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的自述(一)

家庭不和睦,就是灾难。

制造我的家庭灾难的人,是我父母。

而我,每当看见他们发生争吵,甚至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了,因为我的劝说他们任何一方都不听。

我也不敢拉架,记得有一次他们把对方打得口鼻挂彩,我鼓起勇气去拉他们,他们恼怒地把拳脚对准了我,然后又扭打在一起。母亲穿着尖底鞋朝我腹部踹的那一脚,至今回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打碎了一个碗、菜里加盐咸了些、杯子里的茶垢没清干净、一句语气稍重点的话,都成了他们爆发战争的借口。

我,就这样成了这个不幸家庭的牺牲品。

而在以前,他们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们相处和睦,虽然有时难免会争吵两句,但是很快就会和好如初。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母亲念过他为母亲写的蹩脚情诗,母亲在家里给在外忙了一天的父亲准备过洗澡热水,父亲在情人节那天带母亲去影城看过电影,母亲在父亲生日那天给他订过奶油蛋糕。

我的母亲吕玉婵,一米六七的身高,健美而修长,皮肤白皙有光泽,既漂亮又有魅力,虽然年纪已经三十七了,但是由于保养得很好,就像三十来岁的样子,我怀疑有不少男人迷恋过她的美色。而我的父亲熊之扬,一米六五的身高,高颧骨、低鼻梁,四十三岁,其貌不扬。

矛盾的导火索,因一个叫李跃华的中年男子而起。

其实这个李跃华,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沃尔玛商场里,那天我跟母亲去买橄榄油偶然碰到他,他跟我母亲面对面站着聊了十几分钟,他们笑逐颜开,聊得很开心;

一次是在他家里,那天下午母亲去学校接我,顺便把她托人给他从西藏带回来的一包藏红花给他送过去,他很高兴,做了一桌好菜款待我母亲。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已认识。李跃华主动谈起了他们的过去,他说当初他们如果不是阴差阳错错失了缘分,那么他们就会成为幸福的一对。母亲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出言制止他不要再说了。

事实上,我并不打算把母亲跟李跃华有过感情纠葛的事情告诉父亲,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觉得告密行为可耻,是小人之举。

我之所以那么讨厌告密者,是因为读三年级时,有一次我悄悄拿了同桌的一块小桃酥解馋,不料被后排座的同学发现了,他把情况告诉我同桌,我同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狠狠羞辱了一顿,当时我就暗暗发誓,我以后绝不当告密者。

父亲第一次看见母亲与李跃华在一起,是在一个初春晴朗的下午。

记得那天父亲准备带我去姑妈家,姑妈酿了糯米甜酒,叫我父亲去她家端甜酒来吃,因为我父亲喜欢吃甜酒。行至半路,姑妈打来电话说她顽皮的儿子与人追逐扭伤了脚,她要带儿子去看医生,父亲只好带着我打道回府。

来到家小区门口,父亲看见母亲跟着体形高大、容貌俊朗的李跃华上了一辆奥迪车,然后轿车缓缓离去。

父亲脸上好像敷了一层冰霜,摸手机打电话给母亲,他谎称自己已经到了我姑妈家,然后试探地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自己在家门口的美容院做美容,父亲看了一眼她说的离他近在咫尺的美容院,没说什么,默默把电话挂了。

父亲怔怔地站了片刻,然后蹲在我面前说:“童童,你不要把你妈跟那叔叔在一起的情况告诉她好吗。”

我点头答应,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要求我。

那天母亲晚上十点多钟才回来,身上散发着酒味,父亲没有提她跟那男子一起离开的情况,他只是旁敲侧击地说你做微商挺辛苦,又赚不了几个钱,天天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我不放心你,你还是不要去做了,在家里带孩子吧,我能赚钱,养活你们母子俩不成问题,你如果实在闲不住,那就去我公司,帮我管理一下工人。

父亲开了一家装修公司,他确实能赚钱,一年赚个四五十万不成问题。

母亲却说女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事业,她看了不少鸡汤文,深受感染,新时代女性就要活出自我,要经济独立,人格独立,她不想沦为丈夫的附庸,她还说自己的销售团队正在逐步壮大,她很喜欢这份事业,自由,充实,发展空间大,保证不出一年,她就可以做到月收入过万。

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专注,眉眼飞扬,仿佛一幅宏伟的事业蓝图正在她眼前徐徐展开,谈笑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父亲有些生气,又劝她还是不要去卖什么眼贴了,你那个治不了近视,所谓的“近视逆转神器”其实是商家搞的宣传噱头,消费者上过一次当就不会再买了,月入过万没那么容易。母亲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说他这是故意泼她冷水,居心不良,他根本就不尊重她的选择。

母亲房间的墙角边堆了不少用箱子装着的眼贴,箱子一个摞一个,就像垒的积木,整个房间弥漫着草药味道。她的微信朋友圈充斥着眼贴广告,她还建立了多个微商群,每天在群里不厌其烦地发送产品广告。

每晚睡觉前,她都会平躺在**,弄两片无纺布、水凝胶成分组成的眼膜贴敷在眼皮上,信心从未消退。

我知道母亲的这些眼贴是从李跃华那里进的,他是她的上级,他家里堆积的眼贴比我母亲房间里的还要多。

她给我使用过这眼贴,眼贴很轻薄,触肤冰凉冰凉的,有一股很浓的中药味道直呛鼻子。

她满怀信心对我说经常使用它可以保护眼睛,眼睛是看世界的窗口,不能出问题,并带着惋惜的口气说现在很多小学生、中学生都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这是因为用眼过度,没做好保护措施导致的,她不希望看到小小年纪的我像那些孩子戴副眼镜,要求我把预防措施做到位,防患于未然。

