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大一会儿工夫,李三思找来了丈量土地的税吏,这人面对武植的时候,模样害怕,瑟瑟发抖。

甚至于在武植目光的注视下,他把自己这大半辈子做的坏事儿,一件又一件儿的盘点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都没有在武植尚未得势的时候欺负过他,那找自己干嘛?

结果,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儿的税吏,听着武植说到了地契上的田地,是想去丈量一下后,整个人就都放松了下来。

“大人,小人还以为是你要询问剿匪捐钱的事情。”税吏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说道:“黄师爷发布的榜文,需要沉淀数日时间。”

见武植像是来了兴趣,看着自己,税吏接着说道:“这一则嘛,是让消息完全通达到了城外的各个村寨;二则嘛,也是让这些贱民们去筹钱。”

武植不太想在这件事情上过问什么,因为他完全就没有为这些百姓做主的可能。

“知道了,你的人手若是已经准备整齐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是,大人!”税吏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身后就有四个赶着马车的小吏率先走在前头。

这上边摆放着的,都是丈量田地的工具,还有田地登记的官方文册。

路过城门,武植注意到这边的城门吏卒依旧如同以往那样盘剥进城的人。

其中还有几个他以前熟悉的猎户,正满脸讨好地和吏卒们说着好话,希望能少收取一点税钱什么的。

马车里,武植脸上流露出一抹茫然,那个正在被吏卒为难的猎户,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现在他,只要抬抬手,这个猎户就能免去这些盘剥。

可是,他救得了一个人,还能救得了这清河县所有的猎户吗?

当然不可能。

对于进城之人的盘剥,虽然不能说让这些小吏富得流油,可下边的人全靠这个养着,否则的话县令宋濂怎么吃空饷?

所以,这看似是城门吏卒的蛋糕,实则却是县令宋濂的蛋糕,武植还没那么资格动。

出了城,一行人直奔武植那百亩土地去。

只是,走在路上,武植就已经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道路两边,甚至有不少卖儿卖女的人跪在路边上。

年纪小的,三四岁;年纪大点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这些孩子头上都插着一根草儿,标志着是卖的。

李三思和何斩对此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面对一拥而上,哀求着买了他们身边孩子的人,只是一阵怒斥,立刻就把这些人吓得退到道路两边。

若是他们没有改换衣装,穿着捕快制服出来,恐怕这些人都会吓得不敢上前来。

“好心的大爷,这闺女十二岁,就当作行行好吧,买了回去,做妾做奴婢,也好过跟着我饿死!”

一个面色蜡黄,皮肤暗黑如泥,头发好似枯草一样的妇人,拉着一个同样面有菜色的小姑娘,蹲坐在路边上,有气无力地哀求着。

坐在马车里的武植正好看到这一幕,他一双拳头,下意识地捏紧了。

那妇人看着有马车路过,知道是达官贵人,立刻大声叫卖起来:“好心的大爷,可怜可怜吧,就当作买个小猫小狗?这孩子只要两百文钱,是我的亲闺女,要不是官家收剿匪钱,我也舍不得卖了她呀!”

说话之间,这妇人眼角已经有浑浊的泪水往下流,那小女孩儿似乎也清楚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本该充满了灵气的眼睛里,这会儿全然都是麻木的木讷,好似她不是一个人,不具备鲜活的生命,就像是那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的木头雕塑一样。

“唉。”武植摸了摸腰间,伸手要拿钱丢给这可怜的人,他发现自己的心还是没办法像石头疙瘩一样硬。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锦衣,满脸脂粉,富贵气息逼人的女子,领着一群人围住了这个小女孩儿。

“教坊司的老鸨子?”武植一愣,就看到老鸨子伸手捏着女孩儿的嘴巴认真查看了起来,满心欢喜地和身边一个龟公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世道艰难,给你一两银子,这孩子我买了!”老鸨子伸手摸出一块碎银子,塞进了那乡下女人手中。

乡下女人本想拒绝的,因为她自己心里很清楚这孩子跟着老鸨子走了,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可……怎么拒绝?

跟着自己,交不上钱,就会被打为奴籍,到时候女儿还是要被打进教坊司里的……

女人抹着眼泪,心中再有万般不舍,也只能把女儿交给了那老鸨子。

赶车的王大爷注意到了武植的动作,忍不住摇头道:“大郎,这事儿天下之间时有发生,哪能全部都管得过来?”

武植道:“家中还缺少一个供给金盏驱使的小婢女,我看这孩子倒也合适……”

“大郎,慈心生祸害,乡下的野孩子买回去,她还不一定听你的话,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往外边跑回家去,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吃过生的苦,挨过死的打,才会安安分分的为奴为婢。”

王大爷说到这里,也是止不住地叹息了一声:“天下苦难的事情太多,有时候,闭闭眼,就过去了。”

“头儿,我觉得王大爷说得对,这些事情我们管不过来的。”李三思也这样说,他指了指走在前头和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税吏,干笑道:“这样的事情,他们几乎天天都在看,你看他们可曾有过丝毫仁慈?”

何斩也点头道:“我干过几次税吏,那会儿我爹还在活着,我就跟着我爹介绍的人去收税,收税的长吏和我说,不是心冷的像是石头一样的人,干不了这个。”

他感慨着:“税收不上去,我们挨鞭子都是常态,可人太惨了,我跟着混了几个月,实在是狠不下心肠,就回来和我爹砍头了。”

李三思忍不住打趣了起来:“老何啊,你这话听着,我就想笑,你税吏干不下去了,回来砍头倒是下得去手,一干就是十年?”

“十年了,你知道我砍了多少的头吗?”何斩脸上透露着认真的表情:“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变得像是石头那样坚硬那样冷,可是我每次想起来年少时候跟着长吏去收税的一幕,我总会感觉不舒服。”

李三思拍了拍何斩的肩膀:“过两天,我们就要跟着头儿去收税,你的刀说不定还要砍几颗无辜的脑袋。”

何斩拍了拍挂在马鞍上的九环大刀,面上不见任何表情,一块银子忽然从马车里飞了出来,何斩一抬手,精准无比地捉住。

“头儿?”何斩一惊,眼中流露出惊喜。

李三思一愣,王大爷安心赶着马车,不言不语。

“说不定这姑娘养几年,屁股会变翘,到时候是个好生养的,你去从老鸨子手里买了,将来给你做老婆。”

武植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感情,但他实在是不愿见这少女跳进火坑。

何斩激动地回头去看那身材干瘪、像是芦苇棒子的少女。

乾国朝廷曾下过命令,男子十五成婚,女子十三成婚;其中女子若是超过了十三岁还没有成婚,就要收双倍的人头税,甚至处以罚金。

只不过,这条规矩,只对普通百姓家中的女孩子生效,达官权贵可以得到豁免。

“这……养得熟吗?”李三思睁大了眼睛。

“养不熟再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王大爷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武植不得不承认,你大爷终究是你大爷:“老何,就这么干了,再不去,教坊司的人就要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