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燃火种(9.4大修)

乔赫伊堡在法罗前任国王,德利摩斯·查理统治期间建立,作为一个兼具贸易渠道和边防要塞的战略点,与纳瑞亚的边境哨站“奇捺沙罗”遥遥相对。

受到纳瑞亚的地理环境影响,乔赫伊堡同样终年被风雪所笼罩,与已经适应了酷寒的纳瑞亚人不同,法罗人始终很难适应这里的极端天气。

尤其是对于新兵而言。

法罗的征兵令发布后,大量青壮年被强制入伍,进行了两个月的高强度训练,就被混编入老兵行伍内,坐着列车来到这里。

虽然有供暖仪轨,但是对于突然到来的十万人的大部队,乔赫伊堡的供暖仪轨也显得杯水车薪,来到这里的第二天,许多士兵就已经出现低热的状况了。

玛赫是已经发烧的新兵的一员,他四肢发冷,脑袋却涨热、晕眩,可还得强撑着吃下刚出锅几分钟就快冻上的粗粮粥。

午餐时间军官们都在乔赫伊堡的室内吃饭,而士兵大部分只能捧着铁盒站在室外,或者回到自己漏风的帐篷里。

铝制的饭盒和铁勺剐蹭的声音令玛赫格外不适,几乎要呕出来,他擦了擦脖子上的虚汗,夹杂着雪花的冷风让他短暂的舒适了一些,可时间长了,他又陷入了更难受的折磨中。

“后方的列车轨道好几处被炸断了,据说卢登郊区的工业区也发生了爆炸……”旁边的老兵抽着自己手搓的烟卷,依靠在训练用的射击靶上,眺望远方,鼻腔里吭哧一下短促地哼了声,“后勤都做不好,还想打仗。”

他是个老油子,在光明战争末期入伍,因为时常对上层冷嘲热讽,如今依然还是大头兵,退役没两年又被征兵令召回来。

“咱们是杂牌,打前锋的炮灰。”另一个老兵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嘲笑,“现在法罗土生土长的可不一定是法罗人了,也可能是法罗牲口,不……可能还不如牲口。”

老油子们发出了哄笑,嬉笑怒骂。

新兵们沉默不语,看着被惊动的执令兵拿着鞭子喝骂着冲出来,抽打那些老兵。

法罗真的有烂成这样吗?

玛赫恍惚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变革之夜,刚刚继位的西路曼议长毅然舍弃王位,吊死了数十位贵族,推行议会制,发表了新的法令,他还记得那一天人们欢呼雀跃,拥戴那位议长的模样。

从大议院到光明广场,从卢登到卡缇伯纳,高举的鲜花抖动着编织起花海,热切的,寄托着希望与信任的声音都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而年幼的自己穿行在人们高举的臂展下,在花海中挤出脸努力看向屹立在高台上高声演讲的西路曼。

他神情有些恍惚,呆愣地看着要塞大门处,刚刚退回来的冲锋队。

他们去的时候是八十人的队伍,却只回来了五个,没有老兵们的身影,浑身是血的新兵们喘息着,有人紧紧攥着被血浆弄脏的狗牌,瘫坐在地上,不时惊悸地打个寒颤,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鲍夫也死了。”一个刚刚挨了鞭子的老兵搓着脸上的印子,大步走过去伸手从那个新兵手里抠狗牌,却惊醒了发怔的新兵,死死抓住着狗牌把身体蜷缩起来。

“够了,小子,够了,清醒点,你现在回到要塞了!”老兵不轻不重给了新兵一个耳光,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安全了!”

“鲍夫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崽子,只靠朱利安没办法拉扯大。”最开始嘲笑后勤的老兵把最后的烟卷头吐在了地上,走过去拿过了狗牌,抹去了上面有些凝固的血浆,看了看上面的铭文,声音低沉。

玛赫抿了抿唇,想起了自己家中刚刚新婚的妻子,身体更冷了,瑟缩在木扎上一言不发。

老兵把狗牌塞进了裤袋里,突兀地冷笑一声。

“或许我应该提前给家人写一份遗书。”

……

“嘿!妮莎,我现在已经到了卢西斯港,这儿可真够冷的,纳瑞亚一年到头都在下雪,地上的积雪能把我的整个小腿都埋进去。这儿环境很糟糕,但是气氛很不错,虽然有时候会从那些喝昏了头的家伙们嘴里听到不太雅观的词汇,但是我们家是开旅馆的不是么?喝醉了的家伙都是这样的……”

“在卢西斯港的海堤上我就已经能看到黑鹭海的风暴了……光明神在上,那可真是震撼人心的景象,但是没关系,过两天黑鹭海就会进入平静期,风暴会短暂的停歇下来,到时候我们的船就会抵达传说中的哈勒。那儿虽然有好多的罪犯和坏人,但是我们是商队,大副说,像我们这样的商船亮明身份之后,到了哈勒还会有贵宾的待遇,哈哈!”

