机陷进泥泞中,黑烟飘得老远。对李家坡的村民来说,车上都是些新面孔。风尘仆仆,看着却很有精神。

当这些满身泥浆的访客终于来到红苗村,魏德顺家的院子内外也随之热闹起来。

因为村子没有接待处,老魏只能端出几条长凳,另外两个大婶忙里忙外烧水泡茶,倒还忙中有序,显然这院里经常召开村民会议。作为村长,他当然觉得自家院子太过于简陋,简直有些怠慢了今天的客人,不过方圆几十里地,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招待条件了。

“胡主任,你们一路辛苦了,辛苦了…”

老魏迎上去握手,又客客气气摸回怀里,拆开一包双喜,散到众人手里:“同志们先随便坐坐,吃顿便饭再说开会的事。”

这位胡主任笑着把他拉住,表示现在还是按照时间安排,尽快召开村民小组会议。

“早上都在镇上招待所吃过了,你们不用费心。”

魏德顺赔笑两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稍等稍等,人还没来齐,我再去喊一下。”

院子外已有稀稀落落的村民聚集,但大都不是参会代表,只是手拿农具路过歇息顺便看热闹。好几天前,村民们就大概知道会有这么一群人过来,却也懒得打听他们是谁。

只有老魏清楚,这是市里派来的考察队。领队胡勇从口音来听不像本地人,他们到此是为了给一项闻所未闻的新政策打头阵。

听闻胡勇执意先办正事,老魏也不再絮叨,脸色虽有些为难,但还是跑去隔壁的水泥小平房里打开大喇叭。

“喂…喂…咳咳,呸。”

刺耳的尖啸过后,魏德顺念起了名单,语气颇为不耐烦。

“…请刚才念到这些还没到位的,赶快来村委会报道!昨天都喊了几次,叫你们最迟中午两点过来,不要耽搁人家市里领导同志的时间!”

再从广播室出来时,老魏脸色依旧不好看。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刚才在广播里就算喊破喉咙,也最多只能叫来住在附近的三五人。红苗村聚居人口不多,大都是随地形四散,横跨好几个山梁外,如果他们现在还没赶到,只能说明今天就根本没打算过来。

耽搁了半个多小时,老魏终于把院门关上,看样子不打算再等下去。

“先开始吧,这几天都在收洋芋收苞谷,可能忙不过来。”

胡勇没再多说,他还准备在那块破烂小黑板上写些什么,但半天找不到粉笔只好作罢。

“算了,都是大字认不得几个,写了也没用。”老魏干咳两声,叹了口气连忙坐到胡勇身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考察队员们坐在前面,场面就像被围起来参观,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只好自顾自整理着文件资料。村民中选出的参会代表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眼神呆滞迷茫,像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开会。倒是有不少小孩好奇心满满,正趴在墙头上看热闹。

但人群中却有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虽一言不发,却又始终瞪大双眼期待着新消息,好像不愿漏掉任何一个字。男孩皮肤黝黑,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短锄把子,时不时看向院门口,又顺着道路望着远方,也不知是在等谁。

“村长,是不是要发放前年洪水的补偿金了?”

“对啊老魏,我记得你说减灾办也要发修缮款,今年也该到位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有一句没一句咕哝起来,很明显误解了考察队的来意。

“补偿款目前还没下发,到了我肯定通知你们,一个个都急啥嘛。这次会议是林业局特别组织的,大家都注意听,我们要好好落实退耕还林的新政策。”老魏将文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半晌也就憋出一句:“都安静一下,别乱插嘴。”

其实别说是村民,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退耕还林’究竟是啥意思。他只知道近些年村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逃出李家坡。似乎外面的世界才有更多机会,而这片穷乡僻壤若是再不做出一些改变,大家迟早被贫穷落后困在群山之中。

胡勇瞥了一眼手里的红头文件,随后又将它合上。他埋着头思索一番,并未照着纸面内容宣读,应该是打算说点心里话。

“乡亲们,今天确实有重要内容要宣读,但在开会之前我想先问两句,你们今年的收成咋样?大家种得完自家那些地吗?”