我答应她会每天拿它来敷,说这话时也是发自内心的,不过敷过两次我就不再敷了,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令人想呕的中药味,不过为了不泼她冷水,我找了个借口说我的视力好得很,我会保护好眼睛的,不会出现问题,这眼贴用在我身上纯粹是浪费,你还是拿它去换钱吧。

她惊愕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怎么可以辜负妈妈的一片好心?然后苦口婆心劝我不要放弃,放弃就意味着我会遭受损失,见不奏效就发火,我仍然不为所动,她唾沫横飞地辅以手势痛批了我一顿,说你以后别后悔,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

我从没见母亲在别的事情上对我如此“固执”过,我怀疑她对产品的痴迷程度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另外,她还要求我帮她向我的同学推销眼贴,她可能会想我都拒绝使用了,自然没法“现身说法”卖出产品。

关于父亲叫母亲不要去做微商引发的这场争吵,母亲用她一贯的强势压住了父亲,父亲只好妥协。

后来,我发现父亲的房间里多了一些“海狗丸”、“鹿鞭膏”、“人参玛卡丸”保健品。另外,他在饮食上也有了一些变化——经常炒一些猪腰子、韭菜来吃。

以前,我一直认为父母的关系虽然难免磕磕绊绊,但是不会发生足以摧毁他们感情的严重矛盾。

直到有一天,一场家庭地震毫无征兆地降临,瞬间化为残垣断壁,我才意识到我一直活在了“象牙塔”里。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下午,父亲从外面回来,把黑色手提包往桌子上一丢,铁青着脸大声质问我的正在修剪手指甲的母亲,你跟李跃华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来,父亲在外面听到了她与李跃华的风言风语,说两人关系暧昧,一定有猫腻,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于是把满腔怒火发泄到我母亲身上。

母亲一听,赶紧解释自己跟他只是朋友关系,她跟他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别人乱嚼舌根子,叫他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父亲摇头表明自己不相信,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那个男人有一腿了,我还知道他是你前男友,接着把上次他看见她跟李跃华坐车离开的情况讲了出来,他说我之前一直忍着没问你,那是我顾及你的感受,努力说服自己也许他只是碰巧从那里路过,而你碰巧要去办事情,他顺便捎带你。不料你越来越不像话,把绿帽子戴在了我头上让人说闲话,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母亲承认李跃华是自己前男友,却坚决不承认自己跟他发生了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理由是双方各自都有了家庭。

而父亲一口咬定他们之间存在严重的道德问题,并且要求她写保证书以后不准跟他见面。把母亲逼急了,她拿指甲刀朝父亲扔去,父亲冲过来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很快,两人就像疯狗一样你撕我咬,互相骂娘。

这是我第一次见两人发生肢体冲突。

我在学校经常受同学欺负,造成了我胆小怕事、软弱无能的性格,只是没想到父母打架我也会感到害怕,浑身止不住发抖——受外人欺负我是怕身体受到伤害,可是父母打架我怕什么呢?

于是,我赶紧躲进厨房里,目光透过印有花纹图案的磨砂玻璃,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扭打在一起,父母之间的信任系统已经崩塌,我的心仿佛是从十米高空坠落的玻璃碎了一地,我意识到这个家庭如同一辆不受控制的列车,正冲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父母互殴的结果是:母亲嘴鼻流血不止,用手捂也捂不住;父亲脸上也留下了一道带血的抓痕。

暴风雨过后,我从盥洗室拿条干毛巾,走到母亲身边把它递给她,不料她用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拍了一下我手背,毛巾掉在地上,上面染着几滴母亲的血,我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来,手背上的肌肉发麻且疼痛。

她像一头烦躁的母狮,瞪着我大声说:“一边去,不用你管!”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眼里含着泪水,却似乎强忍着不让它掉下,半天才扯纸巾捂住嘴鼻。

我怅然若失地走进自己寝室,目光越过半开着的窗户,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暗下去的,还有此时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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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结巴,你妈在外面有了野男人你知道吗?”

“啊!他妈真有了野男人?”

“张俊说他亲眼看见一男的搂住他妈的腰,可亲密了,不会有假。”

“出轨的女人最恶心,怎么不去死!”

“呵呵!张雨,你这么恨出轨女人,不会你妈也出过轨吧?”

“你妈才出过轨!”

“......”

这些对我冷嘲热讽的人,都是我的同学。仿佛有把羊角锤在狠狠地敲打着我的心壁,使我浑身止不住颤栗,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茅草,脸颊烫得好像被通红的炉火烤过,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永远也不要见人。

我憎恨他们,希望他们马上去死,可是我不敢朝他们发火,因为我知道一旦发火,他们就会对我群起而攻之,狠狠地把我碾压在地上,我太知道他们的手段了,在他们面前,我绝不可能讨到一点便宜。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逃走——像一条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狗那样狼狈逃走。

才走了几步,我听到后面肆无忌惮的嘲笑声,我紧紧咬住嘴唇,用意识努力屏蔽那些狰狞的声音。

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里含着泪水,嘴角不自主地颤抖着,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怨恨母亲,诅咒母亲,如果不是她私生活混乱,我也不会遭同学嘲笑!可是,在现实面前我总是那么软弱无力,我无法左右母亲的意志,也无法让同学们停止对我的讥诮。

为什么这个世间会有欺瞒、背叛和霸凌?

为什么我天生有生理缺陷?

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糟糕的家庭?

为什么上天不赐予我可以消弭丑恶的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