“如果航行顺利,我们在哈勒倾销完货品,然后会从黑鹭海的另一侧去往古华,用从哈勒赚来的金币大量购入古华的特产,再将它们倾销给法罗的有钱的大老爷们,到时候我还会给你带纪念品。这一趟走下来,我能攒下两百枚神恩金币,你不是喜欢菲林太太店里的那条裙子吗?等着,哥哥回来就给你买!”

有些皱巴巴的信纸在少女的手掌中躺着,上面不算很好看的字迹和朴素的言辞,却代表着珍贵的亲情。

“妮莎!”沙哑暴躁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来了……”

乐观开朗的姑娘放下了手里的信件,擦了擦眼睛,换上笑脸推开房门,急匆匆的走向酒店老板的柜台。

“爸爸?”

眼睛里满是血丝的酒店老板将手里的笔和纸塞给了她,指了指吵闹不堪的旅馆大厅:“我去酒窖里取酒,你把帐给记好,别漏了。”

老板浑身烟味儿和酒气,眼睛不再像过去那么明亮,变得浑浊了许多,他好几天都没有打理自己的卫生了,外表显得有些油腻,可是看他的状态,混不在意。

妮莎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努力营造出来的笑容一点点的垮了下去。

妮莎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那座奇迹一样的天空堡安静的停在那里。

不久之前,妮莎还因为天空堡这种童话故事里的事物真正出现,而和朋友一起开心地蹦蹦跳跳,混在人群里欢呼雀跃。

真厉害呀,发明了能够飞在天上的城堡,上面是什么样子的呢?会像童话故事里一样,是花园、飞马和小精灵?

妮莎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离战争很遥远。

她有些天真,永远相信美好的故事,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英雄会保护平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和创造奇迹的人。

直到噩耗传来,妮莎幼稚的,小小的,纯真的世界被残酷地撕了个粉碎,于是,她知道天空堡上没有花园、天马和小精灵,只有火铳、炮弹和魔法师。

天空堡并不美好,战争离每个人都很近,也包括她自己。

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

“变革?我真是信了他的鬼话!这个国家自始至终难道有改变过什么吗?贵族永远高高在上,议员也从来不是为平民说话的人,众议员就只是冠冕堂皇的外皮,让那群趴在普通人身上吸血臭虫吃相变得不是那么难看而已,可是好不好看又有什么意义呢?受迫害的还是我们!”

愤怒的叫嚣声痛斥着那些光鲜亮丽的大老爷们。

“他们从来没有改变过!一如既往的贪婪,愚蠢,瞧瞧,你们看看这张报纸!法罗远征军先头部队在纳瑞亚边境连番受挫,死伤过千人!”

来自黎明报社的报纸上印刷着战场上最真实的图像,这家新出现的报社不止一次披露法罗高层宣传的“优势”和“大捷”,不过是编织出来安抚人心的谎言。

他们免费发放报纸,痛批贵族的丑恶,呼吁大家抵制战争,游行示威。

虽然仅仅两天,卫兵们就开始收缴这些报纸,并将私藏、传播报纸的行为列为犯罪。

但这反而让积怨颇深的法罗人骨子里越来越倾向于黎明报社。

而那个有些虚胖的男人愤怒地拍打着桌子,义愤填膺:“看啊!自从我们的好议会长上台之后,我们都遭受了些什么?他推动了光明革命,用那些该死的魔导工厂取缔了我们的产业——难道我们不需要生活吗?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在那个冬天有多少同胞在绝望中冻死、饿死?”

“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我们付出了一切去支持侵略的不义战争,让许多无辜的人惨死在战争的炮火之下,便当光明战争真的光明吧,可它最终一败涂地!辜负了我们的期待和信任,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孩子、父亲、丈夫,变成了战亡名单上冷冰冰的数字!”

“而现在,十年,仅仅只过去了十年的时间,议会又一次发起了侵略战争……这1000个死在边境线上的同胞就是征兆!我们又要重蹈覆辙了!”

男人激动的将手里的报纸举了起来,奋力挥舞:“难道我们就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吗?”

妮莎默默倾听着男人的咆哮,旅馆里的大家都已经安静了下来,或是悲伤,或是愤怒,或是沉默,聆听着这满含不甘的声音。

这个国家很糟糕吗?