沉默良久,几乎没人吱声,大家仍是满脸漠然并频频摇头。但从村民们那种忧虑的神色来看,这两个问题应该不用回答了。

胡勇当然清楚,今天一路上见到的大片荒芜梯田,以及那些无人打理的倒伏庄稼有多让人揪心。如果李家坡真有那么多宜耕土地,上级也不会把还林工程的试点选址定在此处。

从大开荒以来,红苗村复垦了近千公顷的梯田,再算到各个生产小组头上,几乎每一户都拥有四五十亩农田。但正如胡勇他们一路所见,这些田地或是由于地形地势,或是因为土质不宜,几乎没有多少能满足农产品生长,耕地面积一半以上都是荒废状态。

即便是那些情况稍好的自留地,也在逐年滑坡之中渐渐丧失耕种条件,大部分谷种菜苗甚至撑不过一个生长周期,都逃不过枯萎坏死的结局。

“今天把大伙儿叫来,不只是宣布几个文件这么简单。大家每天起早贪黑,干不完的农活儿,种不完的庄稼,耕不完的土地,一年到头收来的粮食能养活自己吗?”胡勇敲了敲桌子,想把村民们的注意力引过来:“大家想过没有,既然这么辛苦,这些农田还是养不活庄稼,庄稼也已经养不活你们自己,以后你们还打算继续开荒垦田?”

这番反问引起村民的交头接耳,各种抱怨声开始传来。

“田倒多的是,种都种不完…”

“也是怪得很,一年不如一年,养猪都养不活了。”

“而且化肥太贵了,农技站送的肥料效果也没有往年好…”

“实在不行我们就走嘛,年轻人都出去了,我们这些老的也能出去打工挣钱。”

……

确实,村民如此勤劳朴实,日子本不该过不下去,但他们缺少的是正确反思。看到众人开始讨论,胡勇立刻把话题转回来,他举起手里这叠文件解释道:“所以今天我们要讲得‘退耕还林’,其实通俗来讲就是种树。至于怎么种,在哪种,种出来之后如何变成大家腰包里的收益,也就是在想办法帮大家走出现在‘越忙越穷,越穷越忙’的怪圈。”

眼见会议终于要进入正题,老魏开始带头鼓掌,但此时围墙上忽然出现一个声音,立刻又把大家刚刚吊起的好奇心送了回去。

“穷还不简单?政府多发点补贴,把钱送到我们手上就行了嘛。”

话音未落,那个身影已经打开院门走了进来:“再说了,上面要叫我们种树,那总要掏工钱我们才能干活,占了我们的田,更要多赔些钱才对噻。”

胡勇脸色有些不对,正准备解释什么,但魏德顺此时已经开始指着鼻子骂。

“龚全!你又不是小组代表,今天少来捣乱!”

名叫龚全的中年人面不改色,笑嘻嘻坐在村民中间:“我也不打算胡搅蛮缠,但是大家整天光听你放屁,也不见得哪个发了财。等你啥时候先把补偿款发下来,才算有点诚意嘛。”

听了龚全的狡辩,村民们渐渐哄闹起来,大家挤在门口进进出出,一群追鸡赶鸭的小孩又不知从哪钻进来,嘈杂声让会议几乎进行不下去。

魏德顺还打算用大喇叭维持一下秩序,但随着一名考察队员的呼喊,今天这场会议算是彻底泡了汤。

“小娃儿!莫跑!”小伙子指着车上还未卸下的大背篓:“哎!那是哪家的娃娃?”

背篓里装的是干粮和饮料,以及一些登山要用的装备和勘测工具。干粮被摸走倒无所谓,但小孩子要是玩性大发,弄坏那些仪器就坏事了。

几名队员在鸡飞狗跳中追出去,村民更多只是看热闹和起哄,眼看着两个小孩抱起支架争抢起水平仪,一个瘦小身影很快窜出去结束了这场闹剧。

少年夺回背篓,恭恭敬敬交到队员手里,这正是刚刚趴在墙头,聚精会神听讲的少年。

“小朋友,谢谢你啦。”胡勇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查看背篓里的东西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李平,十五岁,在镇上读初中。”

胡勇从背篓里取出一盒饼干递到他手里,但李平却一直摇头不肯接。

“叔叔给你的你就拿着嘛。”老魏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对了,你爹今天咋没来?我记得老李从来都不缺席的。”

“昨晚下雨,他不放心地里的包谷,所以早上叫我过来听讲,回去再讲给他。”

“小朋友,你记性这么好哇?我们说啥你都能记住?”胡勇有些惊异。

李平点了点头,随即又开始摇头。

“我能记住大部分,不过我爹马上就来了,他走山路很快。”

话音刚落,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山道尽头已经出现了那道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