妮莎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生活也并不拮据,父亲和兄长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将她庇护在身后,这让她无从分辨这一番话的对错。

但是,看着酒馆里那一双双似乎有泪光的眼睛,妮莎有了答案。

那个有些虚胖的男人正在踱步,急促地呼吸着,就好像是陈旧的鼓风机一样,又像是愤怒的公牛,吭哧吭哧的,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他忽然转过身来,面对四面八方的视线,大声喊道:“为什么不去抗议呢?我们不能期望那些只爱惜自己羽毛的家伙主动理解我们的痛苦,我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振聋发聩的宣言从他的喉咙里吐出:“为了我们的朋友、孩子,为了我们的家庭……”

他被打断了,两个卫兵冲进了旅馆,一脚踹在了男人的身上,粗暴地用铁棍抽打他的脑袋,令男人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这个人是奸细!他说的话都是放屁,你们听见了没有?给我管好自己的嘴!看好了,发现这种来路不明的报纸,通通上交,绝对不允许私藏!这上面说的东西都是假的,散布谣言就等着被吊死吧!”

一个卫兵将被打得满头是血的男人拖拽向门外,另一个卫兵则冷漠地将男人带来的那张报纸举起来晃了晃,随后揉成一团扔在了脚底下用力踩踏,瞪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酒客,然后砰的一声甩上了旅馆的大门,离开了。

一片死寂中,听到动静的旅店老板紧张地跑了出来,发现妮莎没事后放松了一些,随后又看着被打翻了的酒桌,皱眉向妮莎询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他询问时,酒馆里忽然有人小声的说道:“那张报纸真的是假的吗?”

没人回答。

“是真是假很重要吗?”

“我认识那个家伙,他叫莱猜•马宁,是东城区的木工,在这里住了20多年了,如果说实话都成了一种错误,这个国家真是没救了。”

说话的男人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走到了旅馆的大门口,把那张被踩扁了的纸团捡了起来,然后放进了口袋里。

“要举报我的话就去吧,看看我这个在光明战争时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是不是奸细……哈,奸细……”

男人自嘲的笑了笑,打开了旅馆的大门,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正准备进门的青年赶紧往旁边让开了一些,视线盯着那个跛脚的老兵,走到了旅馆里才收回了视线,脸上刚露出笑容,察觉到旅馆里怪异的气氛,不由自主挠了挠头:“嘿,大家这是怎么了?”

妮莎瞳孔中倒映着那张困惑地笑着的面孔,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怎么了妮莎……呃?老爹你怎么也?”

……

“嘿,朋友,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点重影,你们拖着我走吧。”

大街上,两个卫兵和莱猜低声交流着。

一个卫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其实你没有死的必要,这把火已经点起来了,它自己会越烧越大的。”

莱猜躺在地上,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

“你有感觉到吗?”

“什么?”

“天空。”

“天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记忆当中那片蔚蓝的天空好像已经离去很久了。现在的它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灰蒙蒙的。”

莱猜好像有所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对比的过去和现在的天空。

“啊……大概是雾吧?”一个卫兵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工厂天天在排黑烟来着,有时候还会有不纯净的魔能泄露。”

“是吗……其实我并不怨恨那些魔动机械和蒸汽机械的出现。它们出现其实是好事,效率是很高的。”莱猜如同呓语般呢喃,“我干一天的活,工厂里的那些机器只要一顿饭的功夫,这样一来很多稀缺的东西会变得丰富起来,物价会降低,我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加轻松……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也许学士们是这样想的,但是那些贵族老爷们可不会这么想,从他们手里抠出一枚铜币简直比登天还难。”

莱猜吭哧笑了几声:“黎明的人是怎么说来着?一日不将物价的调控权从资本家手里掏出来,生产力便一日用不到该去的地方。资本家们越有钱便越不肯放松自己手里的一分一毫,越不肯放松自己手里的一分一毫,便越有钱。于是有钱的人用钱抢钱,没钱的人永远都没有钱。”

“讲的真好,咱们反抗军当初要是有黎明报社提供的稿子宣讲,说不定就不会输了。”

“现在也不迟,当初被浇灭的火种,现在再点燃一次就好。我是一定要死的,但我死的心甘情愿,若我的死能让这火种永远的燃烧下去……”

莱猜意识有些涣散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些什么,却已经听不清了。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沉默着低下头,在内心中向莱猜致以敬意。

“当法罗新的历史开始谱写的时候,追溯唤醒麻木的人民心中火焰的事迹,莱猜•马宁将会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日,被吊死在光明广场上的男人忽然令人想起了一个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露赛琳。